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〇 有情能累此生
章五〇 有情能累此生
千裏平波低雲腳,風開霞舉有仙山。浩渺一海之中,四曠無餘,唯有海心拔起一峰,秀如仙芝,上插霄漢,直至目力難及絕頂處。流雲冉冉,竟是盡從峰下而過。那峰頂不似尋常山勢尖峭,而是乍然鋪開,闊如一座小城,其上雲蒸霞蔚,瓊閣樓臺,飛檐流水,奇花異木,點綴其間,一派仙家氣度。就在芝峰最外圍,豎起一座輝煌牌樓,玉砌金蟠,捧出字匾,題為:碧雲天。
“碧雲平波,子午通玄”,乃是煉氣界東陸中齊名的兩大仙門,各據造化鐘毓之地。碧雲天裴氏立族于此千百年,得“神京”美譽,自是仙威蕩蕩,不同于俗。尋常來者,若非煉氣界中那些素有往來的名門大派,少不得要先往芝峰半山處的倚雲岩,等候通報接引,才可一踏仙階。若是擅闖,天下間能恃武力強過雲光大陣者,實數寥寥。
大約也是依憑着守山大陣,門前守衛排值的多是些尚不足以登堂入室的年輕弟子,守衛的意味不濃,倒是叫他們往來通傳訊息的用處更大些。這一日天光方曙,雲海之上,正見金輝燦爛塗抹青霄、捧出紅日。驀然雲掀浪簇,一道比初曉之日更為奪目的虹霞般劍光穿透疊疊雲幕而來,铿锵一聲,落在牌樓之前。
幾名正在換值的年輕弟子吓了一跳,本在趁着換班這一刻的閑暇交頭接耳叽叽喳喳,很是有點沒有形狀,這一來登時皆沒了聲音。而随着耀目劍光一斂,顯出來人身形,白衫高冠,冷面肅容,正是碧雲天上下沒個不曉得的西天雲主劍清執。幾個弟子素聞這位年少輩高的雲主的冷性,只當被抓包抓了個正好,少不得一頓斥責處罰,頓時臉都白了,戰戰兢兢齊刷刷躬身施禮,各自參見。
只是劍清執連眼角餘光都沒往他們身上多瞥一眼,鼻子裏“嗯”出一聲算是答複,立刻快步疾行,衣履如雲,眨眼間就往門內去了。幾個弟子乍着膽子抻頭瞧着他身影片刻不見,想來本以為吃定的處罰也是沒了,這才僥幸松了口氣,一個兩個面面相觑一瞬,立刻又湊到一塊八卦起來。這個道:“清執雲主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啊,難道外頭有什麽麻煩了?”
便有另一個嗤聲回去:“小師叔祖那麽厲害,怎麽會有事,說不定是撞到了什麽事惹得他老人家動了氣!”
“可要是心情不好的話,怎麽還……放過了咱們?值守期間交頭接耳不是要罰去抄門規麽……”
“呸啊!少說晦氣話!”那愣愣出聲的小弟子登時被幾個師兄聯手摁了腦袋,抱在白玉門柱上哀哀慘叫。只是叫聲未盡,忽聽排在最末的小姑娘弱弱開口:“那個……幾位師兄……清執雲主不是先前在龍山古月失蹤了一個月……代宗主和大小姐吩咐下來,一旦有了消息,馬上回禀……麽?”
“啊!”
另幾人這才想起這一茬緊要,一齊慘叫一聲,分出兩人就往牌樓內跑。只是此時劍清執早去得蹤影不見了,也不知是要往洗心流、或者月榭、還是先回去西天兌休息。當真是趕不上也煩惱受責,趕上了,也煩惱受責。
好在沒等他們跑出多遠,憑空落下一道靈光,解了窘局。拳大的光芒如花開合,傳出一道聲音:“西天雲主回歸一事大小姐已知,你們回去繼續顧守門戶吧。”
兩名守門弟子一瞬微愣,但這一回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忙齊聲道:“是。”随即便見那團光芒一轉旋滅,散做了流螢。
鳳池玉欄畔,倩影安立,美人如花,雲端相見。絲絲縷縷的雲霧缭繞在池畔橋邊,掩映着亭臺樓閣、仙花異卉。驀然,雲煙開處,影影綽綽走來一道人影,熟悉到不用等着看清楚,華衣女子便先開口招呼了一聲:“小師叔!”
