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〇 暗流
章二〇 暗流
此時裴小舟的所在卻已早不在卧龍潭邊,亂象之中,他一路救人一路亂走,再要自己也需閃避飛石亂火,顧不得細看路徑。待到好容易沖到一處略開闊地,才發現竟走反了方向,非但不在下山路上,竟還一頭紮進了龍山古月深處,正是安置與會諸派門的石屋一帶。
眼前所見,大片石屋亦是開裂倒塌,危象岌岌,不過并不見人跡。想來能駐紮在此地的各家弟子到底與那些閑人散修不同,自保尚是有餘,此時大約或是自行逃命,或是如自己一般往卧龍潭一帶救援,無需費心。
這樣想着,裴小舟擡頭看了看黑煙紅火翻滾如沸的天空,正望見黑龍爬雲摧山。劇烈的晃動片刻間已傳到腳下,随即“喀嚓”悶響連連,側旁一座小峰頭硬生生被削去了山尖,連帶數條巨大地裂蜿蜒而下,如游龍走蛇,一瞬蔓延至石屋一帶。
眼見僅餘的那幾棟半好石屋也搖搖欲墜,裴小舟立刻決定先逃命要緊。然而劍遁剛剛叱起,前方不遠處“轟”的掀起一股煙塵,一座倒了半邊的石屋難承反複摧殘,徹底坍塌,意外的是,雜亂響聲中,竟突然傳出一聲女孩子的驚叫。
裴小舟一驚,不假思索,劍光猛的一偏,直插那處石屋廢墟。他本是碧雲天中東天震一脈弟子,修行之道從雲從風,此刻劍卷疾風,“嘩啦啦”吹開漫天大小沙塵,赫然露出下面大半邊屋頂與石牆擠壓出的小小一方空間,有淡淡綠色光芒透出。
裴小舟飛身跳過去,一腳踢開幾塊碎石,口中喊了一聲:“自己護住要害,等我劈開旁邊的石牆!”招手劍已在握,寒光一閃,就要劈下去。
不想屋頂下面立刻又是一聲尖叫:“住手!別亂來!不準劈!”
“啊?”劍行中途,硬生生剎住。裴小舟險些閃了腰,氣道,“又怎麽啦!不劈開牆你怎麽出來!”
被砸在屋頂下的女孩子似乎也急了,連聲道:“不準!不要砸壞了我的藥……你把石頭撬開一些,我……我自己能爬出去……”
“撬開?”裴小舟一腳還蹬在斷牆上,瞧了瞧那搭起屋頂的足有一尺多厚的巨大青石板,嘴都歪了,“你說得輕巧,這麽重的一大塊石頭,是讓我怎麽撬!”又扭頭看了看愈發動蕩的地面和還在蔓延的巨大裂隙,“我說這位師妹,保命要緊,其他一切都是身外物,你快抱好了頭,我可要砸了……”他一邊說話,一邊豎起劍身,先在殘牆上敲了兩下,掂量薄厚堅固程度和下手的方位,免得一劍下去,牆塌了屋頂也砸了下去,怕不是下面的人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屋頂下面的女孩子似是也察覺到了他的動作,立刻又激動得大叫他住手。喊了兩聲不見停,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時嚎啕傷心欲絕,頓時叫裴小舟傻了眼。
“喂,你怎麽哭啦!你別哭啊!喂,喂!”迫不得已停了手,裴小舟沖着屋頂下連叫幾聲,那女孩子似是鐵了心不再搭理他,專心埋頭大哭。裴小舟被她哭得頭皮一陣陣發炸,不自覺已經跳下了殘牆,提過手中劍看了看,大聲嘆了口氣:“兄弟啊兄弟,接下來可要委屈你啦!”
