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

章五三  道是無情卻有情

源源不斷的清氣如層層水浪鋪開,浸潤着越瓊田的周身。凝劃得出至極劍意的指掌間,當下揮出的真氣卻是至極溫柔,來回滌蕩安撫着越瓊田遭受震蕩的元神。這一點神識之傷,算不得嚴重,放在方青衣眼中不過是舉手之間就可化解的程度罷了。先有陣法隔去魂墟的影響,又有及時種下的道符安魂固魄,當下不需多久,越瓊田的神态早已安穩,甚至還有些無意識的吧嗒吧嗒了嘴,倒當真更似睡得香甜了。

方青衣見他眉目間一派純粹平和模樣,自己臉上的神态便也見了些柔和。只是指下清光,未曾收斂,反倒順手一劃,更盛大幾分。甚至隐隐可見床榻之上,有星位痕跡點落,爍動七宮,将越瓊田一身盡籠其中。

這是方青衣突然起意的一個打算,越瓊田雖說生有極靈之身,最善修行,但天生限制卻讓他之前的十幾年幾乎空度。縱然玉完城乃是族裔傳承的世家,當今城主英華君更是只得他一個親侄兒,對此也無甚辦法,只能在教導他些粗淺入門皮毛之外,将許許多多的法寶靈器堆了他一身,以此作為護持。

越瓊田性子單純,一向被姑姑嬌慣,自己又是個灑脫性子,并不如何在乎自身進境在同齡人中的難堪。只是玉完城非是尋常門派世家,不提內藏天下奇珍,即便家傳枯榮妙法,在煉氣界諸多法門中也可稱奇絕。這般顯赫出身,倒叫先前十五年時光蹉跎倍顯遺憾,哪怕可以稍微追償一二,也不免使人動心。

方青衣動了心思的另一個緣由,便是自己曾在初見越瓊田的極靈之身後,尋訪玄奧、深入幽地,尋來一門據說早已在煉氣界失傳的啓性之法。許是冥冥中自有蒼天示意,即便那時還不知日後究竟如何,到底仍是先将這一法門早早備下,留待可期。而眼下,正合該一用。

紛繁思緒在心中一晃而過,方青衣喟然一嘆,手掌輕翻,指掌間靈光再熾:“毓秀所集,造化所鐘……被魂墟引動魂震也算一次機緣,藉此神明性虛之際,我為你啓性。日後修途,便可事半功倍,進境千裏。你能生得此靈身,當是天之佑報善果善性,需得珍之!”

七宮定魂,明光啓性,洗練掩身俗塵,将極靈之身蘊藏在神識深處的靈竅掘開,此後洞心明性,在修行中的好處不亞于一次脫胎換骨。這法術乃是以精粹修為引動靈竅共鳴,非大能者不可施展,而此刻由方青衣運使出來,效果更是不凡。越瓊田人在沉睡之中,清光沐身,體內竟也漸漸逸出點點靈光,互成應和。起初微弱,但在一次次的明爍凝散之中,漸漸轉為盛大,最末竟是耀出一片光霞,将整個床榻都浸在其中。越瓊田靜靜的躺在床上,眉目間顏色輝煌,眼睫忽然一動,将掀未掀,似是将要轉醒。

眼見七宮明光已與越瓊田的靈竅潛能成互引之勢,方青衣在旁收了術法,靜觀其變。這一遭啓靈或長或短,到底何時結束端看越瓊田神識靈悟如何,非是旁人能夠插手相助的事情。只是單看眼前這一片浩蕩光華,想來福澤不淺,所啓也該甚為可觀。

方青衣正這般心中思索,忽見床上越瓊田眉眼微動,似是要醒了過來,登時一驚。啓性之術說是旁人難助,便是因為神識之功乃是發作在自身靈識深處,其間如何只有本人可為可知,在他人看來,不過是一場春秋好夢,短則數個時辰、長則數日罷了。可數時也好、數日也罷,從未聽聞過不過片刻就要轉醒的怪異情況。方青衣不暇多思,第一個念頭便是擔憂術法運行出了什麽差錯。心念動處手上已動,拈來幾縷清光,只待再稍有變故,就向越瓊田彈落,先護住他靈臺元識最為要緊。

