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粒金莼(二)
玉粒金莼(二)
當晚驿站內。
“成親?!”徐月岚不可置信:“阿爹你夢魇啦?我怎麽會成親呢?”
“閨女,”徐澄比出兩根手指:“你今年可二十了啊,不準備未來的日子,以後只會越來越難走。”
“我以後的準備就是做一輩子生意啊!我們家那麽有錢,還怕以後?”徐月岚揪住徐澄的胡子,佯裝生氣:“難道你還懷疑你女兒的能力?”
“阿爹不會害你,”徐澄握住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阿爹也是千挑萬選才決定郁家。他們家從聖上登基以來幾乎是平步青雲,聖上青眼有加……”
徐月岚甩開徐澄的手:“不是吧,你認真的?”
“當然,阿爹都和郁家說好了。郁家是什麽人啊,祁梁城裏多少人攀都攀不上。要把你嫁過去,咱們家都是出了血本的。”
“還要我倒貼?”徐月岚抱臂斜眼打量徐澄:“阿爹,咱們家是生意人,從咱們這撈錢出去,你打的什麽算盤?”
徐澄捋了捋胡子,眼神躲開,“阿爹還不是為你好。你只記住,阿爹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阿爹一生的心血都是為你。”
徐月岚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十分陌生。
從前那個教她不服輸,鼓勵她在做生意中越戰越勇,支持她開辟自己的商道的阿爹,在自己的婚姻面前,換了個人一樣。
回去的路上,徐月岚無時無刻不在反對成親這個主意,可徐澄充耳不聞。一回祁梁,徐月岚立刻把反對變為反抗。
但她阿爹永遠技高一籌。
絕食,就把她身邊的丫鬟婆子都關起來,她不吃東西,她們就都不能吃;想逃,就把她遷出以前的院子關在三面臨水的繡閣裏派人日夜看守。
徐月岚快瘋了,只能砸東西來表達憤怒。
哭過鬧過,可從前對她百依百順的阿爹這次硬是沒心軟,寧願每天來勸說她,也不改主意。
徐月岚哭得聲音小下去了,她下巴抵住膝蓋,把淚水蹭掉。
忍住失望和委屈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伸頸朝門邊一望,見到那下人的衣角仍然在門邊,貼在春芙耳邊悄聲說:“春芙,我找你來是有事相求。”
“什麽事?我能幫一定幫。”
“我只知道那個郁家子在豫成學館讀書,你兩位兄長都是豫成的學生,郁大将軍的兒子,和他們年歲差不多,他們肯定聽說過。讓他們幫我打聽這個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而且——”
她咽了咽嗓子,鄭重地對着春芙說:“我要見他。跟他說清楚,我不嫁他。”
春芙抱一下她,同樣鄭重道:“好,我一定讓兄長們幫你。”
徐月岚輕輕回抱一下春芙便把她推開。
“你快去,這件事情越快越好。”
“嗯。”
春芙動身沒多久,徐澄便來了。
徐月岚依舊是春芙走時的姿勢,抱着雙膝,下巴抵着膝蓋,沒有給徐澄一個眼神。
“阿月,何必這樣與阿爹置氣呢?”
徐澄走到扶桌坐下,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低着頭,不忍心看女兒冷面麻木的樣子。
“誰說我在置氣?我沒有。”徐月岚毫無感情地開口。
徐澄以為有一點希望,連忙關注女兒的神色:“真的?”
徐月岚對上阿爹關愛的神情,靜靜地說:“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麽你突然要我成親。”
“阿爹,我一直都很愛你。因為我覺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爹。”
“別的姑娘都被關起來學女紅烹饪的時候,你教我騎馬,教我看賬本,教我如何與人談生意。”
“祁梁城的小姑娘們都可羨慕我了。”
她眼睛裏覆上一層水紅。
“連我都羨慕自己。”
“我以為,我阿爹和別人的阿爹不一樣。他願意讓我和他并肩,甚至鼓勵我做得更好,走得更高。”
“可我沒想到,原來不是不關我,是關我的日子還沒到。”
徐月岚的臉低下去,把淚在膝頭蹭掉,扭臉到一邊去。
徐澄看到女兒難受,自己就跟吃了黃連一樣。
“閨女啊,你別這樣,”徐澄走到徐月岚床前,給她拍背順氣:“你一哭,阿爹心都疼沒了啊。”
徐澄漂泊半生,棍棒盜搶都闖過,沒流一滴淚。唯獨在女兒面前濕了眼眶。
“阿爹是有考量的……”
“你的考量就是抛棄我?”徐月岚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徐澄,一雙血絲布滿的眼裏全是不甘。
“阿爹怎麽會抛棄自己的心頭肉呢?讓你成親怎麽會是抛棄?”徐澄被她的眼神審視,急得拍腿強調。
他再次嘆息,聲音一下子蒼老:“阿月,阿爹也是走到了這步,必須這麽安排。”
“阿爹今年五十三了,年過半百啊。這次遠商,我已經覺得力不從心……”
“你還有我啊,我能幫你。” 徐月岚極力想證明自己,激動得直接按着徐澄兩肩晃。
“你不也說過我們徐家的産業都是我的嗎,我總要接手的。”
“當然是你的。阿爹拼搏半生都是為了你。”
徐澄捋了兩下胡子,思量片刻才開口:“可是阿爹必須為你以後考慮。”
“只要你嫁進郁家,以後有郁家庇護,你後半生就安穩了。”
徐月岚五雷轟頂,眼睫發抖。
“安穩?”她直接嘲諷:“安穩到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穩到拿我們父女打拼十幾年的積産去買個可笑的庇護?阿爹,你腦子被驢踢了!不信你女兒信外人?”
