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往事千端

章五四  往事千端

殘樹焦垣,空天曠日,滿目漠漠盡是凄涼。

朱絡站在梅樹斷幹前,懷裏摟了個哇哇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越瓊田,整個人都有些茫茫然。然而一邊茫然着,一邊還得輕輕拍打着少年,拿出十二分哄孩子的溫柔語氣,從頭揉到肩背,又從肩背揉回頭頂:“好了好了啊,不哭了,聽話,乖,不哭了……”

安撫了好半晌,越瓊田才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淚擡起頭:“朱大哥……”

“哎,我在,我在呢!”

“我……”越瓊田又抽了下鼻子,雙眼紅彤彤兔子一般,眼淚還沒收幹淨,愈發水汪汪的可憐巴巴,“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想哭……”

“……”

“但就是想哭……”越瓊田說着話一癟嘴,又一串眼淚珠子不要錢一樣擠了出來。

朱絡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穩了穩,還操着那把哄孩子的柔和語調:“梅君意識消散,你與他前緣瓜葛,大概是靈犀有感,悲不自勝吧。定定神,莫再多想那些,如今你我還在你的神識幻境之中,要想辦法盡快離開才最要緊。”

越瓊田點點頭又搖搖頭,抓起一把衣料抹了抹眼睛,後知後覺發現是朱絡的袖擺,又尴尬松開了,卻還沒忘了帶着哽咽的反駁:“我又不認得那個什麽梅君,誰要為他哭!”

“好好好,不為他哭,不是為他哭。”

“就是……”越瓊田咬着嘴巴吸氣,“就是他一直在說……在說……我一想到就難過,特別難過!”

“他說什麽了?”朱絡回憶了下梅君的言詞,似乎并無不妥之處,除非是在自己到來前,他還與越瓊田有過什麽其他交流,那便是不得而知的內容了。

只是越瓊田并沒有瞞他的意思,耷拉着眼皮吞吞吐吐,倒像是不願再複述一遍的模樣。但到底還是很不高興的道:“他說……‘我的方青衣’……師父是我的!他憑什麽那麽說!”但目光一落,看到腳下白梅如雪凝冰刻詩,底氣立刻又變得不足,哼哼唧唧抱怨兩聲,卻聽不出什麽個數了。

朱絡使勁吞下一口氣,才讓自己沒當面笑出聲,一時簡直無話可說。越瓊田也不在意他是否應和,自顧自抽抽搭搭的抱怨:“我不要聽他講師父,我自己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師父才不是他說的那樣!師父是……反正就不是那樣!”

“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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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絡跟着念叨了兩遍,驀的笑了,扳着越瓊田的腦袋又給他抹了把眼淚,順手響亮的在腦門上彈了一下,“我說小越,你這是在吃梅君的醋?這麽大的人了,哭成這個樣子,還要跟梅君搶師父,頂着這麽對兔子眼睛去搶麽!”

“師父本來就是我的!”越瓊田立刻大聲反駁,不過倒也漸漸按下了情緒,揉揉鼻頭,又摸摸眼角。“我的眼睛真的很紅?那……那師父看到了怎麽辦……”忽的就丢開朱絡,開始手忙腳亂的轉圈圈,想着什麽法子能遮一遮臉上的淚痕。

朱絡騰出手來,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直樂:“真是奇了怪了,梅君是你的前身,你該是梅君的後繼,要說對方前輩一脈相承的親近,也是沒什麽。怎麽還能自己跟自己鬧騰起這麽大的情緒?他喜歡和你喜歡,不都是個喜歡……呸呸,你這叫孺慕,孺慕懂麽,自己別瞎琢磨!”

越瓊田似乎沒怎麽分辨“喜歡”和“孺慕”的區別在哪,只是不甘不願的分辨道:“師父那麽好,喜歡他又有什麽稀罕的!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倒是不哭了,反而有些郁悶的揉揉鼻子,似是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怎生一種煩悶情緒充塞在胸口,末了只得嘟囔道,“反正就是不高興!”

