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體同劫
章一六 一體同劫
渌水抱陰陽,奇峰徹天地。天地遙通處,本也是煉氣界中仙異洞天。只是歷五百年前赤海魔行浩劫,陰陽池涸、天地峰折,仙家妙境,亦不免傾頹。而原本于此開宗建派的光碧堂,經此劫難,傳承幾近斷絕,也不得不另覓他處重立山門。
恍恍惚數百年易過,昔年戰痕早不複存,而今唯荒草青苔,掩映殘垣,望之蕭然。
靜谧荒蕪之所,今日忽有天外雲開,清冽風息,挾一縷千載冰川雪氣來至,殘崖荒草青松之上頓時覆了一層細細霜晶。但不過轉眼,霜晶消融,化作滴滴清露懸墜,風吹頓成細雨,遍灑山頭。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踏着細雨行近,煙岚濛濛中,漸見青衫雲冠,道骨清隽,踏過遍地斷垣殘壁,停在傍崖一株老松之下。
古松枝幹蒼虬,不知生在此地已有多少年歲,翠枝如羽蓋撐開。松下碧草茵茵,半掩幾塊殘破石臺。來人一撩衣擺,席地坐下,翻手取出一只酒壇,磕碎封泥,将壇口一傾,清冽酒液汩汩澆落臺上,登時一股濃郁酒香四下彌漫,這才開口道:“老友,許久不見了。”
石臺對面,竟不知何時現出了一條輕缈缈的人影,同樣盤膝而坐,先抽了抽鼻子,才搖晃着腦袋嘆了口氣:“哎呀,又是梅花釀!”
青衫道者将剩餘的半壇酒放回石臺:“凍月冰河只有梅花釀。”
“罷了罷了,蔔者如今不過一縷執念殘思,哪還能再挑三揀四!”人影又晃了晃頭,似是沉醉酒香之中,“何況,方青衣的梅花釀,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喝到的。”
他話音落,酒壇憑空浮起,滴溜溜打了個轉,倒轉壇口,“嘩”的一聲将餘下的半壇梅花釀也倒了出來。大股的酒液澆落石臺,卻不見一絲濺出,不過幾個呼吸間,已是消失得幹幹淨淨。而石臺依舊,甚至從斷裂殘縫中冒頭的小小幾根草莖也是幹幹爽爽,沒有涓滴殘留。半晌後,才見人影猛的哈出一口“氣”,仿佛過足了瘾頭,只剩細細品咂餘味。
方青衣一直沉靜的坐在對面,任那條人影放誕,待他過足酒瘾。又過了好一陣子,人影終于似從陶醉中醒來,長嘆一口氣:“好酒啊!可惜蔔者生前不曾遇,如今到了死後,能再品的機會怕也不多了!”
方青衣的目光一動:“何出此言?”
人影做了一個拈須之狀,只是他身形淡如幻煙流霧,五官相貌都模糊難辨,更無什麽髭須供以拿捏姿勢,不過形體微微晃動罷了:“我為蔔者,縱然身死靈湮,仍有洞察天機之靈光……說來,蔔者平生有一憾,以至身死道消,唯餘一點靈思不泯,在此空耗數百年。如今終見一點解脫之機,道友,此乃幸事也。”
方青衣靜默了一下,點了點頭:“如此,是該恭喜老友心願将了。”
人影“哈哈”大笑:“不提蔔者了,你多年未出凍月冰河,今日竟然肯來此,料想也是有事……唔,讓蔔者看看……呃……”
聽到人影笑聲忽然一頓,方青衣擡眼:“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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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笑意收斂,微微“嘶”了口氣:“塵劫!”