劍清執腳下一停,但在此遇見裴澹月也不算意外,點了點頭:“大小姐。”又道,“你在等我?”
裴澹月支颔笑笑,又嘆了口氣:“小師叔,你在龍山之亂後沒了音訊一月餘,派出弟子也遍尋不見。如今好容易回來了,我難道還不能親自來看看?你是将我想得有多涼薄,當真讓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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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此意。”
“是啦,一板一眼才是小師叔的為人!”裴澹月也是說笑,并不在意,搖搖頭後,忽然一伸手,“手拿來。”
“嗯?”
裴澹月斜他一眼:“回來是回來了,可惜帶了一身的傷。你是讓我現在看看,還是要我押着去北天坎,找适容姨母親自診視一回?話可說在前面,去了北天坎,你今天還能不能再回西天兌,可就得看那邊的師姐師妹師侄女們肯不肯手下留情的放人了!”
劍清執登時啞然,猶豫一下,還是乖乖的伸手出去,讓裴澹月搭了腕探視傷情。裴澹月按了一回脈,神色頓時添上幾分驚訝:“這……小師叔,你是被何人所傷?這段時間你究竟去了哪裏,又遭遇何事?這段……罷了,小師叔啊小師叔,我當真是有一串的話要問你,不過你身上帶着傷,這也不是長談的地方。你先回西天兌好生休養,我回頭讓人送藥過去。左右人都回來了,急也不急這一時,待你休息好了,再談其他。”
劍清執心領她的關切之意,點了點頭:“我也有事要與你說……代宗主近來可能見客?”
“你要見叔父?”裴澹月一怔,“莫非也與你這遭經歷有關?”
“關乎我不多,但關乎煉氣界不少。”劍清執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開口,“未必就是大事,但也不好等閑待之。”
“好吧好吧,”裴澹月莞爾擺擺手,“既然是這麽麻煩的事,就留到見了叔父再一起說吧。小師叔,你好好回去歇着,晚些時候再往洗心流一行。”
“有勞。”劍清執颔首,舉步要走,忽又停下,遲疑道,“大小姐……”
裴澹月倚着橋欄笑眯眯看他,只是看着,卻不開口追問他的後話。
劍清執反倒又頓了頓,才道:“這一個月中,玄門可有來找我?”
裴澹月仍帶着笑意,随手擺弄手邊一枝如意海棠:“小師叔,雖說爹爹雲游無蹤,但碧雲天還有叔父和我在,即便是玄門,也不能憑他們任意指責些有的沒的。小師叔為人處事,大家有目共睹,不容诋毀。更何況不久前玄門又遞了消息過來,他們的風樓左闕主已經闖過鬼門關蘇醒了,內中自然也再沒你的幹系,你且放心便是。”
“……玄曦無事便好。”劍清執心中倒不很在意玄曦對朱絡那點莫名其妙的敵意,到底兩家世代交好,如今玄曦性命無礙,總該是為他高興。至于彼此間照會往來,自有裴澹月處理,也不必自己費心,便不再多說什麽,轉身離開。
但這一次才邁了兩步,卻是裴澹月在後,忽又喚了聲:“小師叔!”
劍清執駐下步,尚未回頭,便聽裴澹月揚聲道:“小師叔,咱們幾個打小一塊長大,感情親厚不比尋常。如今辰師兄不在了,朱……你若有什麽事,需要援手時,切莫瞞我。我……如今還能守着的,也只有你了!”