朱絡這下當真沒話可說,幹脆一撩衣擺,一屁股在地上坐下:“好好好,你說什麽都是好……現在哭也哭夠了,梅君也離開了,方前輩還在外頭等着呢。你是打算繼續在這兒鬧脾氣,還是趕快脫離幻境,繼續讓方前輩給你啓性?”想了想又頓了一下,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一耽擱到底是多久,方前輩是不是擔心得不得了!”

“我出去,我這就離開!”越瓊田立刻跳腳,當真半點聽不得方青衣為難。只是一口答應過了,又傻了眼,四下環顧一圈,結結巴巴看向朱絡,“可……朱大哥……可我要怎麽離開這裏啊?”

朱絡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哀嘆一聲:“這是你的神識幻境,你問我?”但見越瓊田可憐兮兮的模樣,又不得不替他想法子,琢磨了一回道,“你這情況與被人或術法強行困入幻境不同,乃是自心生發,想來也該是由心而滅。且聽方前輩的說法,是因啓性明心,引動前緣以至此,要離開此地,自然也只能由你親手破開前緣,非旁人能助……你且靜心,悟破這一關卡,對你自身的修行也該大有好處。”

“我……怎麽悟……”越瓊田還是一片茫然。但他非是愚鈍,也知此事非但不能指望朱絡旁幫,反而是自己若不能徹底解決,倒要牽連朱絡。一時心中也不知是驚惶還是焦急,苦惱之極的揪着鬓發蹲下去,低頭發呆。

這一低頭,眼前正是那一片凝冰,幾行詩句托于百年不朽的梅花,字字镌下,皆是情心。一看之下,适才本已恢複了些許的心情陡然又是一陣酸楚。越瓊田使勁眨巴着眼睛,又是委屈又是吃味又是不甘:“梅君真的有那麽好?”

朱絡趕快在旁邊輕咳一聲,念咒似的小聲道:“別想他別想他別想他……”

“可我是我,我不是他啊!……啊……啊?”心有分別,剎那之間,越瓊田眼前一片光影離合,梅花幻境寸寸崩解,眨眼化作一片虛無。驚叫一聲未盡,再定睛擡頭,身處一片光芒明燦之中,四周別無他物,唯有七宮明耀,懸于高穹,灑下一片靈光。

朱絡更是在毫無防備之中,腳下突來一空,哼都來不及哼聲就無盡的墜落下去。他心中一慌的同時,手上動作卻是不慢,真元流轉之間,已生焰光托足,憑虛一立。再看四下茫茫,幻境崩解,越瓊田也不見蹤影,當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掉到了什麽地方,更又不敢妄動,生怕有損神識本主。正猶豫間,忽來一道清光,自漠漠無垠處落下,勢極迅速,觸之沐身又極盡柔和,将他團團裹在了其中。

這道光芒中無絲毫傷殺之意,盡是一片平和。朱絡心中也不自覺的随之一緩,放松下來,但仍是保有一絲警醒。畢竟清光的路數與方青衣截然不同,客棧房中本無第三人在場,不知是否又發生了什麽變故。

思度間,空天傳來語聲,不曾聽聞過的聲音笑吟吟道了句:“走罷!”尚不及思索是何意思,星移鬥轉,朱絡一瞬恍惚之後,身上驟然一沉,是神識歸體之兆。更有一股真元從背心灌入,順撫經脈,定魂安神。

朱絡反應得快,也立刻應和着那道真元調整自身,片刻後一睜開眼,先瞧到了方青衣坐在面前,而身後相助的真元未斷,果然另有高人在場。這時他不免謹慎,頓了頓開口先問道:“方前輩,小越的情況如何了?”