“我亦知。”方青衣倒不意外,“我離凍月天河,是因聽聞偃鬼王銷聲匿跡多年後,終于又有蹤跡出現。我與他的生死糾葛,自赤海魔行,綿延至今,兜兜轉轉三世難終。他此番現蹤,或許也終于到了一個了結之時。此當為我塵劫,算是不差。”
人影唉聲嘆氣:“不是蔔者說,‘渡陰修劫’的功法在青冥洞天傳了數十代,素來無人修習,就是因為內中果業太重,稍有差池,累世修行毀于一旦。你偏不聽勸,走了這艱澀門路,只怕如今你這塵劫,也不是尋常能了的了。”
“此事我自有定奪。”方青衣不與人影作這無謂之辯,轉而道,“我此來只為告知你一事:自知煉氣界道消魔長,浩蕩魔劫将興,光碧堂每甲子均以行天之鏡問蔔,至今已歷八次。之前七次鏡中映現皆是混沌虛無,唯前不久的第八次問蔔,行天之鏡映出一道血紅劍影,一晃而逝。天蔔牽系煉氣界運數,不可輕忽,此事已由田掌門通傳各大宗門,然無人得解。天數杳杳,大運存焉,卻是見而不識,反成迷障……”
人影聽到此處,忽的哂然:“方青衣啊方青衣,如此告知,你莫非是要激一激蔔者?”
方青衣不應。
人影搖頭笑道:“蔔者生前在光碧堂諸事煩惱,死後才得一性空明。留滞于此,無非為了最末那樁執念罷了。至于煉氣界魔劫,自赤海魔行已始,身在其中,無論雲泥高下,僧俗道異,皆是應劫人。一體同劫,你又想從蔔者這裏聽到什麽呢?”
“一體同劫……”方青衣口中緩緩咀嚼這四字,微微阖目,“也是,是我奢望了!”
人影又笑了一聲:“不是蔔者多言,你此行迂回欲問的,怕是心中至關緊要之人。只是大亂生生,緣劫淆駁,命數又豈能算盡?你本道心通明人,如何偏在此時糊塗?”
方青衣又沉默了片刻,忽而搖頭苦笑一聲:“大約因我也身在劫中吧。”
“罷罷罷!”人影見狀擺手,“你既挂心俗事,就快往紅塵中去吧,莫要污了蔔者這方清淨。”
方青衣當真順勢起身:“如此,告辭……”
話音未落,一陣料峭山風吹過,落木蕭蕭。幾枚松針亦從枝頭脫落,飄飄蕩蕩落在兩人之間的石臺上。人影低頭,不由“呵呵”一笑:“妙,此松亦好客,臨行送你一卦矣!”
“如何?”
人影搖頭晃腦一番,再一開口,身形已淡:“循心而往,見邪思源。”語畢,老松之下,寂寂只餘一人。
“循心而往……”方青衣一時默然,只在心中暗忱這四字,腳下遁光卻未曾遲疑,晃眼已是劍氣行天,宛如流光,百裏飛渡。
霎出百餘裏,他方才自思忱中回神,劍行一頓,開眼四望,竟已到了一處頗為陌生的地界。自渺渺雲端下視,一時皆是霧霭煙岚,煙雲偶然開隙,露現一角河山,莽莽無涯,紅塵煙火,正是百态人間。
方青衣輕輕嘆了口氣,此地雖說眼生,但方向未失,依此方位一直前行而去,穿茫茫數千裏之遙,便是有“三百裏逆流”之稱的大荒江,而大荒江環護之所……他閉了閉眼,抹去心頭一點悵然,正待要再行,目光下掃處,行勢忽止,随即遁光一轉,倒瀉九霄,直沖而下。
就在他行經之地,一帶遙山腳下,竟有連片陰雲勾結,遮蔽天光。陰雲覆處,一座小鎮影影綽綽;陰雲之上,唯見鬼氛沖天。
只是滔天鬼氛,也難能及方青衣一劍橫掃,宛如鉛蓋的青黑鬼雲甫一被劍意觸及,如裂紙帛,剎那崩碎。而凝成鬼雲的陰氣尚來不及逸散,便皆盡消亡。天光一時乍開,霍然可見小鎮當街空地上,密密麻麻結集着許多百姓,男女老少俱有,各個神情凝滞,身如傀儡,不言不動。而圍繞着聚集的人群,數面鬼幡飄飄蕩蕩浮在空中,将八方鎖定。