劍清執卻沒想到裴澹月說出這般的一番話,他因頂了個年紀小輩分高的身份,即便與碧雲天中的同門多也交往不深,最相熟的,無非打小一塊長大的幾人。但自從五年前血案之後,便連與裴澹月和君又寒間也拉了道隔膜出來,越發獨來獨往。如今忽一聽她這番言語,心下一脹,只覺微酸,默站了片刻,到底沒能回頭,低低“嗯”了一聲,快步遠去了。
裴澹月仍是站在欄邊,手撚棠花,望着他身影走遠。直到望不見了,才垂目斂眉輕嘆一聲,也轉身款款離去。
低雲壓野,北風橫掃荒原之上,所到之處,曠無人煙,只有一陣陣時有時無的怪異氣味,在風中扯得七零八落,又無可忽視的宣告着存在。
那股味道十分怪異,硬要說出來,大約是骨肉混着草泥等物付之一炬後的殘燼味道,焦枯發澀,還帶着些沒燒盡的臭氣,越發難聞。這偌大一片荒野,殘雪片片,樹木稀疏,連個遮擋也無,只能任着那股作嘔氣味□□西沖,四處飄扯荼毒。
只是雖說野地裏沒有屋舍人家,上風口的一處小土包上,卻爍爍跳動着火光。一篝野火燒得正旺,哔哔剝剝作響聲中,還夾雜着時斷時續的說話聲,被風聲拉扯得聽不甚清楚。
在這種鬼地方升起篝火露宿的,自然只有送走燕引後的裴小舟與宛童兩人。雖說守了五日也不見火焚坑再有什麽異動出現,可無所不在的火燼焦臭味、以及那個站在小土坡上望去,仿佛刻在大地上的傷痕一樣的暗紅色地面,仍是一個巨大的無形陰影,無時無刻不在蹂躏着幾人的精神。因此傍晚時分忽見靈鶴傳書,兩人甚至比燕引還要雀躍幾分,忙不疊的催着他動身,自也免不了揣測一番到底要以何種手段,才能将此地滌蕩一淨,不留半分隐患。
不過兩人到底年少,見識有限,胡亂猜了一氣,也得不出什麽結論,反倒是随着夜深,風曠野上風聲呼嘯,愈發見大,便是守在上風口,也免不了有陣陣焦臭味飄來。這股味道惡穢不堪,哪怕已經過了五天,仍使人難以忍受。
宛童皺着眉在丹囊裏掏了掏,捏出一小把枯草根般的東西,灑進面前的火堆中。那把草根見火即燃,随之一縷縷帶着青草澀香味的煙氣飄了出來,這股香氣淺淺微微,足可稱之為清淡,卻使得篝火周遭三四丈方圓內的氣味都為之一清,将那股焦臭穢氣滌蕩一空。
裴小舟登時深吸了一口氣,屁股又沖着火堆方向蹭了蹭,感慨道:“宛師妹,你這些百年艾簡直是我的救命恩公,再生父母。要是沒這些小玩意,要我守在這裏,還不如活活打死我算了!”
宛童雙手撐腮,盯着火堆上冒出的絲縷白煙,過了半晌才幽幽道:“剛才燒掉的,是最後一把了。這次能撐上三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
裴小舟的表情頓時如遭雷擊,張了兩次嘴巴,才哀怨無比道:“再沒有了?真的一點都沒有了?宛師妹,你怎麽沒多帶些在身上啊,哪怕帶個十斤八斤的……”
宛童連白眼都懶得給他:“誰沒事随身帶着十斤八斤這個東西,我手頭這點還是上次落在丹囊裏的。”又嘆了口氣,“這遭出來游歷當真吃虧,沒找到幾品好藥材不說,到先折了好些東西進去。”
她感嘆這一句也不過是想到說到,随口罷了。只是說出了口,裴小舟那邊卻不似平時一搭一和的接上嘴,反倒少見的沉默下來。宛童盯着火堆出了會兒神,才察覺這點不對頭,驀的想起此次出行乃是裴小舟找上赤明圃主動邀約,自己說者無意,聽在他耳中焉知不是埋怨的意思。難得心中氣短一慌,忙扭過頭:“喂,我可沒抱怨你……噯?”
她一眼瞥見的,是裴小舟手裏捏着的一截翠綠綴黃的東西,雖說明顯被削去了一段,到底是自己常年佩戴的發飾,哪有認不得的道理,訝異道:“怎麽在你那裏!”
裴小舟搔搔頭,遮掩幾分心虛:“我當時順手撿回來的……”又讪讪道,“這一遭當真出行不順,還帶累你連護身的法器都毀了。本來還說是陪你四處采些稀罕藥材,補上在龍山古月損失的那些的。”
宛童輕哼一聲:“我說了沒的怪你,你自個在那兒叽叽歪歪做什麽!”想了想,又道,“那簪子不過是靠着上頭镌刻的防護陣符才有用處,毀了也就毀了,回頭我再求師父賜下一枚就是。”
裴小舟仍捏着折斷的那截翠藤來回擺弄,宛童說得灑然,他反倒更不願這般輕巧揭過。琢磨了一回,忽然道:“這藤簪剩下的半截也蠻長的,你等我弄個好玩的東西給你。”說着話,從丹囊裏摸出一柄不過兩指長的薄刃小刀,就在翠藤剩餘粗大些的一頭削削刻刻起來。
宛童倒是沒見過他擺弄這個,探頭瞧了瞧,“噗嗤”笑了:“你還會玩這個?是要雕個什麽花樣?”