但他這幾道清光到底沒等到出手的機會,越瓊田倦眼半開,身子也開始微有動彈,睡中将醒,将醒未醒,然後竟是就卡在了這個不上不下的情況中。沒說能徹底清醒過來,一直扭動不安的肢體情形也不似能夠再徹底沉睡下去,掙動之中,自他體內耀出的光芒卻不見減褪,反而越見其盛,甚至一旁燈燭的光亮也被壓了下去,滿室之中,唯見明光耀耀。随着這一片光華鋪開,更有一縷清冷香氣,也開始幽幽逸散,一點一點蜿蜒到了方青衣的鼻端。

這一縷冷香入鼻,方青衣的身形猛的一僵,指端拈着的清光失了真元加持,頓時散去,即便他随後立刻察覺到了,也已凝之不及,只能看着清光點點而滅。只是他此時心思也暫不在那一點清光,目光随即一轉,落在越瓊田身上,面上神色雖是不改,眸中洩出的那一點情緒,卻複雜萬千,一時竟難描述。

床上的越瓊田不知這點細微變化,周身溢出的冷香愈發濃郁,明明是燃着炭火的精致屋舍,恍惚間換作了香雪梅林之景。方青衣身在其中,熟悉花香從遙遠又深刻的記憶中步步走回得清晰,将他的思緒也悠悠引動,幾乎一瞬失神。偏偏就在這時,忽聽床上一聲□□,越瓊田全身猛的一個顫動,将方青衣的心力又徹底拉了回來。

心中暗暗一聲懊惱,方青衣仗持道法在身,直入明光中心,靠到床邊去看越瓊田的情況。一看之下,卻是心驚。少年額頭鬓角不知何時已滿是細密汗珠,手足俱熱,卻是熱得有些異樣,印堂之上,隐透的輝色之中,更有紅光暴動,象征一場神識之争,已激烈到了凝虛現實之況。啓靈雖說乃是高深之極的術法,底性卻甚為平和,不該有這般險象出現。方青衣一手握住越瓊田滾燙的手掌,心中已生出了一個模糊的可能,只是……他手上驀然有些失控的用力一握,百十年間,第一次有猶豫難決之意浮上心頭。

然而那一握的力氣當真有些大了,半昏半醒中的越瓊田驟然吃痛,悶哼一聲,竟忽的長睫一扇,緩緩撩開。露出的一雙眸子純淨而懵懂,又仿佛不知所在,茫茫然沒有目光落定之處。他本是軟綿綿垂着的手指上,也因這一醒有了幾分力氣,那力道不算大,只夠他緩緩屈動幾根手指,沖着剛剛捏痛了自己的力量來源報複似的反握回去。

那是一點如鴻毛拂過手背的細微動靜……

Advertisement

方青衣猛的擡頭,正對上了那一對眸子,黑潤如含水,不是越瓊田一直以來固執追在自己身上的明亮執著的視線,帶着幾分恍惚,幾分訝然,還有幾分嗫嚅閃躲的不堪相見。

方青衣驀然一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聲音微顫,說不出幾分是試探,幾分是驚疑,更有幾分是對越瓊田當下處境的憂心。只是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也在微微發顫,才吐出一個字,又硬生生頓住了:“梅……”

越瓊田的印堂紅光又在這瞬間猛的閃爍躍動起來,将那一雙黑眸也映上了幾分緋色。眸中光華随即一暗,重新湮滅成了一片茫然混沌。無焦的眼神劃過眼前床榻、幔帳、和方青衣的臉,嘴唇啜動,含糊似有聲出。方青衣急忙側耳,也只來得及捕捉到最末幾字:“……道是無情……卻……”

聲音戛然而止,方青衣手心中一片熱汗淋漓。坐在床邊愣了一瞬,忽的站起身,似是心有所決,開口凝音成鏈,沉沉喚了一聲:“朱大!”