說來大概也算是天意,裴小舟在自家師兄弟中年紀偏小,又生了一張更顯稚嫩的圓臉,偏偏選用的武器卻是一把既寬且厚的重劍,此時向着殘牆和屋頂石板的縫隙中一插,“窸窸窣窣”一片石粉掉落,竟是立了個穩穩當當。要是換做尋常細劍,怕是難能如此。
見劍身立穩,裴小舟深吸一口氣,雙手握緊劍柄,灌注真修的同時,兩膀一并爆勁,“嗨”的一聲怒吼,一片“噼裏啪啦”的碎石滾落中,那塊厚重巨大的石板竟當真緩緩被掀起了一角。加上原本留有的尺餘空隙,勉強也夠身材正常之人進出了。
困在其中的女孩子反應頗快,石板一動,哭聲已止。此刻見到空隙漸大,話尚未來得及說一句,一團光球猛的一竄,已先從石板下直沖了出來。裴小舟眼角只見綠光一閃,随即“砰”的一聲,無數綠色光點在撞到一截斷牆上後散開,化作一截翠綠藤飾,随即現身出現的,是一名尖臉大眼的女孩子,一身赤明圃弟子打扮,雙手摟住了一大捧瓶瓶罐罐,臉上猶帶淚痕,卻是沖着裴小舟璨然一笑,露出一口米粒般小白牙:“有勞有勞!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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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舟“嗨”了一聲,雙臂卸力抽劍,巨大的石板轟然砸下,拍起大片塵埃,也咧嘴一笑:“不客……小心!”
一個“氣”字還沒說出口,陡然變調。就在這擡石救人到脫困的片刻間,地裂蜿蜒,已貫通了旁邊一帶短崖小坡。山石土木乍然失衡,紛紛崩毀砸落,地裂借勢,蔓延愈快,驀的“喀嚓”一串連震,一整片石板地面齊整整自中間開裂,足有四五尺寬的黝黑裂縫如同噬人巨口,正張開在那名甫脫險的女孩子腳下。
險之又險,劍光快如閃電。女孩子一聲驚叫哽在喉中,猛覺焚風撲面,人已升在半空。裴小舟禦劍而起,另一只手不尴不尬的撈住了她的腰帶,當時只是救人心切伸手便抓,但劍遁急速,他脫險心切更是全力催動,眼見兩人一劍身化一道流光直沖出龍山古月後山,一路上天女散花般稀裏嘩啦落下許多物件,轉眼湮沒在滾滾塵沙與熊熊烈火中。随即,女孩子遲了數拍的尖叫到底還是叫了出來:“啊啊啊我的藥!”
叫聲餘蕩,劍光急速,直往一旁受波及不太嚴重的山坡上紮去。龍山蜿蜒,卧龍潭不過占據其中一峰一角,縱然黑龍鬧動氣勢喧天,脫離了中央震蕩地帶後,險情已淡化了許多。那衆多從龍山古月倉皇撤出的人群,也大多各自就近,四面八方散開。
裴小舟奪路逃命,此刻也顧不得仔細分辨方向,他年歲修為皆輕,情急之下施展遁術,若只是自己一人還罷了,如今平添上一個不甚配合的大活人,劍光高起疾行,壓力頓時也翻着翻的增加,方離開險地不遠,已有些搖搖欲墜。偏這時候,腰眼處忽然沒提防的一痛,卻是即便身處懸危,那赤明圃的小姑娘猶然恨恨念念自己被一窩燴了的藥物,慘叫到傷心處,咬牙切齒的,伸手就往裴小舟正在自己眼前的那塊肉上狠狠擰了一把。
這一掐一痛皆沒太過心,七分真三分假,擱在平常不過是少年人之間小打小鬧罷了。只可惜當下情形有別,裴小舟正在竭力支撐遁術,忽然吃痛,脫口“哎呦”一聲,一口真氣頓瀉。下一瞬,行天之劍陡然失衡,靈氣一亂,攜着兩人一頭直往山頭地面紮了下去。
空中的慘叫頓時變成了一男一女兩人,下落之勢奇快,宛如墜星飛石,轉眼連那片山頭連綿的濃綠樹梢都瞧得清楚了。情急之中,女孩子纏在發髻上的藤飾翠光一閃,化作一片綠濛濛的光網,勉力在兩人身下一兜……只可惜力有未逮,只不過勉強将下墜的勢頭阻了一阻,就呯然告破,化作一片翠綠光點飛散。但随即山坡上忽來一聲琴音,徵弦激昂,方圓音域霍然蕩開,正迎住了二人。先有藤寶一阻,後有音陣相援,一連片的枝摧葉折聲中,裴小舟兩個好容易有驚無險,颠颠倒倒的踩上了地面。
便聽有人溫溫和和的在不遠處問道:“二位可無恙?”