“無妨,他已入啓性之境。”方青衣似是不甚在意的随口一答,朱絡忽聽自己身後那人笑道:“別人闖一回神識幻境,全身而退後第一件事還想着問一下你的寶貝徒弟,你偏這時候又裝起冷淡!師兄,口不對心可要不得,要不得啊!”随即背心渡入的真元撤去,衣袍窣窣,似有人站了起來。

這說笑的聲音與适才朱絡被拉出幻境時聽到的“走罷”二字出自同一人之口,朱絡連忙轉頭,就見一位鶴氅霞冠的道人正施施然站了起來,眉目極為俊美,但一片溫和帶笑,并不露絲毫鋒芒,襯着束起的滿頭銀絲,當真便是活脫脫的“紅顏白發”四個字跳在了眼前。

見到這般形貌,又口稱方青衣“師兄”,朱絡心中一轉,已大略猜到了來人身份。果然那道人已先莞爾道:“貧道青冥洞天柳平蕪,朱小友,有勞你為越師侄涉險境奔波了。”

朱絡回想一下自己擦眼淚哄孩子的全程,倒是當真不好意思領他這一句“涉險”,忙深見一禮:“原來是掌教真人法駕前來,在下朱大,與小越本就是舊相識,為友助力,是該然之事。何況小越心性純善,即便陷身幻境,也萬萬談不上什麽兇險,還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才能脫困。”

柳平蕪聽他這樣說,眼睛卻是一亮,笑了起來:“沒有兇險麽?那倒是不知越師侄的神識幻境中是何等情形,可有其他怪異之處?”

“這……”朱絡一瞬猶豫,下意識的看了眼方青衣,到底心裏明白事關這位前輩大能的隐私舊事,豈能随意信口。柳平蕪這一問,當真答與不答,皆是兩難。

開口解圍的反倒是方青衣,對着柳平蕪冷聲道:“你自己已是心知肚明,何必還在這裏欺負後輩。”

柳平蕪頓時拍掌:“師兄啊師兄,堪情不破是癡人。你之修為本在我之上,如何偏在此處蹉跎呢!”

方青衣聞言,臉色更冷了幾分:“我自有我行事之道。”

“嗳,好好好……”柳平蕪與方青衣乃是嫡親的師兄弟,自幼同在青冥洞天,想來這般冷面冷語已受用得習慣了,全然不以為意,又道,“當下越師侄尚在行功,這位朱小友神識方才歸位,也要調氣片刻。你我還有事相商,不妨外頭說話去,叫他們兩個安安靜靜的待着才好。左右不過隔壁,有什麽事,一聲招呼罷了。”

朱絡見機,忙道:“方前輩,柳真人,兩位前輩放心,有在下照應小越就可,不敢耽擱要事。”

一個兩個都這樣說,方青衣便也“嗯”了一聲,當先起身,去了隔壁客房。柳平蕪跟在後面,臨出門去,還要回頭沖着朱絡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頗有嘉許之意。朱絡趕快恭恭敬敬站着受了,心裏反倒也松了口氣。畢竟幻境中人事看得清楚,越瓊田還是個情窦不開的憨兒也就罷了,自己卻是過來人的心境,方青衣與那位梅君之間,若無個一二三四,當真說給鬼聽都不信。這幾位皆是前輩,多自己一雙耳朵在旁聽着那些舊情恩怨,當真只剩下“尴尬”二字。自己又不好這些八卦,自然是遠遠的避開算了。

想到這裏,不免腹诽柳平蕪一句。煉氣界中傳言,只道青冥洞天的掌教真人修為莫測、道法高深,乃修得去老還少的仙家妙法,更有一副神仙風姿,游戲紅塵。不想今日一見,明明為人忒的促狹。他與方青衣同門親近不拘也就罷了,說話中扔下個圈子逗趣,還要把自己也套進去給他墊背。若是當真脫口接錯了話,當面抖了方青衣與梅君的幹系,只怕場面要好看之極,日後連見了越瓊田都要不尴不尬……這般轉着念頭,便又沖着隔壁的白牆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坐下,對着仍恬靜閉眼的越瓊田嘆了口氣:“小越啊小越,你這位掌教師叔……不愧是一教執掌啊!”

