第6章 緣木求魚(二)
緣木求魚(二)
那個人朝她點頭笑一下,緩緩走過來。
邱春芙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只是偶有跳突,迅不可感;随着那個人步子的靠近異變為震天撼地的擊擂。
“我本來打算,如果你沒有看到我,就不打擾你了。”
姚芷衡雙手背在背後,雀躍了兩下。
邱春芙盯他出了神,結結巴巴地開口:“姚……郎君……看了我……多久?”
姚芷衡柔和地笑着,朝她來的方向指了指:“記不清了。大概你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
“那為什麽不喊我?”她開口有點怨怪的意味。
姚芷衡忽而什麽聰明智慧都沒了,直白地把最笨的解釋告訴她:“你一個人低着頭,我以為你有事情。”
她聲音越說越小,眼睛晃在邱春芙的圓臉上。
春芙的眼睛亮亮的,朝她用力搖頭,甩得耳珰亂晃:“我沒事。”
臉上生出不自然的紅塊。
“真的沒事?那怎麽又過來一趟?”
春芙耳邊似有铮鳴。
她杏眼圓睜,直直投向姚芷衡。
“我是說,上午看到你來過一次了。”
“難道不是下午又趕來?還是一直呆在這裏?那位婆婆呢?”
邱春芙的雙手慌得不知道怎麽放,擡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很想大笑,又很想大哭,心裏什麽調料罐都打翻了,一團亂麻。
“你看到了!”
姚芷衡被她的情況搞得摸不着頭腦,只能點頭,有什麽說什麽:“嗯。寺院下去階梯那裏。我看到你扶着個老人家。”
春芙這下真心的笑了。
眼睛彎彎的,笑起來長睫簇在一起,像小鹿一樣。
姚芷衡腦子裏冒出來邱居遠和邱行遙。
不一樣的。
姚芷衡沒比下去,覺得自己有點見色“踩”友的傾向。
“那是宋阿婆,住在我家隔壁。我陪她來上香的。”
“哦,你自己呢?沒拜拜?”
邱春芙感嘆:怎麽又是這個問題……
“我……”
姚芷衡看她面露難色,轉念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說來奇怪,我來廟子就從不拜佛。”
她走過邱春芙,去看剛才她看過的小池塘。
“那你來幹嘛?”
“不幹什麽,除非受人所托。我只是喜歡這些塑像,覺得很美。而且每次我來這裏,沒有人認識我,就自由了,算是在神佛前讨要一個閑處。很奇怪吧。”姚芷衡彎腰撈起一兩片浮萍,喂魚般投回水中。
“不啊,我也不愛拜這些,神神叨叨的。我娘愛拜,小時候常跟着她來,給家人求平安之類的。”
“那個宋阿婆也是?”
邱春芙點點頭:“她外孫女病了。”
姚芷衡滑動水面,春芙看見“一”字水紋在她指尖展開,潑啦一聲。
她的神色并沒有比午後的春芙好多少。
“你有心事嗎?好像不是很開心。”
姚芷衡轉頭看向她,努力微笑,然後搖搖頭。
兩人一站一靠,沉默無言。
春芙忽然開口:“你為什麽覺得佛像很美麗呢?小的時候,我和兄長們打賭誰敢直視這些塑像,結果誰也沒膽子看。”
姚芷衡問:“想知道?”是試探的口吻卻又難掩欣喜。
春芙點頭。
“跟我來。”
姚芷衡帶她來到了觀音殿。
兩丈高的觀音,下坐蓮臺。金身光耀,飾以琉璃七寶。
雖時以近晚,卻仍有香客在禮拜。
姚芷衡拉着春芙站到門邊,小聲向她描述:“你看這尊觀音像。眉目線條極為柔和,仔細分辨,其實從鼻子到眉骨,塑像師傅只用了兩條流暢的線條表示。仿人卻非人。你再看菩薩的眼,同樣是用線條來勾勒觀音的溫柔慈悲,眼部的線條就比眉鼻的更滑。”
春芙随着她的話一點點地觀察,驚喜地叫出聲來:“真的诶!我以前怎麽感受……”
姚芷衡一只手迅速反捂住她的嘴,一指比在嘴邊朝她:“噓——”
索性把她拉出來,兩人背靠觀音殿的外牆。
“如果被那些香客聽到我們議論觀音像貌,估計會被以‘不敬神佛’之罪趕出去。”
春芙還覺得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久久不曾移去,自己怔了半天都沒緩過來。
姚芷衡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太唐突,朝春芙拱手:“對不住三娘。”
春芙笑着擺手:“沒事沒事。你怎麽感知得這麽細膩呢?”
她目光柔軟,像剛才那個小池塘被陽光照射泛起的細碎波光。
“你和我那兩個兄長一點都不一樣。”
姚芷衡神色變了變,笑一笑說:“我一個同窗,他家是大內畫院的。他常常畫畫,我從他的畫裏悟出來的。也是他跟我說,全祁梁最好的線條和色彩在法善寺,我來了發現果真如此。”
“對啊!說起來,這法善寺修了有三十多年了。當年先帝花了很多功夫在這裏的。”
春芙環顧一周,覺得從小常來的寺廟,今天尤為美好。
“那你每次來,就這麽看着這些佛像?”
“對。我喜歡。”
“那我以後也會喜歡。”
兩個人相視一笑。
她們把法善寺的主殿逛了一圈,每見一個神佛,春芙就能聽到姚芷衡的低語分析。
她發現姚芷衡是真的高興,見塑像如見老友。
春芙好奇,他在祁梁這些年來過法善寺幾次?
