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人茕茕

章二一  故人茕茕

黑龍之變,掀動龍山一帶地脈,颠倒山巒,地開鴻壑,已是非人力能挽回的局面。萬幸的是,劇變由徐漸疾的這一時三刻之內,已足夠讓月下集上衆人退離。生死關頭,神通各展,倒無人甘落于後。

落後了的,反而是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門人,或依仗本事,想要将古靈現世這一數百年難見的稀罕事瞧一個有頭有尾,或是憂心忡忡撐持地變,耗到衆人退盡,方顧得上自己動身。劍清執本算得上是後者,但混亂中一時失了兩個師侄的蹤影,只得返頭再尋。這一折身,君又寒被朱大甩出地隙的一幕正撞入眼中。他心頭一凜,行動倒比心中念動來得更快些,百尋之距,一霎卷至,淩空接住君又寒。本待要再尋裴小舟,餘光下落,卻見一痕紅索正滾落深壑。剎那心中砰震,竟是想也不及想什麽,抹頭直追而下。丹霄劍光繞身,在亂石如雨中劈開了一條道路。

但他下追勢快,紅痕被濁煙飛塵淹沒的速度卻更快。一頭紮入地縫之中,目标已失,再聽頭頂隆聲震蕩不絕,坍塌愈演愈烈,立身之處眨眼已成危地。劍清執看了看已經開始扭曲崩折的裂縫,此時即刻抽身,倒也難不倒他,但到底還是将牙一咬,心念動處,丹霄劍光一折,直入地隙之中。

朱大在甩出君又寒的剎那,還是記得在心裏氣呼呼的連翻了兩個白眼的,大約也是他只剩下了翻白眼的力氣,不然說不定還要再跟着破口罵上一句“小混蛋!”但前胸被那股龍焰重擊壓下,勉強運氣抛了人已是極限,餘下的一分力氣,只能倉促在心中動念,捏了一個法訣。寸心鞭上靈光一動,登時宛如活物,曲盤回他的腰間。玉柄穩穩垂下,朱大這才安心了般,将兩眼一閉,自己嘟囔給自己聽了一句:“好夥計,這回可沒再把你抛下了!”随後索性放空了腦袋,聽天由命般攤了四肢,任憑身随石落,掉向不知之處。

不過他心中雖豁出去了,到底五感未失,七覺仍在。煉氣修行之人,自有一線真氣日常護身,若非千尺深淵,倒也不怕當真摔了個一命嗚呼,但折了胳膊腿兒的皮肉傷,怕是難免。只是對将至的“血光之災”在心裏做了好一陣子準備後,朱大卻忽的一愣,掙紮着撩開了眼皮,只覺這下墜的勢頭比起預計漫長了許多。莫非自己當真運交華蓋,要跌一個不死不休?

開目一瞬,所見非是全然漆黑,竟有淡淡一層暗紅光芒,仿佛燃而未盡的火焰,熒熒照亮周遭。周遭所見,無非破裂山石,或如峭壁,或成溝壑,蜿蜒向下延伸。朱大眼睜睜看了一回,才猛然驚覺,非是掉入了無盡深淵,而是自己下落的速度,莫名緩慢得詭異。不似墜落,倒好似身變鴻毛,卷在天風之中飄舞游蕩。

這一認知映現腦海,朱大先被自己吓了一跳。他體力疲軟,還要掙紮着擡了擡胳膊,動了動腰胯,自覺四肢猶在,半是安心,又費力探了探頭,看向自己的前胸。

視野所限,他盡所能也只夠用眼角餘光瞥見一點胸前情況,但已足堪證明所感所想。一簇幽紅中雜帶點點金痕的赤色光芒,正半沒在他胸口位置。缭繞全身、甚至隐約照亮周圍山況的光源,亦是出于此。只是胸前不覺其他,唯有一點燒灼的熱度,一跳一跳的鼓動,不似龍焰那般猛烈熾燙,卻又有着無可置疑的黑龍氣息。

“這……”朱大在自己腦子裏敲着自己,敲出滿頭的疑問,卻不知這點奇異的龍焰從何而來。他如今飄飄蕩蕩下墜得緩慢,多半也是拜了這點焰力所至,以此想來,多半不會是什麽暗傷留手。但要說用意……他忽的一愣,眼前瞬間閃過伏九最後那沒有聲音的一閉眼,訝然咳了一聲:“是小九……”