“雕個……”險些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在最後關口被咽了回去,裴小舟呲牙笑道,“雕個小鳥給你。”他手上不停,嘴巴絮絮叨叨回憶起來,“小時候練功,不小心惹哭過北天坎的師妹,哇,你是不知道北天坎的蘭荩小師姐有多兇多護短,為了不被她收拾,真是拿出全身解數來才把人哄好。就那個時候發現,我原來還有點雕東西的天分呢。”
宛童倒沒在意他在哪學來的手藝,只是好奇道:“怎麽不說師妹就是師姐、小師姐的,也不曾聽說你們神京的北天坎只有女弟子。還有,小師姐是什麽,師姐就是師姐,哪有大的小的!”
裴小舟來沖她扮個鬼臉:“你曉得什麽,小師姐小師姐,當然是因為她年紀最小啊!”說着不由感嘆道,“我們碧雲天的長輩們收徒弟太随心所欲,年紀小輩分大當真不算稀罕事了。還有小師叔呢,西天兌的雲主劍清執,你想來也知道。在門中走過一遭,不要說喊小師叔的,就是小師叔祖,小太師祖的都有好多。”
宛童被他逗得直笑:“這個我倒是也聽說過的。”
裴小舟笑嘻嘻道:“至于北天坎嘛,北天坎當然不只收女徒弟,可誰叫這一輩當家的雲主是适容夫人,她座下兩名親傳也都是女弟子。一來二去,拜入碧雲天的女娃娃們大多也就都被送去一塊作伴。偶爾有兩個師兄師弟,反倒稀罕了。”
他零零散散講的這些,即便在碧雲天也算不得什麽秘辛,只是因為太過平常,反而不多為外人知曉。宛童年歲比裴小舟還要小些,出山門的次數寥寥無幾,更不要說聽過這些別家的派門瑣事,一時頗覺得新鮮,笑道:“哪豈不是旁的三天都成了和尚廟了!”
裴小舟癟癟嘴:“所以師兄弟們大多愛往北天坎湊,當然沒少了吃小師姐的拳頭飛腳也是真的……喏,好了。”他吹吹手上沾着的碎屑,晃了晃改頭換面的半截藤簪,“瞧!”
宛童忙定睛去看,看清楚了簪頭那只身子扁扁,嘴巴也扁扁的“鳥”後,原本還帶着笑的眼睛立時瞪圓了:“這是什麽東西!”
“小鳥啊。”裴小舟晃着簪子答得肯定。
“呸,明明是只醜鴨子!”宛童瞧着那怪模怪樣的扁嘴“鳥”,好心情大打折扣,站了起來就要繞到篝火另一邊去。
裴小舟瞧瞧手裏的新作:“鴨子麽?我明明刻的是只小鳥沒錯啊……”不過也立刻站起來跟過去,笑道,“鴨子就鴨子嘛,鴨子也沒什麽不好,還好吃呢。”他一手舉着藤簪,沖着宛童遙遙比劃了一下,笑得沒心沒肺,“和你這身打扮還蠻配的哈哈!”
宛童因先前在山中遭逢妖鳥,折騰得一身狼狽不堪,早将污損了的赤明圃慣常服飾換了下來,如今正穿了一身鵝黃襖裙,鮮嫩明媚。只是被裴小舟拿着那只“鴨子”在身前一比,哪還不曉得他促狹之意,頓時柳眉一豎,返身用上了足有十二分的力氣,沖着他用力一推:“裴小舟,你要死!”