立刻有另一人搶先開口:“好胳膊好腿的呢!阿栖,你自己沒事吧?”
“無妨,玉翎已鎮定得差不多了……”
扭過頭,就見一片樹下空地,有一人抱琴趺坐,琴弦上猶有幾分音律震蕩未散,想來就是剛剛千鈞一發出手之人。而距他不遠處,赫然站着一只雪羽巨鶴,有一下沒一下的慢慢拍打着翅膀。一名腰懸長刀的精悍少年親昵的摟着白鶴脖頸,一邊為它梳理了幾下翎羽,一邊撇過頭,只瞧了兩人一眼,就轉而去關心撫琴之人。
四人彼此面孔皆是陌生,但裴小舟與那名赤明圃的女孩子俱着本門服飾,不容錯認;而對面兩人一鶴——滄波樓樓主豢養的仙禽玉翎在煉氣界頗有名氣,實乃一衆小輩頗為豔羨的坐騎——更是明晃晃的招牌。情知彼此乃是同道,拘束感立刻退去許多,裴小舟倒也不太在乎适才的狼狽,笑嘻嘻一抱拳:“兩位師兄,多謝了!”
抱琴人笑着搖了搖頭:“舉手之勞……”忽的肩上一沉,壓上了一只手,稍一偏頭就見那精悍少年黑着一張臉不高興道:“什麽舉手之勞,又是安撫玉翎又是撈人,阿栖,你身上都汗透了。”說着話,手上用力一攙,林栖借了他的力道起身,下一瞬懷中一空,琴亦被對方拿了過去,順手甩上背後。
“北旄,莫要失禮。”嘆了口氣,林栖到底也拿他沒辦法,只好又轉向裴小舟兩人,“此地地況還算平穩,二位不妨略作修整一下……我離開卧龍潭時,曾見到赤明圃之人一路向西北退離,可往一尋。”
“赤明圃的有看到,神京的可就沒有了。”程北旄快速補上一句,又扯了袖口去給林栖抹了抹額角的汗珠,“我看玉翎已經沒事了,黑龍消失,威壓将散,咱們也盡快離開的好。”
“嗯。”林栖點點頭,順便把他在自己臉上亂抹的手拉下來,“事出怪異,是該早些回滄波樓告知師父。”說着又向裴小舟兩人點了點頭,“兩位,我們先告辭了。”
裴小舟忙道:“請便,請便!”就見程北旄順勢一翻腕,握住了林栖的手,另一手還要半扶半摟着腰背,飛身躍上玉翎後背。雪白的巨大仙禽仰首清呖一聲,雙翅伸展,盤旋而起,不需片刻已入雲天,挾風遠去了。
“有坐騎就是好啊!”不無羨慕的仰頭感慨,耳邊忽然“刷”的一聲,插過來一道寒光。裴小舟吓了一跳,忙一轉頭,就見被遞到了眼皮底下的,正是自己那把勞苦功高的闊劍。劍柄被赤明圃的女孩子雙手捉着,卻偏偏把臉扭開了幾分,哼聲道:“你的劍!”
嘿嘿一笑,裴小舟撈過闊劍:“師妹,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子仍只拿眼尾掃他,不過還是很快就應了聲:“赤明圃木脈,宛童。”
“我叫裴小舟,是碧雲天東天震門下。”裴小舟眼珠一轉,見宛童也正有點遮遮掩掩的偷瞟自己,心情立時大好,翻手收劍,忽然叫了一聲:“宛童師妹,你受傷啦!”
闊劍的劍柄密密纏繞着青絹,拿近了才發現,上面星星點點染了幾片血跡,血色猶紅,顯見剛剛沾染不久。
宛童撇了撇嘴:“掉下來時蹭了一下而已,我自己有藥……”後半截話兀的吞聲,記起了自己那些已經屍骨無存的瓶瓶罐罐,立刻心火又起,咬牙切齒剜了裴小舟一眼。
裴小舟也明白過來,頗無辜的摸了摸頭:“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藥再做就是了,哪有性命來得重要……哎好好,我不說了,我閉嘴!”
