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風洗雷霆

章四  金風洗雷霆

小越此時自顧不暇,即便喊破了嗓子,朱大只做不聞,全無奈何。兩個身在戰團中的少年抽手不能,只得眼睜睜看着清纏劍尖落下。

若說符箓之學,甚是浩渺繁複,學之不速言之難盡,但當真起筆落筆,也不過片刻間罷了。更眼下情勢緊迫,朱大動作毫不拖泥帶水,還未等戰成一團的那幾個另有什麽舉動,早劍走龍蛇一氣呵成。

落定一瞬,天星陡暗積雲來合,原本上凝于頂的墨色雲團中,忽聞一聲霹靂,銀芒撕開天幕。粗如兒臂的灼目電光九霄倒洩,殛頂而來。

瞬間小越和伏九連驚訝都顧不及,連忙各自抽身,甩開了兩條腿縱離,轉眼雷霆怒至,已對着鬼魇邪物當頭劈下。

短促一瞬,林中情态急轉,銀蛇電舞,追噬妖邪,那雷霆電網天然成勢,困住鬼魇四方退路,縱然邪穢氣盛,又哪抵得下正法天雷,黑光四散,邪氣潑濺,已是被壓制得全無翻身之力。

小越得以脫身,這才忙忙沖到朱大身邊,張大了嘴,一時竟不知要先說什麽,半晌擠出了一句:“你……你畫的符?”話一問完,恨不得自己給自己嘴巴擰上一把。

朱大倒好像全不知驚訝,樂呵呵的看了看清纏,又倒轉劍刃遞還給小越:“對啊,沒想到第一次就畫成了,這符是引雷的?好生厲害啊!依在下看,那妖物是定逃脫不得了。”

小越接過懷劍,千言萬語,終是只化作一句,真心誠意瞧着朱大:“朱大哥,你真是……厲害!”

這邊不過兩句話的功夫,陣中天雷轟響,震得土石橫飛,樹木摧折。眼看着密集成束的雷光下,鬼魇全無先前嚣張姿态,倉皇逃竄,狼狽不堪。纏住伏九的黑狼早已化散在虛無,那一點黑氣,即便杯水車薪,也被走投無路的鬼魇強行喚回,做困獸之鬥。

眼看勝券在握,只是聲勢陣仗委實浩大了些,三人一時倒也很難放穩了心,仍是盯緊局中變化,好防萬一。要說小越自身,這一套雷符乃是由長輩親身教授,對其效用深信無疑。伏九與他同行,多少知根知底,也頗放心。只是朱大好似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瞠目結舌,瞪得一雙眼都幾乎脫了眶,一邊張望,一邊口中不住的“啧啧”驚嘆,一會兒撫着胸口道這雷聲震得自己心肝都顫了,一會兒眯起眼睛直道電光灼眼,連鬼魇的影子怕不是都已經被劈散。正口中唠唠叨叨個不休,突的一頓,扯了扯小越的袖口。

小越便聽他在滾滾雷聲中,扯着嗓子大聲道了句:“怎麽好似忽然起風了……好大的風啊!”

小越猛覺不對,定睛看時,天雷陣下,電光竄動土木激飛,鬼魇猶不肯引頸待戮,挾一身黑光邪氣,四處奔逃。那雷網密織,本是天衣無縫不滅不休,但在鬼魇舍命沖撞之下,竟覓得了一處略略薄弱的所在。雖說仍有天雷殛頂,卻猶有一絲逃出生天的縫隙。

鬼魇見得,小越經朱大無心一言,亦是察覺。但他心中方動念,模糊尚未定論,那邊鬼魇已孤注一擲般,周身黑光暴漲,仿若個邪氣湧動的巨大黑球,沖撞而來。

這一沖豁命施為,小越和伏九下意識的各扯住朱大一條胳膊,三人齊齊退後幾步。只這一瞬,鬼魇已沖至陣隙之處,雷霆咆哮,電光黑光同時迸散,但竟一時間沒能劈散那一團護身邪氣,眼看鬼魇就要奪路而出,小越忙翻腕又擎出懷劍清纏,要撲身上去攔阻。

他意動身尚未動,全身忽覺一陣透涼,衣發皆飛,似有飙風吹至。瞬感之後,才見得陣中鬼魇,全力一沖之下,竟是未競全功。非但沒能闖出天雷符陣,反而身法凝滞,東搖西晃立身不穩,全不由自主的被一股絕大力氣拉扯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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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股大力,正是從陣隙之處生出,這片刻的變故中,已可眼見一股絕大風柱,飙升而起,卷連天地。鬼魇正被裹在風中,一時間非但行動難能自主,連周遭團繞的護體邪氣亦開始被風力拉扯得七零八落,呈潰散之勢。