咳聲未落,似乎随着他心中念動,胸前灼熱陡然見漲,一瞬席卷全身。朱大甚至沒來得及被突如其來的滾燙燙出一個哼聲,眼前一亂,光影疊疊,霎墜迷離之境。

遠處山隙之頂,尚可見隐隐天光。那一線光豁中,忽見劍影如虹,電貫直下。丹霄霞影,劍氣銀芒,瞬間割亮了一片昏黑。也終于叫急追而下的劍清執透過大片障目幽深,一眼觑定了遙遙之距的那一點紅光。

尚不及思索所見的紅芒與寸心鞭的離火丹紅有別之處,劍清執人已随劍勢深入。百丈之距,片刻迫近,卻在剛剛足以看清下方那道身影的同時,環拱在朱大周身的紅光陡然一潰,瞬間湮滅消散。失了紅光助力,朱大半聲未哼,整個人立刻飛速的墜向深淵之下。劍清執倒哽住一口冷氣,剎那丹霄從心,劍光陡漲。劍上仙衣如雲,轉騰而至,不過須臾之間,已追在近前。将臂一探,穩穩勾住了朱大。随後劍影翩然,破開眼前虛實障礙,辟路求生而去。

朱大心中動念的那一瞬間,眼前景物丕變。無盡的暗紅色光芒流水般席卷上來,須臾将他沒頂。朱大的神智卻還算清醒,短促的天旋地轉之後,“哎呦哎呦”□□着一扶腦袋,才後知後覺到身體竟已能動彈無礙。

“呸”了一聲,朱大當下便約莫了解了自己的處境,多半是又陷在了什麽神識幻境之中。好在他心寬慣了,來之則安之,短暫的接受了一下當前狀況,便立穩身子,四下探看起來。

不想一看之下,更是氣結。眼前一片紅光明滅,綿延不知其曠遠,只知窮盡目力,也仍處身在這片暗紅色光海之中。而除此外,竟是一片空蕩再無二物,連尋到一個可辨蹊跷的目标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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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哀嚎一聲:“小九啊,你這是在搞什麽幺蛾子給我?這一路上吃我的喝我的難道最後還想要編個謎題氣死我不成……嗯?”

感慨聲方落,所見突起變化。眼前紅光流離爍動,十數步外,竟漸漸化出了一道身影,自虛幻中逐步凝實。

“什麽人!”朱大忙喝問一聲,想了想又立刻一改口氣,笑嘻嘻親熱熱的要往前湊,“兄臺,敢問兄臺如何稱呼啊?”

只是那道身影對他的搭話毫無所動,仍是半側着身子站在原地。朱大眼看着一步步蹭了過去,距離還有三五步時又停下了,再試探着開口:“兄臺?高人?”

全無所應,甚至迫近至此,連眼前之人的吐息脈動之機都無法察覺。朱大瞪眼看了又看,忽然深吸口氣,雙手一張直接沖着那人撲了過去,然後果不其然的——數步踉跄,穿身而過,全然無礙。

“幻影……”朱大嘆了口氣,抓抓頭,幹脆又回身貼到那人影面前。這一次兩人實打實的打了一個照面,所見身影雖是虛幻,面貌身形卻皆清晰如常人,朱大甚至看得清他背上劍器一絲一縷的花紋雕镂,樣式古拙的長劍,系着一枚日輪般的墜子……朱大猛的眨了眨眼,再眨眨眼,伸手虛虛一戳,“兄臺,在下看你似乎有幾分眼熟,咱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想當然答複自然是沒有的,朱大本也沒期望幻影作答,倒更像是自己敲着腦袋在問自己。他嘴巴裏嘟嘟囔囔,腳下也勤快,繞着那身影轉了不下七八圈,從頭發絲打量到了腳底板,眼前人虎目劍眉,容貌俊挺,端的是一張好相貌,只是在記憶中卻全然找不出什麽痕跡。朱大苦惱不堪的又伸手在那影子肩上“拍”了“拍”:“我說兄臺……”他的話忽然一頓,目光掃過身影肩頭,落在方寸之距的長劍上。赤銅顏色的日輪墜子再次晃過眼前,有如醍醐灌頂,朱大猛一拍手,叫起來:“是你!你是小九口中的那個‘阿叔’,對也不對?”

