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神劍

神劍

北風呼嘯,大地一片銀裝素裹,覆蓋深山村落,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中,一切動靜都被淹沒,仿佛死寂的畫卷。

天地與雪模糊相融,一人行走在蒼茫的銀白世界中,明亮的藕荷色仿若夏日蓮塘般格格不入,将純淨的雪幕撕開一道口子。

“都處理幹淨了?”

細碎的雪落在肩頭,被修長的指尖拂去,男人聲音和舉止無一不溫柔有禮,正在做的事卻截然相反。

“是,閣主,魔教八卦門與無煙門在江南的七十三處據點均已拔除,活捉四十人,現已分開壓入大牢拷問。”仇盛道。

一把傘橫在了司思的頭上,萬裏晴空閣閣主回頭望去。

因為剿滅魔教有功,末燭拿回了自己的鮮豔山雞毛,趁兩人說話的功夫,她悄悄扶正頭飾,讓手下拿了把傘過來。

“免了,末燭,我當初留你一命是因為你有用,并非看你順眼。”

司思公子沒有在意手下的拼命讨好,語氣淺淡,略顯薄涼地道:“與其花心思在阿谀奉承上,不如思考等會怎麽活下來吧。”

曾經蒼翠的樹林已化成一座座白色雕像,今日的山林注定不會平靜,仇盛皺眉握刀,眼中滿是凝重。

末燭咬了縷頭發,抖落傘面上的一堆堆雪,小聲嘀咕道:“這就是閣主您說的‘自保’?我們不是一向隔岸觀火,趁火打劫嗎?”

閣主嘴上說着商人那一套,行事倒狠辣,把魔教兩門趕到死路上去,他們當然會狗急跳牆。

名為“自保”,實際卻主動将衆多魔教據點鏟除,砍斷他們伸出長安的每一只手,引火燒身,一個月前,司思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麽愚蠢的事。

但祝姑娘難得求他一次……

美色誤人,末燭暗自吐槽,一邊掏出武器,率先沖進敵人的包圍圈,如一把尖刀破開烏泱泱黑衣人的陣型。

萬裏晴空閣衆人皆是如此,很快雪地上就血跡斑斑,到處是殘肢斷臂,慘叫和痛呼充斥在整片山林裏,鐵鏽味掩蓋了雪冰冷的氣息,順着北風,一路朵朵花開。

桃花或深或淺,帶走了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胭脂如醉,紅梅飄揚,一團團粉色盛開,一簇簇血紅綻放。

司思從不懼怕殺人,袖中的彎刀割破了無數人的喉嚨,血線如絲,美得驚心動魄。

無端地,一張流淚的臉浮現在他腦海中,因恐懼而睜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倔強又脆弱。

心裏忽然奇異地高興起來,因為第一次見面時,她流下的眼淚灼燒了他的眼睛。

面前的臉模糊不清,遠處傳來低低的呼喚,司思憑着感覺,下意識揮出一刀,而後微微一怔。

死者有張熟悉的臉,司思快速地翻找記憶,認出這是南州有名的蠱師,老屍鬼的弟子之一。

“我還以為你早就死了。”一聲感慨輕飄飄落下,“不過如今倒也不晚。”

放眼望去,混亂的戰場上,數個蒙面人将他包圍起來,就算這些人只露出眼睛,司思也認得出他們。

“老屍鬼留下的餘孽,替新主子賣命來了?來的正好,省了我從地下把你們一個個翻出來的功夫。”

說完,眩暈再次隔絕了他的思緒,雖然只是片刻,不妨礙司思依靠直覺和習慣将沖上來的襲擊者殺死。

血不對勁。

粉衣公子避開噴湧的血液,正常的思考遲緩下來,時間無限拉長。

蠱師們從未想過能在這裏成功殺掉司思,他們不惜用身體作籌碼,以生命設下陷阱,給萬裏晴空閣閣主挖了個坑。

“晚了,蠱蟲已經順着血液進入你的心脈。”陰沉尖細的男聲道,“就算你是百毒不侵的體質,也奈何不了情蠱。”

下一秒,低矮的人影被狠狠掐住脖子,明明已經被影響判斷,粉衣公子仍精準地找到他的位置,如修羅一般,笑着低語道:

“……情蠱?”