小越呆了呆,松開朱大,一步躍到之前觑見的陣隙去。那一處正是由朱大代筆,如今刻在樹幹上的符箓光芒大盛,銀光燦燦,可見非凡。他如今終是真正定睛看了一回,頓時倒抽了一口氣,一手虛虛點着那符,結結巴巴:“這……這是……這不是……不是我的雷符……”

朱大仍是一臉懵懂,全然不明眼下這瞬息間的變化起伏。聽了小越這句,茫然道:“在下畫錯了?可這陣勢明明見效了啊?”

小越也不知是該吃驚還是嘆氣,還是作何其他反應了,一手撐了額,喃喃道:“朱大哥,你若非深藏不露,便定然能是個煉氣界中的天才!”

朱大仍是不知所謂,小越如此情形下也沒得空閑給他細細解釋,只能道:“這符錯中有對,倒比我先前的打算更勝一籌了。符箓引動金風,這邪物根本當該水落石出,且先看罷。”

他說話間,飙風大盛,倒引天雷之力。漫天劈落的雷電似是勢頭趨弱,但若細觀,才發覺雷霆聲勢正被源源不斷引入風柱之中,金風借得雷光,浩浩湯湯,卷天拔地。而鬼魇困身其中,進退維谷,更無從抵抗風中的巨力,好似一塊烏突突的破布,被風勢卷着,滾上滾下,狼狽不堪,不要說還手,漸漸連掙紮的力道也沒了。而随着鬼魇再無力反抗,金風如刃,竟開始片片剝落它身附的黑邪穢氣。團團黑霧硬生生自鬼魇身表被撕扯下來,便瞬化蓬灰,漸淡漸無。朱大在旁仰着頭看得清楚,不由得感嘆了句:“這風好生霸道,似要将這怪物淩遲了一般!”

小越仍十分激動的一手抓牢了朱大,但眼看大局底定,有了餘暇指點他細看:“金風剝落的乃是附着在鬼魇原本魂體上的散碎魂魄與怨氣,這些零散魂魄盡去了,說不定我們還能一睹鬼魇本來面目……”說着說着,小越倒先興奮起來,“這般妖物,許久不曾現世,我也只是在書本上見過幾筆描述罷了,如今要是能見一見其下的本原,實在是頗長見識之事,日後回見了姑姑,也好說給她聽呢!”

忽聽一直沉默的伏九插了一嘴:“你不曾見過,又怎知你姑姑那般的高人也不曾見過?”

小越登時被他敲矮了一頭,皺皺眉嘟了嘴巴,不再言語。

兩個少年彼此說話漏氣間,朱大還似着迷了般盯着風中鬼魇。這一股飙風卷天襲地,聲勢浩大,但終有盡時。草草布下的陣勢與歪打正着的符箓雖說勢威力猛,但失于難以持久,不知不覺中,漸漸雷霆息怒,風吼之聲,也越發的單薄了。

只是經此一輪翻覆,鬼魇早沒了先前逞兇之态,待風力一收,沙土落葉瓢潑而下,宛如落了一場土雨。朱大忙将外衣一撩,連自己帶上兩個少年一并兜頭蓋臉遮住,只聽頭頂一陣“噼啪”亂響,期間不知多少塵土碎葉砸了滿身。好容易等到勢頭消歇,一掀開衣服,就見渺渺月光淋下,照着林間一片凄慘景象。那無數的殘枝敗葉上頭,飄飄蕩蕩,浮着一道淡白影子。

朱大張了張嘴,試探着下了個結論:“鬼魇原身?”

小越點頭:“金風雷霆蕩去這妖物一身邪穢,回複本來面目,原來竟也不過是一縷幽魂。”

如今再無什麽危機,那魂魄渺渺茫茫,在林中空地上飄蕩,似是無知無覺,全無什麽反應。月光透體而落,照得影子愈發虛幻缥缈,臨于消散。

朱大似懂非懂也跟着點頭:“原來魂魄竟是這般脆弱虛無的東西,瞧着似乎一指頭就能碾碎。要不是親眼看着,哪能相信就是剛剛那個兇殘的邪物!”

