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周染寧做了一個夢,夢回十五歲那年的賞花宴。

那日春色澹蕩,日光皛皛,她随母親赴了皇後的約,與一群貴婦、嫡女游園賞花。

她不喜歡與嫡小姐們共處,于是一個人繞到了荷花池。

荷花的花期一般在夏秋,可花匠愣是讓滿池荷花在春季競相綻放。

她覺得新奇,走到池中亭,靜靜觀賞。

一道琴聲響起,她驀然回頭,發現另一座亭子裏,太子齊蘊正在撫琴。

他撫琴方式極為特別,以絲綢蒙住雙眼,彈奏盲琴。

滄溟之下,齊蘊一身白衣不染鉛華,十指修長,游刃于琴弦間。

她坐在鵝頸椅上,憑欄欣賞着。琴聲止時,本想悄然離去,卻不想,齊蘊開了口:“何人在此?”

她不得不收回腳,轉身面對他,斂衽一禮,“臣女參見太子殿下。”

那時,她還未受封侯爵。

齊蘊摘掉蒙眼睛的絲綢,淡淡看着她,“這次見到孤,怎麽沒有扭頭就走?”

她一愣,摸摸鼻尖,“殿下誤會了,臣女沒有見到殿下就躲。”

齊蘊俊美的面龐浮現一抹深意,低頭撥弄下琴弦,“你倒是誠實。”

直接用了“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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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染寧沒注意到自己的用詞出賣了內心,還保持着禮貌的微笑,“臣女先告退?”

齊蘊卻問:“孤彈得如何?”

“堪比師曠。”

齊蘊長眸熠熠,“知道孤彈奏的是何曲子嗎?”

他彈的是《鳳求凰》,可他的語氣想在考她基本的樂理。人們都說東宮太子溫潤如玉,可在她的印象裏,他總是冷冰冰,拒人于千裏的樣子,還時不時出題考她。

這麽想考倒她嗎?

那她便順了他的意,“臣女不知。”

齊蘊蹙眉,“這琴曲如此直白,你聽不出?”

“臣女才疏學淺。”

齊蘊淡笑了下,含着幾分薄涼,她不是才疏學淺,而是不想花時間與他相處吧,“罷了,母後和将軍夫人在牡丹園,快過去吧。”

周染寧如釋重負,福福身子,腳步輕快地奔向月亮門。

齊蘊凝着她輕盈的身姿,眸光悠遠,她至今不知,他們的每次偶遇,都非偶遇,而每次出題考她,也非本意,只是在無話找話,想跟她多相處一會兒。

可終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他不是沒有辦法讓她嫁入東宮,只是不想委屈她。

夢境轉接,來到他們最後一次碰面的中秋燈會。

她先誤會他是小偷,轉而向他借銀子,場面一度難收場。

看她低垂着眼簾,齊蘊取出二兩碎銀,遞到半空。

她伸出瑩白小手,呈捧碗狀,小心翼翼地接着。

齊蘊松手,碎銀落在她掌心。

她露出一抹笑,轉身選了一盞小兔子花燈,提起來仔細觀賞。

齊蘊借着燈火,打量她的容顏,她不似小家碧玉相貌秀氣,而是明豔大氣,一雙琉璃眸極為媚人,鼻尖挺翹,櫻桃口,皮膚陶瓷般細膩,美如西子。

君子實不該盯着人家姑娘看,齊蘊收回視線,與她道別。

看她蹁跹背影沒入人潮,心底那點不甘隐隐作祟,開口喚住了她,“周小姐!”

聽得聲音,周染寧停下腳步,扭頭時,長發垂在胸前,顯得臉蛋巴掌大。

齊蘊向她走來,腰間黃玉随步搖曳,寬袍灑然,俊逸如斯。

周染寧黑眸中映出他的虛影,漸漸的,虛影無限放大,籠罩住她,她忽然睜開眼睛,呆滞地望着承塵。

舊夢麽?

她緩緩扭頭,看向身側動來動去的男人,心中一驚,撐起身子,“殿下?”

齊蘊頭腦發脹,按揉着太陽穴,“打擾到你了?”