掐住朽木石脖子的手用力收緊,男人風輕雲淡地道:“你們費盡心機,想出的絕招就是這個?區區情蠱,以為能牽制我?可笑。”

孩童身高的朽木石被殘忍地提起來,老人般滄桑的臉憋的通紅。

“咳……你不承認也沒用,當你從無血無淚的惡鬼……變成一個普通的男人之後,我就知道,機會來了。”

朽木石瞪着曾經屠殺了整個山寨的仇人,這些年,他被司思追殺得上天無門下地無路,只能當個陰溝裏的老鼠,茍延殘喘,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為了積蓄力量報複司思。

“這種情蠱名為‘相思紅’,初時甜蜜,而後苦澀,一旦想起愛慕之人,聽見她的名字,便會劇痛難忍;更重要的是,一旦看見她,你的死期就到了。”

手上的力氣一松,司思皺眉,鑽心的疼痛引得他臉色慘白了一瞬。

緊接着,老小孩被重重地扔到地上,一股巨力從腦袋上傳來,粉衣公子嘴角弧度不減,腳踩在朽木石的頭上,稍一用力,八卦門門主就笑不出來了。

“無趣。”司思歪頭,毫不在意地點評了一句,不再看他。

挑了朽木石的經脈後,萬裏晴空閣閣主再次加入戰場,日沉之時,血色染紅了深山。

清點完剩下的人後,司思獨自走進山腹中的樓閣。

仇盛和末燭面面相觑,第二天再見到閣主,他面色蒼白如紙,神情自若,頭也不擡地發下一串指令。

“祝姑娘來信,掌印獄劍已經被平生業轉移走了,仇盛,你帶人去暗中尋找掌印獄劍的下落,盯着長安。

“末燭,你去通知祝姑娘,讓她過來一趟,記得告訴她……”

幾個屬下驚得滿頭霧水,才過去一個晚上,閣主就把“相思紅”蠱解開了?還是說一個晚上他就想通了,不喜歡祝姑娘了?

司思表情淡淡,沒有理會底下飛來飛去的眼神。

“至于朽木石,押進地牢,拷問出幕後主使。”

一錘定音,粉衣公子藏在袖中的指尖用力到發白,眼眸中仍輕描淡寫。

情蠱雖然一直發作,但疼多了,也就習慣了。

司思慣于忍受痛苦,從很久以前起便如此。

祝姑娘還在守着定西王的兒子,想到這裏他就生氣,翻湧的怒火甚至沖淡了情蠱啃噬的痛覺。

等待的時候,粉衣公子會默念着祝雲的名字,在空無一人的洞府中,一遍又一遍,聽回聲低喃。

一千遍以後,感覺近乎麻木,熟悉的腳步出現在石壁的另一頭。

“就停在這裏吧,姑娘。”司思的聲音相當冷靜,完全不像末燭描述得那樣狼狽。

祝雲撫摸着冰冷的石壁,一牆之隔,看不見他,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日子。

她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無法挽回一條鮮活的生命,令她疲憊不堪。

“我直說吧,你是不是不能見我?”

“……是。”石壁後的聲音沉穩道,“不過除此之外,沒什麽不方便的。”

司思真的中了情蠱,而且對象是她,祝雲揉了揉太陽穴,她現在沒辦法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便開門見山道:

“我很累,司思,你能幫我嗎?我需要知道定西王在這些事裏扮演了什麽角色?他是故意放縱蘇時钰去死的嗎?”

這個問題一直在她腦中晃來晃去,蘇時钰還活着的時候,祝雲不忍心問他。

萬裏晴空閣閣主被她罕見的示弱擊沉了。

“定西王蘇晟仁貪圖降生神劍的氣運,以兒子作為交換,将神劍的氣運借來鎮壓邪祟……”

祝雲才為這個答案嘆息一聲,又聽他道:“這是定西王會給你的答案,不是鐵面人會給的。”

“什麽?”她驚愕地瞪大眼睛。

“玄陰石歸你,陰界大門可再次打開,但謎底未揭曉之前,還請不要這樣做。姑娘,我已派人通知四派掌門,他們正趕往長安,為揭穿鐵面人的真面目作最後的見證。”

祝雲被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得說不出話。

一條熟悉的紅石項鏈靜靜躺在石洞中,作為交換,思考再三,祝雲将與自己形影不離的蠱王留了下來。

“我雖然沒見過情蠱,但蠱王可以號令天下蠱蟲。實在不行,它也能和相思蠱同歸于盡,送你了。”

沒來不及聽司思的應答,蘇望卿看着空氣嘆了一聲“原來如此”,然後說要回長安做個了斷的場景便浮現在她心中。

腦中警鈴大作,祝雲拔足狂奔,鬼魅與烈陽似的雙重幻影殘留在原地,很快消散。

大雪,朱門鮮紅,滿府寂靜,因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蘇望卿立在原地,墨鴉似的睫羽微微顫動,眼神游離如風萍。

