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雪色蔓延,一眼望不到頭,周染寧戴着幕籬,與徐福來同乘一輛驢車,去往郊外農舍。

大雪壓枝,雪沫經風一吹,落在樹下行人的脖頸裏。

周染寧仰起頭,晚霞透過枝桠投來,映紅了幕籬的輕紗。她微眯着眼,感受自然的賜予。

這是被囚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餘晖。

徐福來遞上水囊,“解解渴。”

周染寧道了謝,接過水囊,抿了一口,“熱的。”

徐福來笑呵呵道:“女子不易飲涼。”

周染寧看向白茫茫的雪地,輕嘆:“這一年裏,我沒喝過一口熱水。”

曾經那個英姿飒爽的女侯已被摧殘的不成樣子,徐福來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他從褡裢裏取出一雙縫绱布鞋,道:“有點大,先湊合着穿。”

周染寧搖搖頭,“不用穿,習慣了。”

“哪有女子不穿鞋的。”徐福來伺候人伺候慣了,也不嫌棄她,握住她的腳踝,将布鞋套上去。

周染寧晃晃腳,“太大,一會兒就掉了。”

徐福來脫下她的布鞋,往裏面塞了一團布條,又給她套上,“這回呢?”

周染寧點點頭,“勉強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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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徐福來滿意,脫下自己的外氅,罩在她消瘦的肩上,“待會兒見了太子,不必拘謹,太子人善,跟他相處,你不會吃虧的。”

周染寧感受着久違的溫暖,扯下嘴角,“虧不虧的,我不在乎,日後,我會傾盡全力助太子殿下重掌乾坤。”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徐福來望了望逐漸暗沉的天色,笑道:“快到了。”

徐福來說的農舍,是一座獨門獨院的農家小院,正房坐北朝南,東側有間柴房。

周染寧随徐福來走進正房,房子中間是穿堂,穿堂左側砌了一座竈臺,竈臺旁堆了幾捆柴火。

通過穿堂可去往後院,後院有田地,被冬雪覆蓋了。

後院的一角有間茅廁,茅廁一旁支起晾曬衣物的竹竿。

周染寧很少體驗這種簡單的農家生活,不自覺彎下嘴角。

徐福來推開穿堂右側的門,道:“進來吧。”

周染寧莫名生出緊張感,從小到大,她只見過齊蘊寥寥數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齊蘊七歲的生辰宴上……

那年她只有四歲,随母親去往東宮為齊蘊賀生辰,母親忙于寒暄,她便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嘬手。

四歲的孩子還嘬手,是個壞習慣,被恰好路過的齊蘊瞧見,并指正了她。

小染寧覺得羞澀,鼓鼓腮幫,“我還小,可以吃手。”

齊蘊淡淡一笑,“我在你這個年歲,已經開始學習兵法了。”

小染寧不服輸,道:“我現在也學習兵法啦,還能倒背如流。”

齊蘊顯然是不信的,掏出一本兵法,逗她道:“看過這本兵法嗎?”

小染寧點點頭,老神在在道:“這個很簡單呀。”

“那你背給我聽。”

然後,小染寧在太子面前出了糗,何談倒背,正着也沒背下來。

是以,之後的日子裏,每次進宮見到齊蘊,周染寧都會繞道走,幸而他們不常見面。

他們的最後一次碰面,是在兩年前的中秋燈會上,駿馬雕車,香麝飄街,舞姬連袖,京城街頭好生熱鬧。

周染寧與家人走散,兀自走在街上,被路邊缛彩的花燈吸引,想要買下一盞,卻發現自己的錢袋子被人偷了,剛好身旁站着一位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腰間系了一個相同的錢袋子。

一場誤會油然而生。

她說他是賊。

當齊蘊摘下面具時,周染寧傻了眼,半饷憋出一句話:“殿下能借我點錢麽?”

齊蘊沒想到這姑娘的思維如此跳脫,前一瞬還要抓他去見官,下一瞬就要向他借錢。

他借給她二兩碎銀,至今,這筆賬還未還清……

思至此,周染寧汗顏,而今囊中仍然羞澀,這次見面,還是還不了那二兩碎銀。

徐福來從屋裏往外探頭,“愣着作甚,進來啊。”

周染寧腳步灌鉛地往裏走,臨到門口,拱手作揖:“參見太子殿下。”

在她心中,陸緒扶持的小皇帝名不正言不順,齊蘊依然是東宮太子。

屋內,齊蘊從搖椅上站起身,一身白衣亦如初見,勝雪無暇,纖塵不染。

眉梢眼角透着溫潤氣息,這樣的男子,是可以用龍章鳳姿來形容的。

他颔首還禮,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姑娘客氣了,這裏沒有太子殿下,只有齊蘊。”

周染寧:“明白。”

齊蘊莞爾,盯着周染寧看了看,雖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不知為何,覺得她很熟悉。

“在下與姑娘見過面?”

周染寧詫異,他們何止見過,還鬧過誤會,而且,授封女侯那天,還是他宣讀的聖旨。

齊蘊走近她一步,腦海裏忽然閃現一道倩影,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他捏下眉骨,道:“姑娘一路奔波,餓了吧。”

“還好。”

“咱們先用膳,再言其他。”

“……好。”

周染寧始終垂着眸,沒有貿然直視他的眼睛。

倏然,一道略顯幼稚的話語打破了她的思緒。

“徐老,這位姑娘同意用膳了,咱們快開火吧,阿蘊好餓啊!”

周染寧驀地擡眸,盯着站在徐福來身邊的齊蘊。

徐福來露出一抹怪嗔,小聲對齊蘊道:“咱就不能多裝會兒臺面嘛?”