“魂魄非是那般脆弱。”伏九忽然開口,“這不是常人魂魄離體後的樣子,乃是一縷被外力撕碎後殘存的魂魄碎片罷了。”

小越吃了一驚,歪頭看向伏九:“我瞧這魂魄只是虛弱不堪,行将消散罷了,你又是怎麽看出它魂體不全的?”

“我……自是見過。”伏九驀的又不肯深說,草草搪塞了一句,複閉緊了嘴巴。

見他沒了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小越也沒辦法,只好暫罷了。他本是個初出茅廬的富貴身家,沒那些殺伐決斷的心腸,雖說之前險些在鬼魇手下吃了大虧,但這時見這殘魂五感皆鈍,即将消亡的模樣,登時有些心軟,忍不住上前兩步。

朱大還是個驚弓之鳥,忙拉住他:“做什麽去?”

小越道:“這鬼魇……這殘魂已是強弩之末,眼看就要散于天地之間,此後不存。我思量它生時當也是個可憐人,雖說現下開不了口,識不得人事,但說不定身上還留有什麽特征。待我找上一番,記在心裏。日後若有機緣得些來龍去脈,也好給它一個告慰。”說着話,朱大哪裏攔得住他,反被拉着一并近了那魂魄。

只是殘魂淺淡,離得遠時只看得一片朦白,待近前了,小越突的一呆,非但白了一張臉,連手上也不自覺的用力一攥,登時捏得朱大慘叫一聲:“手手手!我的手!小越你輕點!”

小越恍恍惚扭頭,招呼伏九:“小九,這人……這人我見過……他曾來過我家……”

那殘魂在這短短片刻間,已又透白了幾分,仿佛林中來一陣稍大的夜風,就能将其徹底吹散。但幾人站得貼近,月光又明亮,到底還能分辨清楚,魂魄原是一個修者裝束的中年人,白面赤髭,肩挂杖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更引人注目的是腰間懸着一個巴掌大的玉壺,上琢籃鋤,束以玄絲,十分的精巧。

伏九和朱大難得的一同開口:“他是誰?”

小越猶木呆呆的滿臉恍惚:“這人……是赤明圃的門人,他奉泊前輩之命來玉完城送過丹藥,我見他胡須的顏色稀罕,記得很是清楚。”

可惜不只朱大,連伏九都對他口中人事渾然不知的模樣,兩人雙雙“哦”了一聲,再沒下文。小越這時也終于自震驚中回過神,瞧兩人的神色,只能搔頭苦笑:“你們不知……就不知吧,只是赤明圃也是煉氣界中有名的門派,走的又是煉丹采藥修行的門路,很難與人結怨。赤明圃的門人被撕散魂魄流落至此,總不會是什麽好事就是了。退一步說,既然遇到了,至少也得把死訊通傳過去。”

朱大點了點頭:“落葉歸根,是該如此。不如我去周遭找找,一來看看這位修者的屍身可在附近,二來也瞧瞧還有沒有什麽後患。”

小越猶豫了一下,似有話說,但最後還是先點了點頭:“走吧,大家同去,也有個照應。”

時辰早過了三更,夜色愈濃,而月色愈發的冰透如霜。朱大帶出來的火把早丢在了河對岸,這時只能借着月光在樹林中翻找尋覓。好在如今小越也不再藏拙,翻手取出一盞茶杯大小的玉燈籠,裏面灼灼的放出光來,照透了方圓一丈,纖毫畢現。這東西也不曉得他先前收在何處,但既知小越身份非常,朱大也未多問什麽,從地上撿了根粗樹枝做手杖,一路往着草深樹密之處撥弄敲打。

前前後後将樹林翻找了一圈,除了幾具早已死去多日的野狼的屍體,再無所獲。這幾具狼屍想來就是鬼魇所禦黑狼的肉身,生機早無,已有多處腐敗見骨。朱大索性便在旁做了記號,今夜之事難以對村中凡俗人說起,少不得要拿這些屍體搪塞過去。待忙完了這一氣,更漏将盡,月已西斜。找不到鬼魇屍身,三人也只能收拾了東西回村。

天色猶是黑暗,村裏即便是最勤快的人家,也沒有在這個時辰就起身勞作的。小越收了招搖的玉燈籠,幾人一路快走回去,豚犬未驚。而待到一推開虛掩的屋門,頓時卻都不由自主的頓了一下。

薄薄一扇門板,竟隔開了一股來勢洶洶的肉香。那鮮甜香氣中五味調和,又似乎夾雜着什麽少為人知的香料,兜面撲來,只在鼻端一繞,便牽出了滿口的津液。甚至連一向木口木面的伏九也不由自主“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直往竈頭張望。

朱大倒是沒沉醉在這肉香中,他“啊”了一聲,反倒匆忙跑到竈邊,連聲懊惱:“哎呀我炖的雞!”一邊就掀開了釜上木蓋,又去尋瓢箸等物。

身後一暗,小越鬼魅般從他肩上冒頭出來,一邊瞧着釜裏炖得稀爛的雞肉,一邊吸溜口水:“朱大哥,我餓了,能吃了嗎?”

