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粒金莼(一)
玉粒金莼(一)
雨勢越來越大,砸得屋頂劈裏啪啦像是誰從天上撒了一把玉珠。
姚芷衡聽見又有瓦片掉下來碎了。
本來準備躺下,但還是起身去了廚房。
夜風夾着雨水悶頭打過來,不到十步的距離姚芷衡都得閉眼憋氣。
敲了兩下張娘子的房門,放下東西便回了自己屋。
一開門,張娘子瞥見她閃回屋的身影。
下方有熱氣傳來。
低頭一看,是個溫暖紅亮的火盆。
她了然一笑:“小別扭。”
剛把火盆端進去,大門卻被人叩響了,在漫天嘈雜雨聲裏十分突兀。不緊不慢,極有禮貌。
兩人同時探出頭對視一眼,姚芷衡向她打個手勢。
張娘子退了回去,将自己掩在黑暗中。
吱嘎一聲,大門被姚芷衡拉開一條縫,瞬間就有強勁的風裹着雨灌進來,她一時間睜不開眼。
待看清來者何人後,她驚叫了起來:“春芙!”
“這麽大的雨你來做什麽?快進來!”
春芙舉着把傘,懷裏還抱着一把。渾身水汽的站在門外,耳發蜿蜒貼在臉龐,披帛濕垂滴水。
她一進來就把懷裏那把傘塞給姚芷衡。
“給你的。”
姚芷衡不解:“給我傘幹嘛?”
說完忙把她拉進屋。
油燈已經熄了,黑暗裏兩人近身站着。
門開過,屋子裏水汽氤氲。
春芙的臉被弱化成黑黑的一團影,随着她的眨眼和呼吸,在姚芷衡眼前雲霧一樣繞動。
姚芷衡找了張帕子,雙手遞給她後才接過傘。
是把好傘,拿在手裏很有分量。傘面上還畫着翠竹。
“我家裏有傘的。”
春芙把帕子按在臉上左右抹一通,甕聲甕氣說:“再送把傘給你,以後下雨天你就會記起來啦。”
擦完後,在黑暗裏追尋姚芷衡的眼,她看到一點晶潤,忽閃忽閃的看着自己,把帕子揉回姚芷衡手裏:“記起來打傘。”
她朝姚芷衡甜甜一笑,解釋道:“我哥哥們還在馬車裏等我呢,夜深了不敢多耽擱,我回家啦。”
她撐起傘轉身走進了雨中。
姚芷衡單手扒門,目送她登上馬車,又看着馬車悠悠晃晃消失在雨夜長街裏。
她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
義誠坊和她家住的聚慶坊隔着大半個祁梁城。
她這裏住着的是窮苦貧戶,她那邊住着的是清貴人家。
姚芷衡看着手中那把精致上乘的傘,摩挲着說了句:“好傘。”
馬車雖然有頂有壁,可奈何雨勢太急,邱居遠和邱行遙死命拉扯擋風的布簾也是于事無補。只能一人守住一邊的小窗口,邱春芙上車的時候跟看見兩尊門神一樣。
“姑奶奶啊!你送禮也不看看時候!風雨交加的,明天就不能送?”
邱行遙向妹妹述說着不滿,結果雨飄進嘴裏,他連忙呸呸兩下。
邱居遠也面露難色,“春芙,下次還是換個時間送吧。”
春芙坐在中間,雙手撐着下巴:“你們懂什麽。姚郎過得辛苦,我對他好些不行啊?”
“什麽叫‘我們懂什麽’?你是他同窗還是我們是?”邱行遙和她吵起來:“我們仨都認識四年了!他進學館第一天我們就是朋友。呸呸!”
“姚郎?”邱居遠抓住這個稱呼。
“姚郎?”邱行遙複述。
春芙有點不好意思,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
兩人都是一張坐等好戲的臉。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理直氣壯道:“怎麽了,就算你們同窗四年,還不是忽視他。”
“忽視?我們怎麽就忽視他了?你打聽打聽沐德堂哪個學生不是對姚芷衡畢恭畢敬的?”
春芙白眼一翻:“那是你們求着他幫你們構思文章!有求于人憑什麽不畢恭畢敬?”
“我……”邱行遙一時啞口無言。
邱居遠勸說:“最好還是不要做出一種‘可憐’的樣子吧,再怎麽說也是豫成學館的學子,以後照樣會仕途光明。可憐他有點蔑視人家的感覺。”
“我沒有,”春芙直起身子反駁邱居遠,又單手撐着頭:“跟你們說不明白,這是女孩子的感知。”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以前在你們書桌上看到他寫的一篇……關于前朝男女官并用的文章,為什麽找不到了?”
邱居遠問:“你找那篇幹什麽?”
“我想再看看啊。”
“我們那裏還有芷衡寫的其他文章,你要想看随時可以看。 ”邱居遠一頓,“但那篇文章我已經燒了。”
“什麽!為什麽啊?”
邱行遙默默把頭扭向窗外。
邱居遠平靜地解釋:“你不該看那篇文章。确實是好文章,但不順今日朝廷之勢。芷衡太犟,本來就不該從女官這個點入手。連我們岑先生都只點評那篇是‘以史為鑒,文思缜密’,但對現實無益。”
春芙聽了心下一震,只好垂眼沉默。
次日一早,仆役給春芙遞上來一封無名的信。
“姚郎?”
她連忙興奮拆開,抽出信紙卻只見四個字:“江湖救急。”落名處,畫了一個彎彎的月亮。
春芙對信喃喃:“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
徐府下人帶春芙走過小花園,又繞過長長的回廊,踏上一道石橋。
春芙見越走越深,問道:“請問……我記得以前你家小姐住得沒有這樣偏啊?”