話音一落,空間之中陡然又生變化。紅光迷離變幻,不過轉眼,一條又一條身影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疊疊伫滿眼前。放眼看去,皆是相同的面貌,卻各有不同姿态,或站或立,或喜或怒,栩栩如生。

朱大一呆,驀的掩住眼睛大叫一聲:“夠了,夠了!在下記得了!你再塞下去,都要把你阿叔塞進我的被窩裏了!”

應他此聲,眼前幻境剎那無聲破裂,碎做齑粉消散。流離紅光,彙做一點燦金,重沒入他的胸口,随之湮滅。朱大眼前乍失了光源,濃黑顏色撲面而來,宛如實質堵得他一時間幾乎窒息,四肢沉如墜石,忙掙紮着大口喘息起來,卻覺得無論吐氣吸氣,皆是滞澀萬分,難過非常。痛苦中,許是許久,又許是一瞬,忽然全身經脈一開,一股澄澈靈息灌入,頓時有如久旱逢雨,那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幾難言表。朱大哼了兩聲,終于透過來了這一口濁氣,五感為之一開。

五感重明,便聽得一個清冷冷的聲音居高臨下道:“什麽‘夠了’?”

朱大猛一睜眼,濃重的黑色褪去,眼前竟有大片淡淡的流光照耀。光影離合間勾勒出一人身姿,站在自己幾步開外。白衣雲履,冠劍俨然,只是一張臉卻冷冰冰的板着,原本細致的五官便也添了數分凜冽之意,瞧來叫人不由生畏。

朱大的眼睛登時又瞪大了幾分,脫口道:“小……呃……小越的清執前輩?”

劍清執眉頭一皺,臉色更冷上幾分:“何意?”

朱大打個哈哈,甩手甩腳的爬起來半截,換了個半坐的姿勢:“小越呀,玉完城的越瓊田。呃……還有伏九,你之前還出手幫他固過魂。我當時也在場,得以一見仙人的好手段。想來剛剛又是蒙你搭救,才沒摔成一灘肉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眼看他啰啰嗦嗦沒頭沒尾的開始胡扯,劍清執一眼瞪了過去,目光淩厲,登時叫朱大硬生生把接下來的話都咽回了肚子,換做兩聲幹笑。劍清執狐疑的眼神在他臉上打了個轉,順着他的說辭回憶片刻,好容易在印象中依稀挖出了一張火堆旁滿臉黑灰的面龐,連黑白底色都看不清楚,更勿論五官相貌。再看看眼前這張半個腦袋都包在了藥布中的臉孔,一股黑氣更是直沖天靈,硬邦邦擲下兩個字:“名字!”

朱大立刻乖巧道:“在下姓朱,乃是三裏村人氏。在家中排行老大,相熟的人便都喊我一聲‘朱大’。小越和小九因年歲小,叫在下一聲‘朱大哥’。仙人你……你看着怎麽順口就怎麽叫吧,阿貓阿狗只要仙人喜歡,也是随意的。”

劍清執沒有接他的話,視線仍是在朱大一身上下緩緩流動,像是要破開什麽,挖出內裏一般。朱大撐着笑臉任他打量了一會兒,漸覺臉也笑得酸了,眼睛眨巴得也澀了,變成一聲苦笑,手腳并用掙紮着起身:“仙人要是看在下不順眼,在下這就遠遠躲開,不礙你的眼。”

他說着話搖搖晃晃要走,忽聽劍清執開口:“你能憑自己的本事離開?”

朱大腳下一頓,好似苦惱的搔了搔頭,只是想不出辦法,只好又轉身賠笑:“這是在什麽地方我都不曉得,只能麻煩仙人離開時,看在小越的面子上,再順手捎在下一程。援手之恩,日後定當圖報……”

劍清執挑了挑眉:“越少城主的面子,剛剛救你一回,已經用過了。”

“啊?”

“拿一樣東西來,換你離開。”

朱大連忙拍拍自己身上,又拎起袖口左看右看:“仙人看中了在下什麽東西,盡管開口就是。只是……在下身無長物,連這身衣服都是打赤明圃借來的,實在不知道……”

“寸心鞭。”

“呃……”

“寸心鞭拿來,你就可以離開。”劍清執淡淡看他一眼,目光最終落定在朱大腰間盤纏的紅索之上。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片刻後,朱大幹笑一聲:“仙人真是好眼力,這鞭子是小越所贈,他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拿到手。就這樣忽然轉手再贈,似乎……不大好吧。”

他說着話,看劍清執眼內神态一冷,忙又繼續道,“不過既然是仙人想要,在下自當割愛,自當割愛。”言罷,當真往腰上解下寸心鞭,雙手一捧,恭恭敬敬遞到了劍清執面前。

劍清執沒立刻伸手去拿,垂下目光,落在鞭上。朱紅流彩,似灼初心:“你既是初得這鞭,想來,鞭上的銘文你也是不曾見過了?”