越瓊田一身光彩流離,正是重入明心啓性之境,外在一切無感無知,當然也答不得他。朱絡當下也只能是出一張嘴抱怨兩句,說過了也就丢開了,反倒是瞧着越瓊田印堂靈光,後知後覺的又生出了幾分後怕。一只手不自覺伸到懷中,指尖碰到微涼硬滑的玄瞳,微微打了個哆嗦,還是用力捏住了。

煉氣修仙,無論僧俗魔道,最為講究機緣一說。朱絡如今自己想來也是諷刺,明明是最為忌憚的魔尊遺寶,偏偏三番四次甩脫不得,還要頻頻借助其力。而若說借力,又總是因自己的忌憚駐足,不曾深究。這一團亂麻一樣的糾葛,如今想來,說不得就是自己與這枚玄瞳之間的機緣,五年前已在碧雲天種下,時至今日,終成因果。當下山雨欲來,師門緣盡,少不得這枚燙手山芋,反而要成了自己日後的依仗……念及此,終是雙掌同時攤開,一掌之中玄瞳烏色幽幽,一掌之中卻橫攤一枚白玉發簪,凜然劍意,隐現其中,有攝人之寒。朱絡目注兩物許久,心中縱使依然猶豫,但最終的選擇已是心知肚明,重将玄瞳握起,卻把那一支簪捧住了,如掬珍寶,納回了心口位置的衣袋中。

隔壁本就是方青衣的住處,當下推門引了柳平蕪進入,剛反手掩上房門,背後忽聽直白一句問話:“是他?”

方青衣關門的動作未有稍變,語氣也一貫漠然:“不是。”

“哈!”柳平蕪一聲笑,随着笑聲,一點燭光燃起,黑乎乎的屋子裏立刻明亮起來。方青衣轉回身,便對上他帶了點薄笑的眼神。柳平蕪已頗不見外的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正一手攏着燈火,一邊帶笑哼聲:“師兄,你幾時也言不由衷起來?即便投胎轉世,人事已改,那股梅花香氣我還不至于就忘記了……這位玉完城的小公子,貧道新晉的小師侄,若非昔年梅君,又會是何人呢!”

方青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知是投胎轉世,如何還是梅君。師弟,你的修行修性退步了。”

“……”柳平蕪被他一語将了回來,卻全不在意,仍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師兄這樣說,想來已是勘破了心中之障,拔步超俗,該在近前,是貧道先要恭喜一聲師兄!”

他話中隐隐所指,仍在梅君,只是方青衣恍若全不解意,點頭道:“不錯,破此前世今生因果之障,我與偃鬼王的三世仇結才能得了斷之機。此事我亦有所感,時日該就在近前。”

“有偃鬼王的下落了?”柳平蕪聞言先是一驚,随即卻很有幾分眉飛色舞,催促道,“他到底藏到哪個山溝溝裏去了?這次把他揪出來,定要給他一頓好打……呃,貧道是說,除惡不盡反受其累,當下煉氣界也沒多久太平可享了,萬萬不能再叫偃鬼王逃出生天,添一惡道。”

方青衣卻微微搖了搖頭:“你也知煉氣界如今山雨欲來,動亂将起,青冥洞天更少不了你這位掌教真人坐鎮調派。偃鬼王不過我之私事,由我自去解決即可。”

柳平蕪眉尖一挑,不悅道:“如何便是你之私事,誰不知舊年連山道長便是本門出身,匡扶正道斬殺北海魔尊座下大将偃魔,才有了今日師兄與偃鬼王三世仇怨糾葛難解。放你一人獨去,倒是叫煉氣界諸家看了青冥洞天連自己人都不肯回護的笑話。”