“驅魂之術。”方青衣一眼瞥過,深淺已知。好在邪術尚未施展完畢,陣中被困衆人縱然神思被迷,魂鎖七竅,到底性命未傷。看破同時,拂袖一掃,先後同至,化作流風席卷邪陣。登時只聞“喀嚓”聲連響,八面鬼幡齊齊而折,凍氣随即蔓延而上,殘旗方一墜地,便碎成凍粉,冰晶凝耀,将幡上鬼氣也一并抹殺了。
锢陣一去,困在其中的百姓登時好似被抽了骨頭,紛紛七扭八歪倒地。方青衣之勢未老,劍指回劃,點點星光自指端綻出,即便白日之下,也覺瑰麗璀璨。青冥洞天的“星都劍法”點化星屑,道門清正之氣浩瀚,随冰風轉眼飄灑整片空地,得沐此雨洗去沖身邪穢,倒地的人群中,漸漸已聽得□□之聲,正逐漸一一蘇醒。
突來一道暗光,宛如巨矢,直貫方青衣背心。
街邊一角不甚起眼的破棚同時“轟”的炸開,高大的鬼影一閃即沒,下一瞬已出現在方青衣身側,,雙爪勾如利刃,正是與暗矢雙向夾擊,傾力一殺,就在其中。
方青衣猶然并指源源點落星屑,掌心星辰流轉,毫光映在眉眼間,一片沉靜。殺招一至,靜愈靜、快愈快,一聲锵然,大片煙塵已先轟然爆起,黑光鬼氣,炸聲連綿,足足數息方消。
然而塵埃散落,星光猶然絢麗,未曾沾染點滴。唯見方青衣左掌虛托,巨大暗矢輕若無物,另一端卻利落的穿透了暗伏鬼将的脖頸。鬼器鬼物,貫體同時一剎冰結,然後随着一聲破碎的輕響,化作塵煙。
方青衣這時方一垂眼,視線滑過鬼将曾經立足處,信手一拈,一根細若無物的白絲自冰塵中被他挑出。陌生之物,卻隐含着一絲似乎有些熟悉的氣息。他皺了皺眉,右手掌心一吐,托起一團星光直擲入人群之上,随即以指虛點,道印光華閃現,尋蹤白絲之主。
三五當期,月下集上的熱鬧又格外與前日不同。非但煉氣者雲集,許多有名派門,亦皆前往,各有所出,以襄盛會。
待朱大三人早起梳洗後,再到卧龍潭邊,舉目四看,高坡之上已起了十數座石臺,上面俱有門人鎮守,懸寶幡,張令旗。雖說前來與會的大多只是門中執事弟子,但也足以鋪開門面聲威,與潭邊尋常來者大不相同。
越瓊田登時興致勃勃,一手拉了朱大,一手拽着伏九:“咱們先去哪邊逛逛?”
朱大擡手扶額:“你當是村人集會不成,還要逛逛……小九找藥的事最是緊要,自然先撿着帶來法器丹藥的地方去!”
“丹藥?那不就是赤明圃嘛,赤明圃這次帶來的的紫金霜又不是醫治魂魄之傷的東西……”越瓊田捧着頭想了想,幹脆伸手胡亂一指,“算了,還是從頭一家一家的找過去吧。”
朱大和伏九也沒其他的辦法,三人意見相合,不再磨蹭,當下就往人群中紮了進去。朱大尤其操心些,又怕跑了這個,又怕丢了那個,兩只手皆閑不得,拉住了兩個少年,反倒沒多少心思去看臺上人事了。
稀裏糊塗跟着走了一氣,大多時候都是越瓊田一臉冀盼的翹腳望過去,看了片刻,又失望的挫下肩:“不對不對,下一個!”直到繞過數座石臺,這一遭,卻是聽見越瓊田和伏九兩個,同時“咦”了出來,似有所察。
朱大忙也擡頭:“找到了麽……”他後半截問話猛的咽了下去,硬生生嗆到了一口口水,頓時撫胸彎腰咳個不停。
越瓊田意思意思的伸手給他在後背拍了兩下:“不是,是神京的西天雲主。”
伏九亦道:“是之前幫過我的那位前輩,他也來了。”
兩人同指一處,高臺之上,雲幟翻卷,下立之人冠劍俨然,正是先前與三人在荒野照面過的劍清執。只是當下見他神情甚是冷肅,甚至多有幾分拒人千裏的寒意,倒與乍見那時雖說嚴正卻不算凜冽的神色相差甚遠。越瓊田大約算是個比較熟悉其人的,難免納悶:“清執前輩莫非心情不好?”
沒人能答他,朱大大半張臉都掩在藥布和帏帽之下,容色難辨,伏九更是直往劍清執身周打量:“神京帶來的是什麽法器,那個盒子?”