她越想越氣,把徐澄一把推開。
徐澄見女兒态度堅決,起身背手來回踱步,在心中翻來覆去斟酌幾番。
他拖長聲氣,每個字都說得又重又緩:“阿月,你是獨女,等阿爹一走,家裏就你一個人了。多少豺狼虎豹盯着我們家你怎會不知?”
“我又不是死的!我能賺錢當然也能護錢!”
徐澄搖搖頭:“你太天真了。這世道女人不易啊。”
徐月岚從床上跳下來,沖到徐澄面前強硬地與之對視,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怕。大不了,我拼一個讓女人容易的世道出來。”
突然間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閃過,她一時無法認識到那是什麽,只能本能地抓住它。
內心洶湧澎湃,面上卻平靜到反常。
“阿爹,我們做生意,你告訴我每筆盈利都來之不易。生意場上,沒有一個人是輕松的。沒有男女,只有輸贏。大家都要一路搏殺,沒有誰比誰容易。”
“可……”她努力在腦海中追尋。
徐月岚很蒙,一瞬間覺得自己很抽離,她甚至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腦子裏很混亂,唇舌不受控制了般,僵得堵住聲音。
她斷斷續續地組織語言,深吸一口氣,将自己所想的竹筒倒豆子般傾出。
“你現在告訴我,女人不易所以讓我走另一條路,為什麽同是不易,因為女人更不易就連上場的資格都沒有了呢?為什麽明明是世道的錯,卻讓大家都覺得是女人的錯?為什麽我就要放棄這盤桓了十幾年的戰場去委身求一個安穩,然後被人告訴這就是你的好日子?”
這樣的問題,她從前當掌上明珠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只要有父親的愛,她就是命運的寵兒和例外。
“所以女兒是什麽?是你需要幫手時的血親,是儲存財富時的籌碼?我的一生,都是為你所用。”
她顫抖地說出最後兩字:“對嗎?”
其實,命運并沒有将她排除在外。
在她沾沾自喜時,父親撥動了命運的齒輪,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運行。
她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在規矩畫的方圓裏,沒有跳出去一分半毫。
徐月岚不住地退後,和阿爹拉開距離,失神地思考剛才到底是誰在說話。
徐澄被女兒問得啞口無言,見她後退以為是後悔頂撞自己,伸手想去扶,卻還是嘆息放下了手,讓她越離越遠。
他只丢下一句“婚約已定,斷不可改”轉身離開繡閣。
徐月岚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胡服簡裝,她看見鏡子裏的女孩漸漸擡起臉。
逐步走進,視線裏鏡中人的面孔逐漸放大,直至徐月岚看見自己棕褐色的瞳孔。
這雙眼,見過數十萬裏的峥嵘繁華,崇峻枯衰;見過數不清的人心至暗,波詭雲谲。
雙瞳一動,從鏡中生出波瀾,潑灑到鏡前人的身上。
徐月岚知道是誰在說話了。
不是祁梁首富徐澄的寶貝女兒。
是靠自己的雙足跋涉過千裏艱程,靠自己的魄力在生意交接中立身,曬過炎天光,淋過無根雨的第一女商人徐月岚。
她朝鏡子裏的人明朗一笑,忽然熱淚盈眶。
*
春芙跑得流蘇亂玉釵斜,急沖沖趕回聚慶坊。
盯着回家的方向,視野裏卻出現一個眼熟的身影。
“姚郎!”
姚芷衡一轉頭,眼神瞬時明亮。
“春芙!”
她朝春芙晃了晃手裏的信封,“我給你送……”
可待春芙跑近,姚芷衡看清她臉上的急切,立馬轉口詢問:“怎麽了這是?”
“有急事!”春芙拍着胸口勻兩口氣,拉起姚芷衡的手繼續往前奔:“你也跟我回家去。”
“诶,春芙,你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