朱絡擦着一腦門冷汗跑過來時,才一推門,就猛的抽動了兩下鼻子,脫口一聲:“梅花?”只是放眼四望,明光耀耀滿堂,光芒發自榻上,越瓊田與方青衣兩人,一卧一立,再無其他,更勿論有什麽花草存在。然而那股清冷香氣太過鮮明,全然難以忽視。朱絡頓了一頓,還是開口:“方前輩,你找在下有事?這……小越這是?這花香又是……”

方青衣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想解釋,只是叫人前來,自是有用人之處,總不能就這樣将朱絡稀裏糊塗的推上去。這一眼中情緒未掩,朱絡也登時看明白了,立刻笑道:“前輩有事但說無妨,只要是你信得過在下,無論何事,在下也皆願為前輩分憂。”

“嗯……”方青衣的目光終于在他身上落定了,“你擅于魂魄之術?”

“這……”朱絡登時一噎,沒想到劈頭先問了這個過來。有心否認,但之前在魂墟時,礙于情勢才剛剛親口承認過,要當面鑼對面鼓的戲弄方青衣,他當下還沒這個膽子,再過一百年也沒。可若是認了,又不知後面等着自己的話是什麽。他略一遲疑,圓滑的繞了個小圈子,“前輩此問,莫非是與小越當下相關?”

見他通透,方青衣很幹脆的點了頭:“瓊田當下在神識之中有一關卡,若以外力導正,兇險且艱難。反倒是你的魂魄之術,對此應有奇效,你可願助他這一遭?”

“小越的神識?”朱絡聽得似懂非懂,不過經了前事,想來也是自魂震引出的後話,“事關小越的安危,在下自當盡力,願聞其詳。”

“瓊田的極靈之身靈竅尚未開,這一次魂震雖說驚險,但也正是機緣。我以道門秘法為他啓性明心,卻不想……”方青衣的言詞忽的一頓,但立刻又恍如無事的接了下去,“他靈根敏銳,以至洞徹因果,引動了前緣。”

“前緣?”朱絡登時抓到了這兩個字。

方青衣點頭,言詞不再遲疑:“是。你需以魂魄之術渡入他神識之中,将他從前緣迷障裏拉出,此事不可耽擱,當需速行。”

“在下明白了。”朱絡望向再次陷入昏睡的越瓊田,鼻端缭繞的梅香不散,清冽卻又濃烈,他心中忽然一動,“前輩,這梅花香氣……就是前緣?”

“……是。”

“那……在下當如何做?”

方青衣不再看他,目光同樣挪向越瓊田,緩緩道:“前緣已矣,何可再追。瓊田有他這一世的造化,豈可因往世糾葛而誤之。”

朱絡卻忽的一笑,往床前三步處席地而坐:“煩勞前輩助一臂之力。”

方青衣拈指揚手,集靈光于朱絡與越瓊田靈臺之間,以為牽引。朱絡沉心凝氣,受功法加身的同時,也在暗暗運作起玄瞳之力。适才那一場幻境之驚,玄瞳之力也莫名其妙随之複蘇,他本還有些忐忑變故,但當下情形關乎越瓊田緊要,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一時謹守心神,放渡靈識,要入越瓊田心神之境。眼見靈橋将成,忽的又開口大聲道:“方前輩,我視小越如自家小弟,這一遭勢必盡力助他。他之前緣為何,我亦不識、亦不知,亦非是小越。若有糾葛難開,在下卻是自然要以小越安危在前的……”話音未落,尾音尚還在他自己的耳邊回環,眼前已是一片奇光離合,似墜茫茫。最後一點落在現世中的意識,艱難的捕捉到了一聲輕微嘆息,是方青衣的聲音,卻少了幾分方青衣衆人之前、口碑之中,一貫的冷漠嚴肅,反而帶上了些許悵然:“勿縱極端……”

視野之中一片白茫紛落,再無其他的托付入耳。

“勿縱極端……”