朱大手腳麻利的又去淘米:“這肉炖得過了火候,沒滋沒味,吃不得了!”

小越“啊”的一聲,頓時滿臉皆是失望之色,依依不舍的又瞧了眼竈臺。好在他還記得自己應有的好教養,到底拔動了腳步,從旁邊撿了個木盆就拉着伏九往外走:“那……我們先去梳洗一下……”

癟着肚子的少年依依不舍走開,留下了一腔看得到吃不到的委屈。朱大有點沒忍住,暗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還是個小孩子呢……”他忽然又好似有點恍惚,端着水瓢的動作頓住了半晌,才繼續低頭忙碌。廚下無燈,只能借着竈中重新扇起的火光照亮。朱大操持慣了,不以為礙,飛快的将那只炖過了火候的雞拆肉剔骨,又添米添水,洗了兩把葵葉剁碎了一并投入釜中。這一輪忙碌完,才甩了甩手上水珠,站直腰身。

廚中只有一方窄窗透亮,但如今透進的不過茫茫夜色,冷冷秋風。朱大擡着頭望着窗,更好似不知透過窄窗望向什麽所在,許久才嘆了口氣,握住了自己的掌心。

“又是拆魂之術啊!”

朱家的院子寬敞,雖說大半荒蕪着,但竟少有的打了一口深井,這在整個三裏村中也算難能可貴。按朱大的說法,乃是為了炮制藥材便利之用,如今卻正便宜了小越和伏九提水梳洗。他兩個雖說不曾落下什麽皮肉傷,但到底灰頭土臉也是狼狽。那井水清冽潔淨得很,從頭到腳清洗一回,非但洗盡塵垢,連熬了一晚的精神體力都似恢複不少。然後就聽屋門“吱呀”一聲推開些,香噴噴的氣味和朱大的聲音一并傳了出來:“過來吃飯吧!”

難為朱大好麻利的手腳,這一陣工夫,已把那只炖得過了火候的小公雞拆骨脫皮,一縷縷撕下肉,重新摻着雞湯熬了鮮粥出來。一口下肚,從嘴巴到腸胃都好似浸在了溫潤香甜的滋味中,登時從喉嚨裏恨不得又伸出只小手,抓撓着去搶。哪消多久,掃蕩得釜空碗淨,才算作罷。

此時天已透亮,朱大還要往村裏打點昨夜之事的後續,便催兩個少年先去睡覺休息。只是小越把吃得油光光的嘴一抹,正襟危坐,忽的很是認真道:“朱大哥,我有事要與你說。”

朱大有點詫異的看他一眼:“沒吃飽?”

小越登時“噗”的洩了氣,扒着桌案擡起半張臉:“不……是真有正經事……不過,朱大哥,還有粥麽?”

朱大樂了一聲,起來收拾碗筷:“碗底都給你們舔幹淨了!那是什麽事?說吧。”

小越又戀戀不舍看了眼竈頭,這才道:“朱大哥,我冒昧一問,你的巫方之術是從何處所學,可方便告知麽?”

朱大像是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個,頓了一下,才笑道:“家學,從我爹那輩輩傳下來的。不過小越,如今可瞞不得我了,你和小九的出身,想來不是凡俗,在下這點玩意,看在你們眼裏,實在是班門弄斧,不值得一提吧。”

小越反而有點尴尬,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幹脆揉了揉臉只沖着朱大“嘿嘿”一笑。

朱大倒是很貼心的又替他開了口:“煉氣界高标凡俗,流落到我們尋常百姓人家的,也只能是些微末術法,這又不是什麽開罪人的說詞。只說昨晚你那寶劍、符箓、還有小九的身手,樣樣都是叫人大開眼界,才知天外有天。”

小越聽他這樣說,眨了眨眼,忽然起身湊到朱大身邊去,笑嘻嘻道:“既然煉氣界這般好,那朱大哥,你可願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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