郭王妃眼前一片黑暗,良久才清醒過來,尖叫一聲,撲到兒子的屍體上。

膝蓋磕到地上,寒冷刺骨,然而她根本顧不上,一直拂去蘇時钰臉上的雪,叫他的名字。

屋內的門緊閉着,定西王沒有出現,蘇望卿看了一眼,想去找他。

但郭王妃踉跄着站起來,一把抽出蘇望卿腰間的斬塵劍,劍破開衣裳,狠狠刺進他的胸膛,血滴到地上,如同一株紅梅。

“钰兒死了,他怎麽會死?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蘇望卿仍平靜地看着她,一如往昔,郭王妃無數次暗中咒罵他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看着她。

婦人松開手,嗚咽着捂住臉。

蘇望卿握住劍柄,将斬塵緩緩拔出,劍身不再明亮,一襲藍衣被血染得深暗。

冷寂從他的骨子裏透出來,劍客的手依舊很穩,只是劍柄被他遞向別人。

“給你。”

這把劍可以殺別人,自然也能用來殺他。

丫鬟們紛紛攔住郭王妃,驚呼聲在雪幕裏冷得徹骨。

“王妃,您冷靜一點,這是世子殿下啊!”

婦人冷得發抖,再也站不穩了,身體癱軟在地上,質問道:

“他是你的弟弟啊!你怎麽能不護着他?連他死了,都不哭一聲?”

蘇望卿沉默了一瞬,隔着人群和她對視,眼中風雪俱滅,只留死寂。

郭王妃從來不肯相信什麽“神劍轉世”的傳說,可蘇望卿又活像一把劍,劍是不會哭的。

“……你既然是天上的劍,為什麽要降臨人間?

“神劍,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奪走钰兒的一切?”

九霄之劍望着緊閉的房門,微微出神,本該邁向定西王的腳步遲緩下來。

“我來人間,是為了斬殺擾亂陰陽兩界的惡徒,你覺得我不該來嗎?”

郭王妃嘴角溢出兩聲冷笑,哭喊讓她喉嚨變得嘶啞,丫鬟和小厮們一聲聲的“世子”又讓她忍不住憤恨起來。

“你當然不該來,神劍就該回到天上去,而不是擾亂人間,害死我的钰兒!”

梨白簌簌,漫天的雪花飄落,黃百合一樣的女孩闖進話音的末梢,叫喊道:

“蘇望卿!不要聽!”

為時已晚,呼出的白氣模糊了那個如玉如竹的身影,和他的距離變得無限遙遠,祝雲徒勞地伸出手,想抓住蘇望卿的影子。

孤寂的風吹遠了雲,蘇望卿沒有看她,而是低頭,将郭王妃扶起。

“我明白了。”

他向府外走去,毫不留戀,祝雲追着他,在大雪中苦苦呼喚蘇望卿的名字。

可那個名字已經不再能束縛他,神劍琉璃一樣剔透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已是一種從前的蘇望卿絕不會露出的眼神。

那樣的……凜然,洞悉了一切。

“陰魂,”他淡淡地問祝雲,“你為什麽跟着我?”

“我……”祝雲後退兩步,不知所措。

然後,他眨了眨眼睛,空靈平靜的神态又回到蘇望卿身上。

“祝姑娘,我要走了,人間本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帶來了很多痛苦。”

“不是的,你幫了我很多,救過我的命!”

蘇望卿微微笑了一下,沾着血的手伸出來,想觸碰黃百合的臉,不過,他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劍客的手落在她眉心,一股奇異的溫暖內力灌入祝雲的靈魂中。

“我不該來,你卻不一樣,替我了結人間的恩怨吧,這是報酬。”

冥冥中,天地晦澀,陰陽兩界同時發出一聲低吟,曾經身死的陰魂恍然驚醒,唯見殘缺,亦擁圓滿。

她已突破《無極真經》最後一重。

神劍收回手,眉眼疏淡,蕭瑟冷冽,他取下斬塵的劍鞘,扔到地上,平靜道:

“劍是不應該有鞘的,有了劍鞘,這把劍就毀了。”

神劍也是如此,他本來沒有劍鞘。

有人以子為鞘,以子血祭,讓九霄雲外之劍被重重枷鎖束縛,跌進泥潭。

劍身已毀,不必再留。

雪越下越大,劍客的背影逐漸模糊,祝雲不敢眨眼,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蘇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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