“還不曾看呢!”朱大仍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做小伏低,一低再低。

“那你現在就看來。将那幾個字,說給我聽。”

“……是是是。”朱大頓了頓,扶起寸心鞭的握柄。立身處光線迷離,更映得那塊淺碧玉石晶瑩剔透,非同凡物。微微翻動一下,便看到兩排八個朱絲小字,銘刻其上,筆畫十分清晰易認。朱大只眯眼看了看,就開口念了出來:“寸心憐絆,俯仰不移……”

手中陡然一空,朱大下意識的伸手要抓,寸心鞭早淩空而起,落在劍清執掌中。他匆忙擡頭,眼前一片紅光暴竄,離火之威升騰,火光中,鞭挾凜風赤浪,當頭抽落。

“啊”的大叫一聲,兩人距離之近,寸心鞭來勢之猛烈,全無轉圜餘地。朱大将眼一閉,只能任憑那火鞭淩厲落下,耳邊“啪”一聲脆響,瞬間無數細碎石粒迸濺,噼裏啪啦砸了他滿身。

愕然睜眼,才見到寸心鞭竟是擦身而過,将左側一塊頑石抽得粉碎。劍清執一手持鞭,面色鐵青,咬牙切齒道:“寸心憐絆,俯仰不移。南天雲主賜下的這八個字,你當真擔得起麽?”

朱大全身打了一個激靈,目光找上劍清執雙眼,那清亮眸中,亦映着寸心鞭上紅焰,難掩雷霆之怒。四目相對,劍清執更覺氣沖心竅,怒聲喝道:“忤逆之徒!跪下!”

一聲喝斷,朱大倒顯得平靜許多。迎着劍清執的怒意,到底在他眼底遍尋一遭,才驀的低了頭,“噗通”一聲,直挺挺跪了下去,俯身作拜:“碧雲天南天離一脈逆徒……朱絡,見過西天雲主。”

像是沒料到朱絡坦誠得如此直接,劍清執反而一頓,咬了咬牙,勉強壓下胸中起伏:“朱絡……當真是你!”

“是……”

“為何會是你,朱絡?”劍清執語氣一促,“你為何會在這兒?你如何出現在龍山古月?你不是早就……死在了平波海?”

他問得急切,竟似有些亂了方寸。一連數問倉促出口,才覺出失态,硬生生又掐住了,一時間只能咬牙瞪眼,瞧着朱絡,不再開口。

朱絡垂着頭聽他一連串的怒斥,并無分辨之意。只是待聽到劍清執忽然哽住了問話,才忙擡頭:“小師叔,你消消氣,消消氣……”

“跪着!”劍清執又是一怒。

“好好好,我跪着,我跪着,你先別生氣。”朱絡剛剛擡起半分的膝蓋又砸了回去,龇牙咧嘴抽了口涼氣,才又老實道,“當年我僥幸未死,漂泊遠離了碧雲天地界,一路輾轉後,落腳在三裏村,虛度這幾年。月前巧合結識了小越和小九,因此陪同他們一路來到龍山。只是不曾想小師叔你竟然也來了,還帶着……又寒……”

劍清執緩緩呼出一口氣,盡力平了平聲音:“你适才倒是出手救了又寒。”

提到君又寒,朱絡的口氣忽然歡喜起來:“是啊,幾年不見,又寒的個頭竄得好快,一晃都這麽高了……”忽又嘆了口氣,“他想來過得還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還肯認我這個大師兄!”

“他過得自然不好,也不想認你這個師兄!”劍清執牙縫中擠出字句,兩人間剛剛略有緩和的氣氛登時又是一僵。朱大被噎了個正着,幹笑兩聲:“呃……也是,是我的過錯,叫又寒也蒙羞了。”

劍清執冷冷道:“蒙羞的又豈止又寒,南天離一脈皆受牽連,若非長恭師兄德威深重……”他猛的咽下後半截話,“你為一己之私,屠戮同門,又豈是‘過錯’兩字可以輕描淡寫!”