方青衣無奈道:“師弟,你知道我非是這個意思……”

柳平蕪輕“哼”一聲:“偃鬼王心思深沉,與你糾葛這數百年,無論連山道長、方覺、還是你方青衣,可用手段怕是早就讓他摸透了。更不要說還藏有一手專為克制你的‘渡陰修劫’功法煉制的鬼女魔功,當年尚有梅君替你……咳!”話出了口,柳平蕪才覺一時失言,幹咳一聲,不情不願閉了嘴。

方青衣對此卻已坦然,只低聲道:“正是如此,才更不需他人再插手其中。”他見柳平蕪眉眼間猶有不甘,嘆了口氣,“偃鬼王奸猾無比,他應是自覺魔功一成,對上貧道勝券在握,才會現身做此了斷。若是青冥洞天諸位群聚而至,你想他可還會輕易露面?他如今乃是鬼王之身,不生不滅,歲月綿長。而我受鬼女因果牽絆,大道難成,再與他消耗下去,不過是使更多無辜落入他窼穴之中,又有何益……”方青衣微一停頓,目光不自覺向隔壁瞥過一眼,才繼續道,“因果自我而起,當由我親手了結。縱然偃鬼王自信他之魔功,焉知我也并非沒有在他預計之外的手段呢。”

難得聽方青衣将這許多前後事娓娓道來,柳平蕪那點蹿升的躍躍欲試已被壓下了七七八八,末了也只能擺了擺手:“罷了,你是師兄,我總是争不過你的。”

方青衣眼中微露一絲笑意,但又飛快隐去,顏色更為鄭重幾分:“此外倒是還有一事需告知你。”

“何事?”柳平蕪也不由得随着他的神色變化表情一肅。

“光碧堂此次天蔔的結果,田掌門想來已經通傳各派,青冥洞天可知?”

“天蔔?”柳平蕪點了點頭,“此事青冥洞天亦已知曉,只是我召集諸位長老與殿主共議,也無甚結論,只得暫且擱置,看一看光碧堂是否還能蔔測出其他機緣,或是等碧雲天無心雲相再開,汲來九天清氣一試吧。”

方青衣聞言沉默片刻,才思忖着開口:“你可曾想過,五百年前由北海魔尊掀起的魔劫,其實從未真正結束?”

“何意!”柳平蕪悚然一驚,目光驚疑不定的看向方青衣。

方青衣也覺自己的念頭有些驚世駭俗,只是面對柳平蕪,說一說也未嘗不可,便繼續道:“我曾機緣巧合下結識一位修習蔔道的友人,他因存身之态奇異,偶能感及天地幽玄奧妙之處。前些時日我因天蔔之事前去拜訪,聽他重提北海魔尊舊事,所言‘僧俗道異,一體同劫’。當年赤海魔行雖說鬧得東陸天翻地覆,卻遠不到動搖整個煉氣界的程度,更勿論‘一體同劫’之說……”

柳平蕪聽他說至此已是了然,接口道:“師兄是覺得,當年的赤海魔行只不過算是一個引子,更大的能動搖整個煉氣界的劫難還未真正降臨?”

“或許如此。”方青衣喟然,“畢竟眼下魔尊遺脈有隐隐複蘇之勢,不可不防。”

柳平蕪反倒笑了一聲:“若當真是足可颠覆煉氣界的劫難,你我區區,甚至再加上青冥洞天、東陸諸修門……也未必能有什麽手段抗下來了。”

“總該有所提防。”方青衣皺了皺眉,“若僧俗道異皆不能免,怕也非只是魔劫那麽簡單。”

“既稱‘僧俗道異’,魔類焉知不在其中……”柳平蕪忽的若有所思,半晌才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額角,搖了搖頭,“怕是我多想了。”

“你想到何事?”