還是齊小乖。

周染寧覺得自己魔怔了,搖搖頭,“我給你揉揉。”

齊蘊躺平。

周染寧坐起來,雙手按在他頭部的穴位上,力道不輕不重,齊蘊稍感輕松,慢慢閉上眼。

直到他睡熟,周染寧才收回手,俯身在他額頭落下一記淺吻。

*

翌日一早,客房外傳來搬運東西的聲音,周染寧悠悠轉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睡的少,這會兒有些賴床。

身側傳來淡淡的沉香,她閉眼伸出手,搭在身側之人的大腿上,莞爾笑道:“殿下睡得好嗎?”

身側之人挪動下腿,沒有吱聲。

周染寧沒在意,用纖細的手指撓他的腿,冷清的女子被火點燃,也能燃出炙熱的火花。

身側之人扣住她手腕,按在床板上。

周染寧蹙眉睜開眼。

齊蘊衣冠整齊,淡淡看着她,眼裏有迷茫有審視,更多的是冷寒。

周染寧唇邊的笑漸漸凝固,周身的血液似凍住般,輕聲喚道:“殿下?”

說話時,唇瓣顫抖。

齊蘊靜靜看着,聲線清潤,卻帶着疏離,“坐起來說話。”

語調平緩,不容置喙。

周染寧緩緩坐起身,被子随着動作滑落,露出雪白的寝衣,寝衣單薄,隐約可見裏面的肚兜。

齊蘊沒眼看,別開頭,“穿上衣裳。”

周染寧木讷地拿起衣裳,三兩下披上,卻緊張地系不好衣帶。

齊蘊背對她,背影冷峻,明明只過了一晚,為何氣質截然不同?

周染寧胡亂系好帶子,啞着嗓子道:“可以轉過來了。”

齊蘊從中聽出一絲悲傷,心中不解,轉過來看她,目光定在她眼尾的淚痣上,“你是何人?”

周染寧的心冰凍三尺,顫着眼睫,不知要如何解釋他們的關系,也不知此刻的齊蘊是否全然恢複,“殿下不記得我了?”

齊蘊沒接話。

周染寧試着去握他的手,被他避開。

“我是寧兒。”說話時,聲音哽咽。

齊蘊凝眉,“我們是何關系?”

周染寧張了張口,又抿上唇,半饷道:“我是殿下的……”

心上人。

可轉念一想,他若不是她的齊小乖,哪裏會喜歡她,“我是殿下的屬下。”

聞言,齊蘊眉頭更緊,“屬下?”

“是。”

周染寧知道,他定會問,既是屬下,怎會爬上他的床?掩去心口苦澀,胡謅道:“最晚我們喝多了。”

齊蘊直接戳破她的借口,“屋裏有酒味?”

“沒有。”

齊蘊站起身,頭有些暈,“這是何地?”

周染寧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殿下還記得哪樣?是否記得自己的身份?”

齊蘊斜睨她,“姑娘口口聲聲喊我殿下,那請問姑娘,我是誰?”

這不似陌生人普通的對話,更似敵對二人再彼此試探,至少站在齊蘊的角度,是這樣的。

周染寧一字一頓道:“你是東宮太子。”

齊蘊淡淡眨眸,并未露出疑慮。

看來,他記得自己的身份。

她試着問道:“殿下可記得徐公公?”

“徐福來?”

周染寧深吸氣又吐出,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是周染寧,前鎮遠大将軍周賢之女,殿下可還記得鎮遠軍?”

“我墜崖前,聽說了鎮遠軍覆沒的消息。”齊蘊眉宇流露一抹凝重,“你眼角的淚痣從何而來?”

周染寧跌入谷底的心又提了起來,他記得她,記得墜崖之前的事?!

“殿下可記得墜崖之後的事?”

齊蘊腦中一片空白。

周染寧閉閉眼,她的齊小乖消失了……

難過否?

心如刀割算嗎?

齊蘊俊眉微弄,“你已委身于我?”

擱在以前,周染寧絕不會委屈自己,這會兒卻猶豫了,若是否認,是不是就斷了與他的關系?