朱絡苦笑一聲:“是,是我失言,昔日犯下的罪責,我皆願服罪,并無半點開脫心思。小師叔……我讓你失望了。”

他清淡淡一句話,入了劍清執的耳,頓時換來胸口一陣漲痛,幾近失态。劍清執猛的一扭頭,別開了臉:“你既然知罪,就随我回碧雲天。有什麽話,審堂之上,對先祖師說去吧。”

“小師叔!”朱絡忙一伸手,牽住了他半片衣袖,“小師叔,此時我尚不能回去,望你體諒。”

“嗯?”劍清執怒極反笑,“你這是何意?”

朱絡嘆氣:“楊辰師兄之死,要我抵命,我當無怨言。但眼下我身負兩事,尚……死不得!小師叔,容我将這兩事完畢,定回碧雲天領罪,到時殺剮截戮,絕無二話。”

“你戴罪之身,反倒與我讨價還價?”劍清執冷哼,忽然翻手,丹霄瞬握,虛虛架在了朱絡頸邊。冷銳劍意,尚未挨身,已先在皮膚上割出淺淺一道血痕,“你莫非當我不敢現在就斬了你麽!”

朱絡仍直直跪着,梗着脖子看似一動不動,實則悄悄向劍刃旁挪開了那麽一點點距離,才道:“小師叔,你的天資高修為好,打小我就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我,我難逃一死。只是這兩件事,一為他人信我,臨去而托;一為……更重逾身家性命之事。此兩事不競,朱絡瞑目不能。小師叔,我與你也算自小一并長大,該知根底,你信我這一次可好?”

劍清執冷笑,持劍的手穩穩,卻閉了眼,似不願目睹:“好一個知根知底……便是五年前我閉關一出,就聽聞南天離首徒刺殺了楊辰師侄,叛下碧雲天,被三天聯手追拿,誅殺在平波海這般知根知底麽!”

朱絡一噎:“我……”好多欲辯之言一沖喉頭,又硬生生咽下了,末了只得一句,“小師叔,對不住……”

“叮”一聲清脆,打斷他的話尾。朱絡一低頭,卻是劍清執揚手将寸心鞭擲在他的膝邊:“你走吧,此後山高水遠,莫再出現在碧雲天之人面前。否則,我定當親手拿你回去!”

絕言入耳,一樣傷心。朱絡忽的心中一陣恍惚,似乎覺得眼前情形,曾經有見。他怔怃一刻,嘴巴好似生出自己的意識,脫口道:“當年玄掌門欲帶我往子午谷……小師叔,你也曾這樣說過……”

話說出了口,兩人皆是一愣。朱絡恨不得擡手賞給自己一個嘴巴,偏偏在這個時候颠三倒四起來。劍清執卻是腦中“轟”的一炸,一時連手都有些哆嗦。劍刃一顫,雪亮的劍光就那麽在朱絡脖子邊晃了兩個來回。

朱絡登時吓出一身冷汗,也顧不得埋怨自己了,忙一伸手,虛虛托了下劍清執的手腕:“小……小師叔……你別氣,別生氣,我真的不提了!”

劍清執含怒一揮手,登時将他撥開:“走!”

“我……”朱絡剛要開口,驀覺腳下生出一股颠簸之力,照亮身處空間的淡淡光芒亦為之一晃。兩人同時轉頭,耳邊只聽一連串沉悶爆響,忽一潑碎石落如雨下,周遭嶙峋插天的石壁上,迸出數條深且長的裂紋,自足下蔓延上攀,直插目不可及的高處。

劍光霍然一亮,如銀屏乍展,掃開了砸向兩人的落石。劍清執臉色很是難看,顧不得再斥責朱絡,匆匆掃視一圈四周,想要找出鬧動的源頭。

朱絡也在旁乖覺的抓起了寸心鞭:“難道龍山的地脈還在崩毀?”

“不是地脈!”劍清執一揚手又挑開一塊落石,目光閃過四周,“是陣法。”

“嗯?”朱絡被他一言點醒,這才顧得上去捕捉周圍時隐時現的靈咒氣息。一望之下,四周石壁高插,不見天日,想來如今身在山腹深處。而聊能照亮的光芒,也正是從石壁上散逸而出,幾乎鋪滿了整個容身的空洞,因無所不在,反而最易讓人無視。他張望一回,笑“唉”了一聲:“古靈氣息!難道非但龍山锢有龍魂是真,連山下亦有陣法鎮壓?這般的手段,真不知當年有何深仇大恨,才要層層加鎖,生怕關押得不夠嚴實!”