兄長們說姚郎冷淡,不愛走動于同窗之間。
邱春芙卻有了一個和兄長不同的定論:他不是冷淡,只是把熱切和快樂藏起來了。
她悄悄琢磨,為什麽姚郎君要藏呢?
又為什麽……在我面前不藏呢?
她們往外走,最後一處是大雄寶殿。
“如果說觀音塑像的美麗我能感受到十分,佛祖塑像的美麗我就只能感受兩分。”
姚芷衡慫慫肩,“老實說,這尊造像最金碧輝煌,可我最難理解。”
邱春芙看向她,發現姚芷衡居然也有皺眉困頓之時。
姚芷衡沉思了會兒,“也許,在我心裏如來佛祖靠近男像,就不美。”
這下輪到邱春芙捂她的嘴了。
“噓——”
姚芷衡在她的手掌下笑了。
春芙的手被她的笑震得微麻。
姚芷衡把她的手拿下來,側頭向她耳語:“實話。”
她眼睛較為細長,長睫在眼尾更加突出。
春芙一瞬被她的眼尾拖住,陷入秋潭一樣的雙眸。
邱春芙向前,跪在最後面的蒲團上。
姚芷衡看她跪得筆直,忽然拜了下去,不知所然。
直到邱春芙回來了,姚芷衡問:“你不是說不喜歡拜這些嗎?”
春芙站在她面前,踮了踮腳:“我突然有個願望想讓佛祖收下。臨時抱佛腳也好,就想告訴他。”
“還好剛剛一直是我在說,不然佛祖一生氣,就不聽你的願望了。”
“雖然事在人為,但借借他的光總是好的嘛。”
姚芷衡朝着佛像一作揖:“那麻煩佛祖把我們三娘的願望記挂在心上吧。”
春芙抿嘴笑着。
出了寺門,漫天紫紅晚霞銷解烈熱,宛如飛仙紗帛,雍容明麗。
姚芷衡說:“三娘,我們旬假有兩天,我明天去買釵子還給你可以嗎?”
“不行。”邱春芙回答得很快。
“可我只有明天的時間了。今天來法善寺其實是因為一個長輩托我來的,有正事要做不好拒絕。本來想回去就買釵子的,可沒想到直接就遇到你了……”
姚芷衡還要解釋,被邱春芙打斷:“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還我釵子。”
“本來那釵子就是我們三個人搶壞的,怎麽能全讓你負責?再說了,那釵子本來是一對,就算掰了一支,我還有一支呢,不妨事。”
“而且,”邱春芙兩級石階并作一階,蹦了下去,回頭對芷衡說,“認識你我可開心了。就當上天用那珠釵換把你換給了我。”
姚芷衡望着階下的明媚少女,恍然看到另一個自己。
她十一歲時,決然抛棄的自己。
她問:“你真的很開心?”
看到春芙的笑靥梨渦,她朝她用力地點頭。
姚芷衡燦然回應:“三娘,我也很開心。”
“你不用總三娘三娘的叫我,和我哥哥一樣,叫我春芙吧。”
春芙低她兩個臺階,擡頭直直地望向她。
姚芷衡這才注意到,春芙的瞳孔顏色極淡,如同蒼黃琉璃,她眼中蟄伏着一個暖秋。
她淡淡喊了聲:“春芙。”
春芙高興得一拍手:“那我叫你姚郎!就這麽說定了。”一轉身,繼續在階梯上蹦蹦跳跳。
姚芷衡見她簪着碧玉簪,烏鬓一點綠意,在夕陽中熠熠生輝,随着她歡快地跳躍,像極了翕動夏螢。
那樣天然,肆意的氣息;那樣遙遠,可望不可及。
然而姚芷衡還是很開心。純粹為一朵綻放的花。
山腳下,春芙立定向後回望,法善寺界門紋絲不動。
姚芷衡正當和她一起回望時卻被春芙扯着袖子說:“走吧。”
她說得極為輕快,像打了場勝仗,凱旋回營。
魚,她終究是求到了。
二人沒走多遠,卻在路口看到了熟人。
邱行遙雙手抱臂,微微側身,左腳慢悠悠點地,身軀晃動,下巴高擡,頗有幾分盛氣淩人。
邱居遠雙手背後,向着她們引頸望來,笑意難擋。
邱春芙遠遠地認出了他倆,心下一驚:“這倆怎麽在這兒呢?”
一下子擋在姚芷衡身前,“別往前走!”
“啊?”
“那個……那個,”春芙正着急想個解釋,卻突然記起來一件事,一拍額頭:“哎呀!”
姚芷衡見她如此,以為真出了什麽事,認真詢問:“怎麽了?”
春芙皺眉開口:“我在家裏找你的文章來着,我還想再看一遍那篇官論,沒想到怎麽找也找不到了。”
姚芷衡聽見是這個原因,放下心來。
“這個不難,我明天可以把那篇文章拿給你看。”
“真的!太好了!”
在邱春芙喜不自勝的時候,姚芷衡也終于看到了逐漸走進的兄弟二人。
這時候,她才有點子不好意思起來。
沒想到她姚芷衡也有一天會在這兩人面前心虛。
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邱春芙見她面色凝固,立馬轉身,板着張小臉像被惹毛了的貍貓,沒好氣地說:“你們來幹嘛?”
邱居遠望着她倆的眼神意味不明,含笑中帶着打量。
邱行遙臉上挂着吊兒郎當的笑,清清嗓子,一副興師問罪地樣子:“說說吧,怎麽回事你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