劍清執身前,端正擺放了只雲紋木盒,只是盒蓋未啓,不知內容,似是才到月下集上不久,尚未及鋪開。然而臺下早一片人聲議論紛紛,到底玄門昨日已至,夜菱歌親手祭煉的靜川瑟風頭無兩,而與其并位于煉氣界的碧雲天要出手何物,更是引人遐思,猜測不休。只是那紛紛的議論聲中,越瓊田側耳細聽一回,倒還有不少只是沖着劍清執其人而來,頓時讓他忍也忍不住的偷笑,捅了捅朱大輕聲道:“難怪姑姑都要說清執前輩的行情當真是好!”
笑話說下去,卻沒聽到應和,全不似朱大一貫作風。越瓊田忙艱難的扭頭,叫了兩聲:“朱大哥?朱大哥!”
朱大乍的一個激靈,似是才回過神,“啊”了一聲,“怎麽了?”
越瓊田登時洩氣:“……沒啥……哎,那是什麽東西!鞭子?”
幾句話間,木盒已打開,懸出一挂長鞭。秋陽明麗,更照得赤紅鞭身火焰凝就一般,奪目絢麗,絕非尋常。只是臺下議論還未起,先聽得劍清執字字道:“碧雲天此來,取南離之火,鍛丈二長鞭,鞭名‘寸心’,本為南天離一脈首徒之物,今尋新主。能破金庚劍意者,得之!”
一言道出,四下嘩然。
甚至連越瓊田都有些傻了,眨着眼睛還沒将這幾句話消化完,已聽有人大聲向身邊同伴道:“南天離首徒?不是聽說早就失蹤了麽,怎麽他的武器還在?”
“廢話,要不是死了,也不會拿這鞭子來月下集了!這些高門大派手底下嚴實得很,你真當做有什麽好東西都拿來随便送人的?啧啧,南天離首徒用的法鞭,比起玄門的靜川瑟也不差什麽了……”
越瓊田臉色一黑,自覺那“高門大派”幾個字将自家也涵蓋了進去,剛想要轉頭論上幾句,耳邊嘈雜,早又有消息不算靈通的人搶着問了起來:“南天離一脈的首徒,将來也不比尋常一門執掌差上什麽了,怎麽失蹤得無聲無息,也沒見神京大張旗鼓的去找?”
立刻就有人“嘿嘿”一笑:“你知道什麽,自然是有人不願意找呗!我跟你說,這些宗門家大業大,外頭看着個個風光無限,可要是自個兒內裏頭鬧起來,嘿嘿……”
“噤聲,神京的閑話,豈是随便說得……”
“……”
“……”
一時紛紛亂亂,盡是些靠譜或不靠譜的說辭。諸大派門平日裏高高在上,即便同處煉氣界,也非尋常觸得。忽然間被重掀起一樁舊案,其中原因更是撲朔迷離,牽扯無端,當真挑人胃口,惹得知情不知情者猜測紛纭。越瓊田又聽了兩耳朵,便覺當真沒法再聽下去,只好左瞧瞧似乎對這話題沒什麽興趣的伏九,右瞧瞧出神盯着臺上紅鞭的朱大:“要不咱們先去下一處……嗳?朱大哥,你怎麽了?”
伏九淡定的看看朱大又看看石臺:“朱大哥好像對那鞭子很有興趣,眼睛已經粘上去了。”
“朱大哥!”越瓊田眼珠一轉,大叫了一聲。
朱大打了個哆嗦,趕快揉着耳朵瞧他兩個:“怎麽?”
“朱大哥,小九說的可對?”
“啊?”朱大一臉茫然,當真那瞬間走神得厲害,旁人旁語,皆是過耳東風不曾聞。越瓊田見他模樣,心中了然,偷偷對伏九挑了挑拇指,拍胸口道:“朱大哥,你放心,不就是寸心鞭嘛,等我上去摘來就是。”
“哎?沒……”朱大傻了眼,連忙伸手攔他。越瓊田的動作比他更快,一彎腰已經從人群中插了出去,還沒忘了回頭吼上一聲:“小九,看好朱……朱大哥,看好小九!”
被他扔在身後的兩人登時都是一噎,那邊,越瓊田一手捂着昨晚新讨來的帏帽遮着臉,一邊三蹦兩跳的,已經登上了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