劍清執瞥他一眼:“黑龍騰飛,此地禁锢已失意義。走脫了牢囚,也難怪陣法被激發……速尋路離開,否則恐有後變!”

朱絡忽的一笑:“原來小師叔你也不知道出路!”

劍清執連理都懶得理他了,一邊步量山穴,一邊飛快在心中默算可供脫出的方位。只是算猶未競,腳下震動又起,強烈程度更勝之前。迸裂聲中,地開蛇紋,蔓延爬上已顯脆弱的山壁。登時聽得一聲轟隆,足有半片石壁不堪承受,崩塌破碎,鬥大的山石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兩人之間原本幾十步的間距,登時一片塵茫,轉眼已被亂石橫亘。

只是塵埃未落盡,劍鳴铮铮,劃出了一片霞彩,直貫石堆。山石雖說厚重,也難敵丹霄之威,劍鋒點處,破碎聲此起彼伏,轉眼深青色的石塊上,密布了蛛網般的裂痕,将近瓦解。劍清執卻在這時突的一收劍勢,方一側身,煙塵爆起,石堆轟然化作齑粉炸開,顯出後面持了寸心鞭,笑眯眯的朱絡來。

劍清執撇開頭,輕哼一聲:“尋不得路,只能強出了。這山穴應是在龍山山腹之中,嗯……”話音一落,丹霄在持,刃上明光暴漲,丹霞霓彩直透上方無盡之處。凜凜劍威,幾要穿山而出,一破百丈石穴。

朱絡見劍清執運動劍意,立刻老老實實避在了一旁。眼見劍光沖霄而起,丹霄霞彩亦映透了他一身。本是西天兌一脈看慣了的衣飾,平生矯矯仙姿,奪目非常。不知怎的,朱絡耳邊忽然就有聲音鮮明無比的開始叽叽喳喳:“他天賦好,本事也好,人又上進正派,如今的成就,我是望塵莫及喽……”愣了一下,朱絡才分辨出那原是自己前幾天與越瓊田的閑聊,炫耀之意,如今聽來竟是滿溢。當下偷笑了幾聲,才匆忙斂起神色,再看局中。

劍清執自是不知朱絡那點小心思,他一劍凝元,要破龍山石穴。但到底身陷之處究竟其深幾許,或是石穴之中可還有其他變故,俱是不知。因此并不敢托大,喝起丹霄,先存試探之意。第一劍沛然斬落,并非施展全力,只見劍虹璀璨,直沖天頂而去,一閃沒入,幾是同時,頭頂漆黑盡處,應聲映現了大片龜裂光痕。

山穹應劍勢現出裂痕,似是石穴将破的征兆,本該是值得慶幸的事。只是欣喜之意剛在心頭一閃,朱絡猛有察覺,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小師叔!”動作反比出聲更快些,一閃而至劍清執身旁,将人一掩。

幾是與他動彈同時,穹頂龜裂出的淺金色光痕流瀉延于四壁,快若疾電,轉眼彙于一處,凝做了兒臂粗的一道金光。光芒之中依稀閃過幾筆古奧難辨的符文,只須臾間,反吐巨力,蹈來路而還。朱絡振鞭一擋,下一瞬一聲悶哼,已倒跌出去。金光穿肩,強悍的力道餘勢不盡,連着匆忙在後面一扶朱絡的劍清執也失了穩當,一手攬住人,一手背劍,一口氣退後了十餘步,才堪堪穩住身形。顧不得其他,立刻去看朱絡情況:“朱絡,你怎樣……”

半截的問話硬生生卡在了齒間,暗淡光線下,赫然照見朱絡牙關緊咬,卻沒能咬住幾絲溢出嘴角的血痕,刺目鮮紅。劍清執心中猛的停跳了一拍,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朱絡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身體也沒半分力氣,全仗着自己一手撐持而已。

“朱絡!朱絡!”劍清執輕抽了一口氣,反手插回丹霄,不敢輕易移動,直接納氣于掌,掌心貼上朱絡背心,緩緩度了一道內息過去。

受他精粹真氣潤入肺腑,咳了一聲,朱絡似也緩過了這口氣,立刻含糊道:“我沒事……”

“閉嘴!”