一言沖口而出,方青衣似乎連自己都沒能料到這一點沖動,咬着最後一個字音頓住了。眼前朱絡端坐閉目,神色沉靜,已入虛境之中。這最末本不該畫蛇添足的一句,也不知是否叫他聽到了。更是不知自己心中,是否希望這句話送得到朱絡的耳中。

房中兩人入定,只他一個神智清明,宛如獨處。方青衣默立半晌,終是徐徐在旁落座,目光落在越瓊田身上,但更好似透過正在美好年華的乖順少年,看往更悠遠之處。身旁冷香仍在,郁而不膩,絲絲縷縷萦繞流連,也拉扯得他思緒一時萬千。許久,幽幽嘆出一聲:“梅君,是方青衣有負于你!”

眼前一個恍惚,在還沒來得及覺出天旋地轉的天旋地轉中,朱絡腳下一頓,已落在了實地上。撲面有風,吹來滿鼻冷香與客棧房中如出一轍,更有許多柔嫩細小的觸感,呼呼啦啦拍在身上臉上,幾乎沒有半點力道,只帶着點似有似無的瘙癢,忒的頑皮。

朱絡伸手撈了一把,這才睜開眼,滿目浩蕩,一片香雪梅花,竟能漫漫如同彌天大雪,盛開的、垂落的、随風旋舞的……一眼難見盡頭何在。被他握在了手裏的自然也是梅花的花瓣,清香且柔軟,幾乎讓人不忍心多添上一分力道。朱絡登時将手指一張,一陣風來,便将那些纖細的瓣蕊皆卷走了。

雖說已在心裏有了些準備,但朱絡還是被這滿目的白梅世界驚得呆了呆,再一回想方青衣之言,頓覺不可思議:“這梅花難道就是小越的……前緣?”

立身之處,除了紛紛揚揚的梅花,似乎再無他人。大概是剛剛那陣風刮得劇烈了些,卷得落花如雨,障目難開。而随着風聲歇下,一天梅雪也漸漸平息下來,簌簌落了一地後,終于露出了這所在的本來面目。朱絡仰頭,看到的非是連片梅林,而是一株不知其圍幾闊的巨大梅樹。大約年歲實在久遠,以曲折玲珑見長的梅花樹竟也可生得這般高大。枝桠連雲,漫天梅雪,皆是一樹之花。

“這……好大的梅樹!”朱絡脫口一聲驚嘆,并未拿捏聲音大小。那一樹梅花似聞其言而有所感,簌簌而動,又一陣梅花雨紛揚落下。落花聲中,視線望不透的梅樹對面,忽傳人聲,一道少年脆音,一道青年溫潤,卻是異口同聲的問道:“對面是誰?是……朱大哥?”

“……小越?”朱絡差點跳起來,顧不得再看梅花落雪,循着聲音一頭紮了過去。細雪般的梅花依然飄飄蕩蕩有一朵沒一朵的在他身前身後打着旋落下,只聞冷香,全無半點殺機或阻攔之意,叫他順順當當繞過大半圈樹幹,眼前所見,豁然不同。

梅樹仍是梅樹,梅花雪也仍是梅花雪,只是地面老根盤凸,結做一張榻席模樣,四周新花零綴,甚至還置有棋茶諸物,別樣風雅。根榻之上坐着的少年,錦繡衣衫,鴉鬓紅顏,連眼角眉梢還未褪盡的那一點稚氣都十分熟悉,正該是此行所為的越瓊田。一見到他繞出來,立刻歡歡喜喜的又開口叫了一聲:“朱大哥!”

朱絡登時退後了一步,揚聲喝問:“你是何人?”。

一人一語,卻是雙聲疊出,本該稱得上好聽的一把……或是兩把嗓子,從一個人口中一同發出,頓覺十分詭異。朱絡認得越瓊田的聲音,但另一道青年音色,卻是全然陌生。聽着“他”同樣親親熱熱叫自己一聲“朱大哥”,不免寒毛直豎,右手微動,已按在了寸心握柄之上。

見他戒備神态,“越瓊田”笑了一聲,仍是一口雙聲:“這位朱公子只認得你,卻不認得我,當然害怕得不敢過來了……也罷,他不肯過來也好,咱們繼續講故事吧!”