即便是赤明圃出身的女孩子,離着手無縛雞之力也還差得遠。這一把猛的推出去,反倒是還在蹦跳着湊趣的裴小舟被掀了個措手不及,腳下一霎失穩。兩人打鬧的兩三步外就是燒得正旺的火堆,眼看着要一屁股坐到火頭上去,叫還來不及叫,天外忽掀勁風,“轟”的一聲,連柴帶火,卷地三分,竟是硬将那火堆生生平推開去丈餘。之後才聽裴小舟“嗷”的一聲慘叫,結結實實一屁股坐在了還滾燙的地面上,那力道震得他鼻子一酸,“嘩啦”先淌下了兩行眼淚。
宛童登時也不知是該驚叫還是笑他了,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挂着一臉眼淚黑灰面面相觑。而一旁劍光流轉,已現出三條人影,正是随着燕引前來的方青衣和越瓊田。
看着眼前一塌糊塗的場面,燕引一時間也有幾分無語。不過到底只是小輩間嬉鬧,單看适才方青衣肯出手幫了裴小舟一回,想來也不會在這點事情上在意。他清咳一聲,趕快一肅表情,一本正經的給兩邊做了引見。
裴小舟與宛童也萬沒想到青冥洞天來人會是方青衣,兼被撞到兩人胡鬧,倍覺尴尬。一個個垂眉垂眼,細聲細氣上來見禮,随後也不敢多說什麽,避讓到一旁,将正可遙望曠野焚坑的方位讓了出來。反倒是越瓊田昔日在龍山古月曾求醫赤明圃,聽聞宛童師門,心中不免生出幾分親善,忙趁着自家師父背後沒生眼睛,沖着兩人手舞足蹈比比劃劃,連連用手在臉上劃了幾下,又拿袖子虛虛一抹,以為示意。
裴小舟和宛童自然看得到他的動作,愣了愣後反應過來,彼此偷偷看了一眼,果然臉上都是黑乎乎的,抹上了不只一道煙灰。宛童女孩子家注重姿容,也顧不得還有前輩在場,忙從袖子裏抽出條帕子,低了頭好一通擦抹,又悄悄遞了個眼神再給越瓊田。見越瓊田點了點頭,知是擦幹淨了,這才吐吐舌頭,沖他粲然一笑。
燕引在一邊自然也看到了幾人的小動作,只是看出來方青衣對待越瓊田這個徒弟格外縱容,自己便也視若無睹,只邁前兩步,向着土坡前面一指:“方師伯,那邊就是火焚坑所在。我們怕再生意外,不敢靠得太近,一直只守在這裏。”
方青衣“嗯”了一聲,擡眼望過去,黑夜之中,猶然可見一道黑紅惡氣沖霄,未散盡的邪氛、冤鬼幽氣、焚火穢氣攪作一團,将偌大一片曠野都籠在了其中。其兇其惡,不知要多少人命荼毒,才至于此。方青衣縱然深知魔道手段,對偃鬼王的作風更心知肚明,但親眼見此,仍不免暗嘆一聲,随即道:“我前去一探,你們在此等候。”
只是不待燕引三人應聲,緊挨在他側旁的越瓊田忙一伸手,扯住了他一邊袖擺,急匆匆道:“師父,我跟你一同過去。”
“……莫離我三步之外。”方青衣微一遲疑,點了點頭,又看了燕引一眼,“你也同來。”
“是。”燕引再一次把眼珠從越瓊田扯着方青衣袖子的手上摳回來,畢恭畢敬的,快步的跟上了去。忽見越瓊田一邊走路,一邊回頭,沖着裴小舟又在臉上比劃了兩下。
裴小舟和宛童兩個被晾在原地,倒是沒有半點不情願。想到不用再去看一遭那邪性又令人作嘔的火焚坑,反倒是慶幸更多些。一見三人前前後後走遠了,互看一眼,宛童本來還繃着一口氣,但瞧到裴小舟那張花貓臉,登時憋不住“噗”的樂出來,想了想,還是把已經塞回袖子的手帕又掏出來,攥了個團沖他一丢。
裴小舟也覺自己這副模樣丢人,忙接住了,三兩下抹幹淨,扮個鬼臉:“宛童妹子,謝啦!趕明我請你吃鴨子!”
“呸,誰稀罕!”