眼見自己越開解,宛童臉色越黑,他連忙把後面的話咽回去。想了想,摸出一瓶傷藥,小碎步蹭過去,伸長了胳膊一遞:“給你用這個。”
又過了片刻,袖袋裏摸出一條手帕,再湊近幾分:“拿這個包一包吧……”
再過片刻:“要不要我幫你包紮,你這傷在手上……”
一道碧光“唰”的一閃,一條青藤貼着他的腮幫子掃了過去,宛童又氣又窘,怒道:“閉嘴!”但待見裴小舟當真在嘴巴上比劃了個穿針引線的動作,踮着小碎步連連後退,又咬牙哼聲,“你退什麽,過來啊!”
“啊?”裴小舟滿眼茫然。
傷藥瓶子和手帕劈頭丢了他滿懷,袖口挽起了半邊的一截手腕子也一并伸了過來,白生生的腕上兩道不算長卻頗深的刮痕還在滲着細碎血珠,還有宛童磨着牙的催促:“你快點,我等下還要去找赤明圃的同門會合。”
而圍繞着龍山古月百态紛纭,卧龍潭外圍之外,高峰之高,尚有亂象難以波及之地。
雲峰高插,一座白玉輿臺穩居其上,正是玉墀宗與陪立在側的禦師兩人。立足峰頂如踏雲端,下望卧龍潭一覽無餘,直到黑龍升雲,破天而去,才聽玉墀宗淡淡贊嘆了一聲:“奇哉!”
“龍山古月當真有古靈龍族現蹤,此消息足以撼動煉氣界。”禦師頓了頓,又補上幾個字,“道魔皆動。”
玉墀宗“呵”出一聲笑:“也是未必。”只是他又不肯将話解釋下去,重新将目光下落,“除了幾個還算有名的派門勉強看得過去,其他散修當真讓人失望。區區一條半龍鬧出的動靜,就使他們這般疲于應對……這煉氣界,比之五百年前,當真無聊。”
“天下能入君眼中,又有幾人。”禦師同樣下望,視線掃過幾處人跡出沒的地方,“何況來龍山古月求緣分的,大多也只是煉氣界中微末之流,莠遠過于良。不過這也未必不是好事……君可要随意選上幾個,充作魂食?”
玉墀宗卻對他的提議興致不大的模樣,不置可否,只道:“既是随意,便讓人連挑揀的欲望也無了。”
禦師輕笑:“若如此,不妨讓我替君揀選一番。”說罷,身形微微一動,便要遁離。
驀的,一只手伸到他身前,将已經在微微綻放的遁光輕輕掐滅:“且慢。”同時玉墀宗袍袖一揮,一縷淡淡清光自白玉輿臺上泛出,一晃已将禦師也納入其中。
“君……”禦師登時一愣,意外玉墀宗的攔阻,更驚訝于他這般主動遮掩去行跡的舉動。
玉墀宗只是擡眼,望向雲天:“他竟然也來了。”
禦師一并擡頭望去,赫見晴霄之上,忽來一道劍氣如虹,挾凜凜冰川雪意。初尚極遠,霎那已至卧龍潭上方。尚有火紅餘燼藉風沖天的黑紅顏色經此一劍貫透,竟憑空辟出一條冰路,如無暇雪橋垂入塗炭,翩然落下一名青衣道人。
“方青衣!”禦師悚然一驚。
“方青衣。”玉墀宗“呵”的笑了聲,“棘手的人物,不必與他正面對上,節外生枝。”
禦師點點頭,輕吐出一口氣:“區區龍山古月,想不到竟能讓他前來……先前得到的消息,方青衣離開凍月冰河不假,卻是意在偃鬼王,怎會又在龍山出現。”
“有什麽關系麽?”玉墀宗望見方青衣的身影已經被山林煙霧種種徹底掩住,才撤下了白玉輿臺的禁制,“偃鬼王死灰複燃,卷土重來,已足夠糾纏住他的腳步了。如果尚有欠缺,你就應該讓那些欠缺消失。”
“我明白。”禦師低了低頭,“身為魔尊遺脈,卻一心只在私仇上糾纏,偃鬼王的格局也就到此為止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能用來絆住方青衣,也算是他的最末一點用處。”
玉墀宗但笑不語,片刻後,見龍山一帶再無什麽異狀,方道:“離開吧。”随即,白光一閃,天穹之下,長風偃草,只見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