柳平蕪幹笑一聲:“倒是不怕師兄笑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千數年前,古靈諸族外遷的舊事。”

方青衣也未料他瞬間想得那般久遠,頓了頓才道:“着實荒謬了些,但也并非全然荒謬。”

柳平蕪笑着搖頭:“還是罷了吧,當年古靈諸族舉族遷往外域避劫,乃是傾五大靈族六十四位長老之力,才辟出一條通天之道,即便那樣,猶是死傷慘重,折損族人不少于三成。自古以來諸天域界難以相通,與其猜測這些虛無缥缈之事,還不如關注眼前,行事多加小心為妙。”

方青衣深看他一眼:“當要多加小心。”

“嗳嗳,”柳平蕪連忙擺手,“師兄你莫要那般看我,青冥洞天一脈所修道法本就與邪魔外道勢不兩立,門下弟子多奮進剛烈也是在所難免,這卻是我也沒什麽辦法的,只能勤加約束罷了。”

方青衣又看了他幾眼,不過也心知此言不虛,只得道:“你心中有數就好……劫數當頭,以青冥洞天弟子一貫行事方式,怕是要首當其沖折損慘重。”

“衛道之行,舍我其誰。”柳平蕪倒是坦然,“既入青冥洞天,哪個無此覺悟。不過我也打算盡量将些後進小輩收攏回門中,免增一些無謂傷亡。”

“如此就好。”方青衣不再就此多言,倒是柳平蕪忽又笑道,“對了,既然師兄打算去尋偃鬼王的晦氣,免不了在外奔波,危機重重,可要讓越師侄先随我回去?待你雜事了斷,心無挂礙了,再專心教導他修行,豈不是好!”

方青衣卻是不假思索的搖頭:“不必,瓊田與我同行并無不妥,他亦有自保之能。”

“……”柳平蕪瞪眼佯怒,“罷罷罷,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莫非還怕我窺視你的寶貝徒弟?縱然越師侄有極靈之身,我徒歌懷也是天生靈體,未必差了他分毫!”

方青衣不在意他這點半真半假的小情緒,眼中又帶上幾絲柔和笑意:“歌懷在天淪海可好?”

“碧沉宮除了一座神女像別無他物,正好可以讓他潛心修行一甲子,好好提升一下修為。”提及愛徒,柳平蕪頗是引以為傲,“待到他将化外通神心法修至頂層,我就打算傳位于他,也好能早些擱下掌教這攤子煩瑣事,自在雲游。”

方青衣啞然失笑,也只是搖了搖頭,未再多說什麽。

柳平蕪清咳一聲,大約也是覺得扯得遠了,收斂回心思,轉而道:“說正事吧……我先前尋到燕引焚化柳葉印記之處,只見一片殘局,還有你出手過的痕跡。這一帶究竟發生了何事?”

提及魂墟,方青衣便也神色一肅,袖中掏出一只錦囊推到柳平蕪手邊。那囊上封了道門秘法,柳平蕪只手一觸便知。再微微一撚,臉色登時大變:“這……何來如此多的殘損魂魄?莫非……就是那處被你處理過的深坑?”

方青衣點頭,将今夜諸事略略與他說了一遍,只是将朱絡身上的奇異之處輕輕勾帶過去,不曾深談。柳平蕪也未曾注意到一個後生晚輩的細節,卻是魂墟之事非同小可,更有髅生枯魅牽扯出魔尊一脈消息,不得不慎重以待。半晌後搖頭嘆氣:“此事卻是不能輕忽,但眼下當以處理這批魂魄優先,既然那魔物已被師兄所擒,押後再審也無不可。至于魔尊遺脈的現世……”他皺了皺眉,“只北海魔尊一個名頭就足以震動煉氣界,反倒不能草率放出消息。還是需先底定一二,才好去尋其他派門商議。”