那下人聽了,也不回答,只是低頭抿嘴,繼續帶路。
春芙更疑惑了。
直至來到一處繡閣,瓷碎玉破的聲響在裏面炸響,春芙吓得倒吸一口氣。
繡閣門上,挂着一把沉甸甸鐵鎖。
春芙心下暗道不好,“你家小姐出什麽事了嗎?”
可下人還是不言不語,只利索地将鎖打開,做了個請的姿勢,立在門外并不踏入。
春芙以前來過徐月岚的住處,她記得從前是個小院子,不是這裏。
心裏詭谲頓起。
一推門,滿地都是破碎瓷片和擲在地上的金銀首飾奇珍異寶。
“我的天爺啊!就算你是首富之女,也不能這樣糟蹋東西吧!”
春芙被這一地混亂驚得合不攏嘴。
“就算他是首富,我遲早有一天給他全敗光!”
徐月岚從床上半支起身,朝春芙甩出這句,又洩氣倒下去,橫躺在床上擺出個“大”字型。
“我和他父女緣盡了!徹底鬧掰!他愛怎麽樣怎麽樣。”
春芙萬般‘跋涉’走到徐月岚床前,拍拍她的腿:“月岚姐,你和你阿爹吵架了?”
徐月岚裹身一套栀黃胡服,一支木簪把頭發挽起。
昔日的飒爽英姿暗淡了,雙眼無神盯着床頂的金絲錦帳。
“不是吵架,是我現在才明白,原來父女一場,”她坐起來,和春芙平視,春芙看見她眼睛裏海一樣深的無助和委屈:“也就那樣。”
話音剛落,徐月岚的眸子裏就漫上一層水汽,水光閃閃,就像她送給春芙的那個雙層金箔琉璃珠子。
春芙忙拍拍她的背,心疼不已:“這是怎麽了啊?”
徐月岚抱着自己的膝蓋,盯着波斯毯上那些被她丢棄的各國珍寶。
“我六歲就随他走商隊了,西出玉門,南下交趾。”
“我見過塞北黃沙卷天,看過南洋綠得發黑的海水,和西邊那群大胡子人做生意。”
“我騎馬,騎駱駝,甚至自己開過船掌過舵。”
她的聲音越來越抖,“我以為,我阿爹願意讓我做天底下最自由的姑娘。”
春芙微微皺着眉頭:“難道不是嗎?你從小去過那麽多地方,都是你阿爹帶你去的,他還讓你和他一起做生意。你很小就會掙錢,你多好啊!”
“對啊,我多好啊……這麽好的女兒,他還是要讓我成親……”
徐月岚把頭埋在雙膝,肩膀顫抖。
春芙恍然大悟:“原來你阿爹讓你成親啊。”
她慢慢撫拍徐月岚的背,試探着勸慰道:“是誰呢?也許……不是壞事呢。”
“什麽為我好!什麽年紀到了!”
徐月岚猛地擡頭,朝門外大哭大喊:“他要是一早決定好要我嫁人,幹什麽要讓我游走四方!讓我知道了自由自在的滋味又把我關起來!”
邱春芙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崩潰的姑娘和自己認識徐月岚的聯系起來。
徐月岚是祁梁首富徐澄的獨女,是春芙朋友裏最肆意的烈風。
她的母親因難産離世,徐澄對她視若珍寶,二十年不續弦,親自撫養。徐月岚小的時候,她家還不是祁梁首富。徐澄常年走南闖北,哪怕條件再艱苦,他都要把女兒帶在身邊。
徐月岚也繼承了阿爹的生意頭腦,從小就對做生意展現出極大的興趣。
風霜相逼是她的棋盤,利益相争是她的棋子。
她的無限快樂在于每次經商都會遇見天南海北的人和物。一切新的東西都是價比黃金的寶物。
徐月岚一直記得十二歲第一次獨自和突厥人談判周旋買下一批上好羊皮的時候,阿爹眼裏的欣慰和贊賞。
此後八年裏,失敗成功,勞累饑餓她當尋常便飯,和着汗水就吃了。
徐月岚的少女生涯裏,滿是帶着商隊騎馬走天涯的豪壯。
她特別自豪自己是徐澄的女兒。她有全天下最好的阿爹。
她以為,在阿爹的培養和支持下,她的一生可以一直這麽潇灑壯闊下去。
直到這次和阿爹從大宛回來。
穿越最後的沙漠區域時,落日燒紅的瑰景呈現在他們一行商隊眼中。黃沙铄金,紅陽斜墜。整個沙漠裏兩種顏色鏖戰。
血色殘陽映照在徐月岚身上,給她系上一件光華璀璨的紗衣。
她盤算着回祁梁之後給邱春芙講故事時,還得把這麽漂亮的景色告訴她。
“閨女,八月一過,你是不是就二十了?”徐澄牽着匹青骢馬,馬背上坐着徐月岚。
“對啊!阿爹今年要送我什麽禮物?”徐月岚在馬背上蹬晃着雙腳,“我今年想要更有意義點的禮物!去年你給我的瑪瑙手串漂亮是漂亮,但是意義不大。今年我給你個題目,你得好好作答啊——”說着低下腰去,拉拉徐澄的幞頭巾。
徐澄呵呵地笑着,樂于縱容女兒的小調皮。
“哎呀,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他回頭看着女兒頗為感嘆:“當初那個小團子都長成大姑娘咯。”
“那可不!你閨女現在可是能叱咤西域的第一女商人!”她在馬背上回望他們的商隊和貨品,如同審視自己的江山。
徐澄把女兒的得意收進眼裏,轉頭看向前路:“阿爹會送你最有意義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