“呸呸呸,我不要聽,我才不要聽了!”

“那年青衣在此結廬,我們也算是比鄰而居……”

“不聽不聽!”越瓊田擡手就掩住了耳朵,只是卻堵不住自己還在笑吟吟講古的嘴巴,氣得漲紅了一張臉,也是無可奈何。才氣呼呼的搶到了這一句,語态音調又是一轉,含笑繼續道:“青衣性子冷傲,平素少與人言語往來……”

“師父性子才不冷,他對我最好不過!”

“青衣……”

“師父……”

眼見梅樹下的“越瓊田”自己與自己又開始吵得不亦樂乎,似被遺忘了的朱絡站在旁邊,倒依稀弄清楚些當下的情形。受了囑托在前,再看眼前梅雪之境,想來那道逗弄着越瓊田的青年聲音就該是方青衣口中的“前緣”無差。只是不知在自己到來前究竟發生了何事,兩道本不該相交的命軌非但在此相逢,更同入一體之中。再聽兩人言詞之間,對方似無惡意,卻是一直以來乖巧知禮的越瓊田不知為何的愈發暴躁……朱絡又皺眉望了望氣得手舞足蹈的越瓊田,生怕他一個激動之下,當真給自己一下狠的,到底那身體想來還是越瓊田無異,若在這神識幻境中受了什麽傷,天曉得是不是也要牽連到現實之境,不好收拾。

一念及此,朱絡沒法繼續袖手旁觀,清清嗓子,提高嗓門喊了一聲:“小越,呃……還有那位先生……”

“越瓊田”猛一扭頭,眼中一片促狹笑意:“可喚我‘梅君’。”

“……梅君。”

一串梅花雪鏈般飄落下來,繞着朱絡打了幾個旋兒,又“呼啦”而散。“越瓊田”笑意更深,一伸手捉住了一朵雪瓣,合到掌心:“你是他的朋友?肯為他冒險深入神識幻境,想來交情該是極好。”

“不錯,我受方前輩所托,正是為帶小越出幻境而來。這位梅先生……嗯?”朱絡忽然一愣,後知後覺的發現越瓊田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是沉寂,眼下只聞梅君之聲,用着“越瓊田”的模樣在與自己交談。他心中一驚,登時改口:“你對小越做了什麽?”

“哎哎哎,莫激動,莫要激動嘛!”梅君拍手笑笑,笑過了,笑痕猶在眼角眉梢,卻是輕輕嘆了口氣,“他無事,我怎會傷他呢!不過是沉眠了太久,乍見他來,很是歡喜,更想與他聊聊……青衣罷了。”

“你認得方前輩?”

“認得,自然是認得的。”梅君擡手摸摸“自己”的臉,“不過一晃百十載,這些老掉了牙的故事也不足為你們這些小輩再道一回了。”

“你方才還在給小越講古。”朱絡狐疑的目光上下左右打量他一回,“怎的到了在下這裏,又說不得了?小越個性單純,不通人事,他叫在下一聲‘大哥’,你若是哄騙他什麽,就算你是他之前緣,我也是不答應的!”

“前緣?”梅君對他的義正言辭似乎并不在意,卻偏偏抓住了這個字眼,“這是何人的說詞?”

“是方前輩。”

“當真是他!”梅君眉眼微動,竟說不出是欲笑一聲還是嘆一聲,“前緣……哈,果然如此,他當真還是我認得的那個方青衣。”他感慨未盡,話又一轉,“他還說了什麽?”

“方前輩他說……”朱絡張口欲答,但莫名卻又遲疑了。看着梅君盈盈笑意,每提及方青衣時語調中盡是柔和,那八個字一時不忍出口。

梅君見他吞吐模樣,反倒莞爾:“你即便不說,我也知曉。他是你所知中的的‘方前輩’,卻是我的方青衣。我知他之深,豈會不如你麽?你但說無妨,他口舌素來如冰似劍,刻薄之詞許久不曾聽聞,我倒是懷念得緊了!”