即便只是步行,向惡氣升騰的位置走了片刻,就到了近前。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一處巨大的凹坑,或者更像是一個荒野中常見的涸了水的淺水泡。若依照燕引的說辭,大坑深邃足以沒人,但趁夜下望,卻是漆黑一片難以分辨,只能嗅到一陣一陣焦臭氣味不停的被風從下面鼓吹起來,沖鼻難聞。
燕引心底仍對在客棧中被拍出體內的那股黑氣頗為忌憚,一到焚坑邊上,忙又向方青衣身邊靠了靠,也厚着臉皮擠進了那個“三步”的範圍。登時覺得一股透徹清涼旋于身畔,凜冽如置身新雪之中。凝神細看時,甚至能在空中捕捉到冰晶細雪般的淺淡痕跡頓生頓滅,缭繞身旁,正是方青衣以自身真元張開的護持之罩,薄雪輕冰,不觸即碎,卻邪氛難侵,固若銅牆鐵壁。
燕引心下悄悄松了口氣,道:“方師伯,這坑下面藏着我們發現的詭異祭臺,似乎還有陣法以此坑邊緣為界鋪設。我們未敢下去查探,只在坑上草草看了一圈,倒是除了摞得滿滿當當的焦屍外別無所覺。”
“焦屍……”越瓊田不由自主便回想到了女蘿芗後藏屍的山溝,即便知道憑自己的眼力看不到坑下情形,還是忍不住縮了縮頭。忽聽方青衣冷哼一聲:“妖邪之術!”
一道清光驟然自他掌中而升,一旋高舉,在半空中凝做陰陽太極,随即光流徹地,張大盈畝,将一座火焚坑團團罩在其中。明光之盛,竟如微日,透照了坑下昏黑暗穴。低頭再看時,豁然無數焦枯屍首簇擁着小小一座祭臺立于坑底,似乎焚火未盡,猶有黑煙滾滾,在屍堆中上下翻湧。當空道印清光落下,辟開邪詭煙霧,看得分明那許多的屍身,枯焦如炭者有、半焦半腐者有、甚至還有血水絲絲縷縷,在屍臺之下滲流而出,腥氣臭氣焦氣,混做一團,更勝方才所覺百十倍。
越瓊田一張臉頓時白了,眼前所見的慘烈凄厲之狀遠超之前所想。他輕輕抽了一口涼氣,先在腦子裏踢了自己一腳,暗罵一聲:“你争氣些,師父在看着呢!”随即壓下胸口那股不适,咬着嘴踮腳又往前探了探頭,伸出小半個身子:“師父,這般殘酷的手段……便是偃鬼王的作為麽?”
“戮屍榨魂,正是偃鬼修煉之基。”方青衣微有沉吟,“赤海魔行後的五百年間,我與他幾次交手,但也都在百年之前了。近百年來他不知潛藏何處,如今忽然這般毫無顧忌屠戮凡人乃至暗害修士,必然有所依憑……此魔心性殘暴,若是繼續放任他為所欲為,定成世間一場劫難……嗯?”
越瓊田還在探頭探腦的忍着惡心往坑下打量,也不知是自己心裏吼的一聲見了效,還是竟在這般短的時間內就适應了,漸漸倒覺得不再那麽難以忍受,便又去琢磨立在屍堆正中的那塊水晶般材質的方臺。然而才看了幾眼,忽覺有許多絲絲縷縷紅黑間雜之氣,從焚坑中飄搖而起,頃刻滿溢坑面,竟是扭卷成一股,越發粗壯凝實,驀然如毒蟒昂頭,向着方青衣化出的太極光罩狠狠撞了過去。
轟然一聲,越瓊田只覺自己的耳朵都險些被那一聲巨響震破,紅黑煙柱一撞無功,迸散四碎。無數碎片化作無數猙獰扭曲的人面,尖嘯嚎叫,繼續反撞而來。卻是不知怎的,太極護光這一遭卻如無物,頃刻叫無數鬼臉沖至眼前,可怖可怕之态,難以言表。越瓊田“啊”的驚叫半聲,只覺那些鬼臉瞬間一齊撞入了自己體內,腦中“轟”的一聲炸響,眼前卻是一黑,一頭栽倒。
方青衣和燕引眼中卻只是見他呆呆盯着坑底看了一氣,臉色猛然一變,就頭重腳輕的往坑裏紮了下去。燕引不知發生何事,只當坑下尚有妖邪留手,驚喝一聲反手拔劍,方青衣寬袖一卷,已将越瓊田攔了回來,順手抱起,腳下虛點,退出坑邊數丈。燕引忙将劍勢按下,再一定神,察覺方青衣張在周身的護持之罩也随着主人遠離,立刻抹頭直追了過去,才趕着問了句:“方師伯,發生何事?越師弟這是怎麽了?”
方青衣看看懷裏已是人事不知的越瓊田,伸手在他靈臺一抹,頓時臉凍如冰,冷冷吐出兩個字來:“魂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