“我真沒事……小師叔,”朱絡還要掙紮着扭頭,只是全身難以提力,軟趴趴的好似沒了骨頭,扭了半天也是無成,只得有點委屈的繼續含混混道:“是我的舌頭……”

劍清執一愣,頓了頓度氣的動作,仍是一手扶抱住他,一邊轉側半邊身子,瞥了過去。

朱絡忙一張嘴,赫然見他小半截舌尖腫了起來,血沫滿口,狼狽又好笑。劍清執一噎,想也沒想,立刻抽了手,後跨了一步。不想朱絡的全身無力卻不是作假,失了撐持,哀叫一聲,劍清執察覺不對再要伸手已經遲了,眼見着朱絡“噗通”一聲,結結實實癱在了地上。本就遭了殃的舌頭又添新傷,頓時臉都疼得白了,眼尾泛紅沒了話說。

劍清執紮手站在旁邊,一時只覺尴尬無比。清咳了兩聲,才硬邦邦道:“你怎樣?”

朱絡咽着自己的滿口血沫子,擠出一個苦笑,大着舌頭道:“無事……只是全身力道忽失,經脈氣息瞬間皆被鎖了,大約是那道符陣光芒的反噬之力……”他仰頭看了看重複寂靜的穹頂,忍着疼也要再“啧啧”兩聲:“剝離龍珠,锢魂于龍山地脈,還要加上難以持武的法陣……這種手段,說實話,這種手段瞧來步步緊逼決絕又狠辣,我反而覺得當初下手之人定是不存殺心,才搞出這樣繁瑣的禁制來。可惜啊可惜,如今那位前人要禁锢的龍魂已是跑了,留下的陣法殼子,反倒難為咱們不相幹之人!”

劍清執分辨着他的嘟嘟囔囔,細一思索也覺有些道理。只是到底目光一晃過朱絡嘴角血痕,心思登時還是被牽走了,微微俯下身:“你說你一身經脈氣息皆被鎖了?那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

朱絡立刻連連搖頭,裝乖賣巧:“小師叔……這次真得你背我出去了……”

劍清執低“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并不情願還是掩了幾分心思,目光重又落在朱絡臉上,巡視兩回。

朱絡乖乖仰頭任憑他看,忽聽劍清執有點遲疑的問道:“你的臉……怎麽回事?”

朱絡這才記起自己臉上尚包着厚厚的幾層藥布,混亂中帏帽早就不知飛到了哪裏,只剩雪白的布條纏了半邊腦袋,看起來更是觸目驚心。他下意識的想要擡手摸摸,奈何力不從心,念及當初一口咬定要這般包紮起來的本意,只能心虛的笑笑:“我……我我我臉上受了傷,容貌損毀……怕吓到別人……”

劍清執眉骨一動,并指忽出。“嘶啦”帛裂之聲,層層包裹的白布頓時被劍氣撕碎。片片落下的布屑後,露出朱絡一張面容,似乎比之記憶中并無什麽變化,又似已全然陌生。劍清執怔愣一瞬,啞着嗓子開口:“傷在哪裏?”

朱絡沒想到劍清執這般的幹脆利落,臉上束縛感一去,心中便也“突”的一跳,硬着頭皮道:“左……左邊額角。”

劍清執彎腰低了頭,微微眯眼,當真去打量他的額頭,兩人距離瞬間拉近了許多。朱絡輕輕抽氣,一瞬不瞬的反看回去,見劍清執的眼瞳清亮,內中果然映着一副自己的影像,只是額頭上已經只剩了淺淺一道粉的傷痕無論如何也分辨不清。朱絡不大甘心,更盡力去看。目光所對之處,餘隙忽然卻瞥見了一道流光,自劍清執身後的黑暗難辨深處,瞬沖而至。

耳畔忽響金聲玉振,樂聲之中,更藏殺機。劍清執瞬間被拉回了神思,急忙反身一擋。光弦七變,詭路難猜,被擋下了大半,卻尚有兩道冷光一折,擦身而過,結結實實擊在了朱絡身上。

朱絡悶哼一聲,這一遭當真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了一口血出來,眼前頓時蒙上了一層黑翳。模糊的視線中,只見一人踏出陰影,聲音森然:“朱絡,當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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