“……好吧,”朱絡嘆了口氣,“‘前緣已矣,何可再追。’此便是方前輩之意。”

“當真如此?當真如此!”梅君神态不傷反笑,向着有些不解的朱絡道,“如此才是甚好,有情無情,皆是方青衣,他既能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梅君……前輩,”朱絡猶豫一下,改口了稱呼,“你與方前輩的往事糾葛,小越皆是不知。雖有前緣,但當下小越只是小越,他敬方前輩為師,方前輩也甚是挂念他的安危。還請前輩高擡貴手,送他脫出神識幻境,以免在此耽擱太久,于身有損。”

梅君“哈哈”一笑:“你放心,我自是不會傷他分毫,不過藉他感懷一回故人罷了。如今心願得償,自然不會強留。只是要離開此地,還是要憑他自身的本事,卻非是我有意為難。”

“此話何解?”

“這到底是他的神識之境不是麽!”梅君促狹一笑,“我不過是客寄于此,心願已了,也該離開了。”

“梅君前輩,你要往……”朱絡心中一動,似有幾分明白,下面的話反倒難以吐出。

梅君卻不在意的笑道:“正如你所想,前緣已了,便該是徹底歸于天地之間的時候了。”

“你……那你可有什麽囑托,在下可替你轉達方前輩。”

“囑托?”梅君反而一頓,似是沒料到他這般的熱心腸,随即搖搖頭嘆了口氣,“無有什麽囑托,是我有負于方青衣。他本是仙骨仙質,是我……罷了,此話于你說來何益,你且放心與……”

朱絡忙道:“越瓊田。”

“哈,越瓊田,好名字。那你就與他好生……想辦法離開此地吧!”笑聲一落,忽見一道淡淡身影自越瓊田的身上脫出,形态已是極為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身長玉立的青年男子模樣,一晃沒入梅花樹中。

随即無聲之聲,響徹整片幻境。梅花一瞬落如蒼茫大雪,掩盡耳目視線。朱絡被那猛烈而起的大風吹得忙閉上眼,任憑無窮無盡般的梅花吹面撲身。許久之後,梅雪終弱再至于無,他方睜開眼。目光落處,芳華不再,眼前唯有一截老樹殘幹,半邊已是枯焦,斜斜栽歪在地上。無花無雪,亦無冷香成陣,傾頹之态,仿佛經歷過最為慘烈之事,生機早斷,唯剩殘軀。

“梅君?”朱絡試探開口一喚,果然已無人應他之聲。反倒是不知何時昏迷着平躺在樹幹前的越瓊田輕哼了一聲,慢慢睜眼,帶着七分糊塗,搖頭晃腦坐了起來:“朱……朱大哥?哎!那人呢?”

昏迷前的記憶瞬間回籠,越瓊田一個打挺跳了起來,張皇四望一圈,又忙低下頭打量起自己:“我……我沒事了?那人走了?這到底……嗯?這是什麽?”

他起身之後,便将昏迷時遮擋住的一塊地面露了出來。四周皆是漆黑焦土,唯有那一小塊地上落滿了層層疊疊的雪白梅花。千年冰川之氣凝結于此,将花朵冰封其下,歷經歲月而顏色無改,更不見半分的腐朽。越瓊田呆呆看了一回,吶吶道:“是師父修煉的凍氣。”

朱絡也跟着湊過去,一手按住少年的肩膀,一同探頭打量:“冰上有字……”

平鏡一般的冰面,堅不可破,卻有人以劍器為筆,在其上一筆一筆刻下數行字跡。劍痕刻劃得極深極重,似承不可名狀之痛。越瓊田眨了眨眼睛,忽的心底泛上一股酸脹之意,蹲下身按着冰面,輕聲讀了出來:“問道從來遠世行,焉知道數本無名。寒花冷蕊皆稱道,道是無情卻有情……”

一滴莫名而來的淚珠,“啪嗒”一聲,敲在了詩句之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