齊蘊委屈道:“我剛剛表現的不好嗎?”

周染寧:“……”

這個會撒嬌的白衣男子,當真是那個穩重的太子殿下??

掉包了,還是冒充的???

徐福來讪讪解釋道:“我在崖下尋到殿下時,殿下磕傷了頭,失了心智。”

周染寧:“……”

徐福來出言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殿下會好的。”

來之前,周染寧雖沒往摔傻這方面想,但也猜測了很多種情況,從懸崖上摔下去,想要安然無恙,幾乎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就是摔斷雙腿,如今看來,情況稍微…好些。

算好的吧。

至少還能醫治。

她懂醫術,于是問道:“能否允許我為殿下把個脈?”

齊蘊點頭,“唔。”

周染寧走到他面前,身高不及他下巴高,離得近了,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藥香,以及混在衣料上的沉香。

徐福來雖然将他安置在這座不起眼的農舍裏,但給他提供的吃穿用具還是極為講究的,足見這位老宦官的細心。

透過薄薄輕紗,周染寧看清了齊蘊的長相,兩年未見,他的相貌越發俊美,眉眼間的溫潤猶在,但眼尾的弧度為他的容顏添了幾許清冷。

齊蘊彎腰,隔着輕紗看她,“在屋裏,你怎麽不摘掉幕籬?”

徐福來站在一旁,提醒道:“男女避嫌。”

齊蘊指指自己,“沒事兒,我不介意。”

“……”

周染寧不是為了避嫌,而是怕吓到他,但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不能總是遮遮掩掩。

她擡手摘掉幕籬,任他看。

齊蘊撐下目,有點兒呆。

周染寧以為吓到了他,趕緊低下頭。

齊蘊對徐福來道:“她的眼睛好漂亮,像淬了滿天星子。”

周染寧一愣,擡睫看他,“殿下……”

齊蘊又仔細打量一番,用袖子蹭她的臉,“你臉上有墨水。”

沒等周染寧接話,徐福來趕忙拉過齊蘊,道:“墨水不好洗掉,殿下別再提了。”

齊蘊點點頭,又看向周染寧,“我好像在夢見過你。”

“……”

“你好漂亮。”

“……”

周染寧自嘲地扯扯嘴角,這樣也稱得上漂亮?

齊蘊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男人幹燥的掌心熨燙了她的皮膚,她猛然揮開。

齊蘊摸摸鼻子,自顧自道:“我想帶你去淨手。”

周染寧反應過來,知他心智缺失,不是故意為之,有些歉疚,輕聲道:“勞煩殿下引我過去。”

齊蘊笑了下,如初霁雪景般美好,指指穿堂,“在那邊。”

徐福來看着一對年輕人并肩走出屋子,長長的喟嘆一聲,心道希望自己沒看錯人,将太子托付給她,是個明智的抉擇。

他咳嗽幾聲,掏出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染了一抹血跡。

他知自己大限将至,才尋到了周染寧代替自己陪在齊蘊身邊。

宮裏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處理,此地不宜久留,等齊蘊帶着周染寧回來時,笑道:“咱們吃頓飯,我還要趁早回宮。”

齊蘊拉住他,“怎麽剛來就要走?”

徐福來笑容和藹,拍拍他手背,意味深長道:“殿下需要一個年輕的夥伴,而不是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

聞言,周染寧深深凝着徐福來眼角的笑紋。

徐福來撸起袖子,為他們做了一頓家常便飯。

齊蘊盤腿坐在矮桌前,偷偷打量周染寧,感覺她安安靜靜的,不像個小姑娘。

他脫口問道:“你多大了?”

周染寧一愣,心裏算了算,“十七。”

“好小啊。”齊蘊勾下唇,“我二十了。”

“嗯,殿下比我大。”

“我還比你高。”

“嗯。”

“比你有力氣。”

“…嗯。”

徐福來笑着轉身,端上兩盤菜,“是是是,殿下最厲害,我們都不如殿下。”

齊蘊點點頭,眉眼間恣意不羁。

周染寧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齊蘊同桌用膳,還能聽他講出一連串的話。

曾經的齊蘊,人雖溫潤,但話極少,威嚴起來,目光如炬,令人生畏,屬于話少人狠的一類人。

老話說,世事無常,一點兒也不假。

徐福來離開時,塞給周染寧一份音塵,上面寫清了,接下來,周染寧要帶齊蘊去拜訪的人,以及這些人的能力和弱點。

小院裏只餘下他們二人,周染寧有些不自在,獨自走到籬笆牆前,欣賞院子裏唯一一棵開花的梅樹。

齊蘊拎着兩個馬紮走出來,“坐吧。”

周染寧道了謝,坐在馬紮上,仍然安安靜靜的。

齊蘊坐在她旁邊,掏出一個果子,在衣襟上蹭了兩下,遞給她,“你吃。”

周染寧搖搖頭,“殿下吃吧。”

齊蘊:“我吃過了。”

周染寧只好接過,拿在手裏,“徐老若是不來,殿下就一個人守在這裏?”

齊蘊輕聲道:“暗處有隐衛,只是從不現身。”

周染寧閉上眼,耳尖微動,判斷隐衛的位置。

當她睜眼時,發現眼前出現一張放大的俊顏,她本能地向後傾身,不懂齊蘊為何突然靠近她。

齊蘊盯着她看了好久,認真道:“你臉上這個不是墨水。”

周染寧不在意道:“我長得醜罷了。”

齊蘊不認同,“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子。”

“……”

周染寧覺得,齊蘊的心智影響了他的眼光,如若不然,怎會覺得她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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