“此事由你安排就好。”方青衣倒是對柳平蕪做事很放心,順口一句,就将事情盡數推了過去。柳平蕪也只能長嘆一聲:“是是是,這等雜事交由師弟我處理就夠了,師兄你就專注在偃鬼王之事上吧。早一日将因果了斷,也好早一日重修大道。”

方青衣“嗯”了一聲:“這一衆魂魄殘弱至極,超度之事不可再有拖延,你速速去吧。”又頓了頓,站起身,“那魔人也交你一并押回青冥洞天。”

“慢!慢着!”柳平蕪趕快伸臂虛虛一攔他,“師兄莫說笑了,我當下如何押送魔人,還是暫且留在你手上更為穩妥。等我稍後安排妥當,再來尋你提人,也不耽擱什麽。”

方青衣聞言,擡頭又看了他一眼。柳平蕪一臉坦蕩蕩的看回去,忽而一笑,“怎麽,就算是我找借口想再與師兄親近親近,難道也不成麽!”

方青衣搖了搖頭,慢慢道了句:“依你之意。”便轉身去開房門,“我要去看瓊田的情況,就不送你了,一路小心。”

柳平蕪呵笑一聲,應了句:“好!”待到方青衣一腳跨出了門外,忽又略提了提聲音道,“師兄,青冥洞天上下,皆望你大道有成。此番因果若能了斷,切莫再生旁枝了。”

方青衣不曾停步也不曾回頭,只淡淡道:“我知道。”再一轉身,去了隔壁。

柳平蕪一人站在屋內,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悠悠嘆息:“怕最是艱難啊!”揮手拂滅了燭火,也信步踱出門去。未見他如何催運功法,就那麽施施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一片夜幕沉沉,縱然魂墟鬼域已破,灑落在荒野上的月色仍似乎晦暗許多,朦朦胧胧如一層淺淺灰紗,照徹凄涼。

灰晦的月色下,火焚坑邊的空氣忽然蕩起一片淡淡漣漪,柳平蕪自其中徐徐邁出,雙手攏袖,向着坑下探頭又望一望,搖頭嘆氣:“可憐,當真可憐!”

坑中經方青衣施為,連半分屍骨都不曾遺留,但終究是那些慘亡魂魄的葬身之地,怨冤皆去,猶有執念殘存,不得解脫。

柳平蕪看過一回,雙手輕輕一抖,封禁着魂魄的錦囊飛出,向着坑中束口一開,一股肉眼可見的深灰色旋風傾瀉而出,登時天地一暗,陰風大作,陣陣鬼哭再次響徹荒野之中。更有絲絲縷縷的怨氣重新在焚坑之上凝結,其中許多身影憧憧,隐約化現。

柳平蕪垂眼瞧了片刻坑中變化,又是一嘆,不無悲憫:“怨怼徒紛紛,無常自休休,垂我枝楊柳,解汝命中囚。”語畢,竟是合身一躍,徑自投向焚坑嚎啕群鬼之中。

坑下冤鬼雖已泯去殺性,但見生靈縱入,仍不免尖嘯嚎叫,一擁而上。只是柳平蕪身形直墜,落入其中時,卻已化作一枝青青春柳,細條纖柔,上有靈光湛湛,如水清華徐徐四散鋪開。擁滿焚坑的殘破魂魄一經這片清光拂過,張牙舞爪的狂态登時一斂,随後如受甘露灑心,層層洗去迷心塵垢,回複了本來面目。便見無數男女老幼,摩肩擦踵,彼此攜扶立于坑底,先是渾然一片迷惘之色,但随着柳枝綻放光華愈盛,個個面目終至徹底清晰。這些魂魄虛弱之極,夜風蕩蕩,便吹得他們的魂體一并飄飄蕩蕩,可還是不約而同向着懸立坑中的柳枝紛紛跪倒,叩拜之後,消散歸無。也不過片刻工夫,焚坑之中光華亦散、魂亦散,雲開月現,再将清輝灑向大地,照出的不過是一片屬于長夜的沉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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