“是。”

齊蘊眉頭越來越緊,因不記得墜崖後的事,無法辨認她的話是真是假。

這時,徐福來剛好來敲門,隔着門板道:“殿下,該用膳了。”

齊蘊記得徐福來的聲音,提步走到門口,拉開門扉,與其四目相對,眼底帶着些許深意。

徐福來關切道:“殿下可覺得不舒服?”

齊蘊眯眸,試探道:“徐老?”

徐福來“诶”一聲,笑眯眯道:“待會兒讓肖柯給殿下把次脈,若無恙,咱們就繼續北上。剛剛收到探子消息,北陲總兵想将嫡女送給陸緒‘續弦’,陸緒已在趕來的路上,咱們要趕在陸緒接親前,拿下北陲兵權!”

齊蘊雖然不記得墜崖後的事,但大致的“脈絡”很快梳理開,“徐老,我需要知道墜崖之後的所有事情,包括……”

他指向周染寧,“她。”

徐福來一愣,随即瞪大眼睛,磕磕巴巴道:“殿下…記起來了?”

齊蘊沒回答,目光平淡悠遠。

徐福來喘了兩聲,走進屋子,關上門,噗通跪在地上——

“殿下,老奴終于把你盼回來了!”

與此同時,一路人馬浩浩蕩蕩進入連城,為首的兩人分別是陸緒,以及宋楚輕的四哥宋契。

陸緒應了北陲總兵的約,準備續弦,這就意味着他與宋楚輕徹底決裂,究其原因,還要追溯到徐福來被劉嶼劫走一事。

因劉嶼擅作主張,惹怒陸緒,兩人在禦書房內大打出手,而宋楚輕并沒有責怪劉嶼,還替劉嶼講話。

陸緒當然清楚宋楚輕的心思,一來,劉嶼是宋楚輕的左膀右臂,不能損失。二來,皇室已無其他血脈,宋楚輕對徐福來的做法有恃無恐,只當徐福來是單純的惱恨報複,而劉嶼帶走徐福來,完全是落井下石,想将徐福來置于死地。

在陸緒看來,宋楚輕簡直是婦人之仁!

陸緒并不覺得徐福來是單方面的報仇,他的背後,一定存在一撥力量。

這次與北陲總兵結親,也是為了消除北陲不服管的隐患,只要穩住北陲總兵,就能将北陲收入囊中。

天空又飄起了雪。

一側騎馬的宋契笑道:“今年的雪,特別多。”

陸緒看向他,雪花簌簌中,宋契如一只修煉成精的狐,笑容無懈可擊,無法窺探其心理,“宋四郎為何發此感慨?”

宋契官拜五軍大都督,是宋楚輕的嫡兄,手中權力不小。

這次陸緒接親,本不該他來作陪,但陸緒擔心朝中有變,便将宋契帶在身邊,當作人質。

“王爺莫不是忘了亡妻?”宋契狐眸流轉,“也不對,你們已經和離了。”

陸緒臉一沉,等着他的下文。

宋契笑笑,“去年今日,是王爺迎娶周氏的日子。”

“宋四郎此言差矣。”陸緒嘆道,“本王娶周氏那日,京城的桂花才剛開。”

那年金秋,那女子言笑晏晏地揚起頭,喜燭下,嬌靥如花,眼裏熠熠有光,嘴巴似開了一朵海棠,美豔動人,卻叫他辣手摧花,毀了容貌,葬了癡心。

那笑靥烙印在他心頭,每當午夜夢回,心裏都會泛疼,他沒問過自己為何忘不了周染寧,因為怕後悔。

宋契勾唇,“王爺當真薄情,負了兩個女人。”

陸緒譏道:“本王與太後各取所需,宋四郎不是心知肚明麽。”

“王爺倒是敢講。”宋契搓搓凍紅的手,“那周氏呢?”

陸緒深眸,“情債。”

人馬剛好路過醉香樓,宋契想起裏面的小莺寧,嘆道:“有些情債,一把銀子就能還清,有些情債,一輩子也還不清。”

陸緒眨掉睫毛上的冰晶,說話間,唇齒吐出白霧,“那就下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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