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祭祀
第009章 .祭祀
“懷素仙君失蹤這麽久,回來倒是喜事,不過世人都傳懷素仙君深明大義。”莫思辰坐得端正了些,意有所指地掃了眼栾青詞,“若懷素仙君此番能助我九幽谷,之前的誤會,不提也罷。”
栾青詞瞧見玉奚生的笑明顯多了幾分戾氣,但他的确是笑着的,甚至和顏悅色地說:“好說,交易有來有往,不如你先同本座說,在這山中都瞧見了什麽?”
莫思辰猶豫。
玉奚生笑說:“外面骸骨姿态分明是從那座山的方向跑回來的,莫少主,小心思量,再回本座的話。”
語氣不重,但就是讓人心驚膽戰。
尤其是小命還捏在人家手裏的時候,不等莫思辰開口,那個腐爛最重的弟子就嘶啞道:“我說,我說!我們進山有三日了,原本是想去中間那座山查看,被雷劈掉一半以後,有個通往山底的地道。”
他很虛弱,說到這兒的時候僅剩的半邊臉也開始扭曲,仿佛記起了什麽令人恐懼的回憶。
“那地道……很長,很長,走了将近半個時辰,也沒走到頭。可……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卻一個個出事了,進山的時候,都沒發現那個黑色的印記,進甬道後,那個印記不僅遍布全身,他們,他們突然開始腐爛,一個人,幾息之間,就變成了骨架子!”
謝庭蘭聽得一身雞皮疙瘩,他差點也要變成那副鬼樣子了,于是問道:“那你們怎麽回事,怎麽逃出來的?”
這次是莫思辰開口:“我有神火護體,他們二人離我最近,發覺不對時我們便撤出了那條路,但到了外面情況也沒有好轉,尤其是這些灰色的霧,一開始很稀薄,之後越來越濃,接觸到灰霧也會加速腐爛的速度。”
被打破陣圖後這處裂隙內也有灰霧蔓延進來,本來就腐爛過半的那個人此刻疼得直抽氣,他額頭上的皮膚又潰爛了許多,連鼻子都沒了大半。
莫思辰有些急了,他一直在用自己繼承的所謂神火抵抗灰霧,但這也只是能讓他多活一會兒而已,不耐煩地催促道:“我們都已經說了,可以救我們了吧?”
玉奚生稍稍揮袖,将飄進來的灰霧驅散,輕飄飄地說:“本座可沒答應過。”
莫思辰見他翻臉這麽快,扶着山壁站了起來,掌心浮出一團赤色的火焰,歇斯底裏般的吼道:“玉奚生!你無恥!我爹——”
“死了。”玉奚生打斷他。
莫思辰一愣。
他瞞着父親進山,就是想給自己搏個揚名天下,根本不知道莫觀和死在玄都山的事,更不曉得九幽谷已經成了散沙。
“你說什麽?”莫思辰本就有些猙獰的臉色更難看。
謝庭蘭又想去握刀,“師尊,你同他廢話什麽,不如叫弟子殺了這些雜碎,給同門報仇。”
“休要莽撞。”
玉奚生不輕不重地斥責一聲,随即揮袖掃出勁氣将謝庭蘭往山裂隙外推,自己也倒退一步,另一只手極其熟練地設了個結界,将九幽谷半死不活的三人關得嚴嚴實實。
不僅裏頭那三個不敢相信,謝庭蘭都愣住了。
懷素仙君被贊為美玉,一是容貌,二也是因品性,誰也沒想到他會來這麽陰損的一手。
僅是片刻,結界後方便穿來莫思辰聲嘶力竭的辱罵聲,髒得近乎不堪入耳。
他連哭帶喊,玉奚生反倒笑得更愉悅,神情卻是漠然一切的冷,氣定神閑地說道:“莫少主,留着些力氣還能多活幾日。”
裏面的聲音一瞬間戛然而止,但很快便是混合在一起的、崩潰的哭聲。
人在面對死亡時,哭聲中都是絕望與恐懼,裏面的九幽谷弟子開始哭喊着求饒。
玉奚生就站在結界外面冷眼旁觀,栾青詞發現他眼神中當真是愉悅,他在欣賞這些人在絕望中等死的慘狀,甚至有可能覺得賞心悅目。
哪怕那些人該死,玉奚生也該是執劍不沾血的,即使是殺戮也高貴得如同裁決,不該是現在這樣。
心魔就是心魔,他原本是該被師尊摒棄的那部分。
栾青詞神色淡了許多,啓聲道:“行了,走吧,該辦正事了。”
說完,自己先轉身走出去。
謝庭蘭原本還挺解氣,結果瞧見師兄不怎麽高興,猶豫了一下,小聲問:“師尊,師兄他…?”
玉奚生笑了笑,說:“鬧脾氣呢,不妨事。”
謝庭蘭莫名其妙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又覺得師兄不止是鬧脾氣那麽簡單。
之後的路上,栾青詞沒跟玉奚生說一句話,快步走在最前面,與後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到底還是玉奚生先湊到他面前,輕聲說:“生氣了?”
“沒有。”栾青詞矢口否認,但臉色繃得緊。
玉奚生垂下眼,“他們死不足惜,何必為了他們與我使性子?”
“換成我也會這麽做。”栾青詞并未反駁,只是在說完之後看了一眼玉奚生,眼神冷冷淡淡的,“但他的手不該做這些事,所以讓我來就好。下一次,不要多事。”
玉奚生也不覺着意外,卻并不認同,沉默良久,才似是而非地說道:“現在,你面前的是我。”
栾青詞臉色更冷,每個字都咬得切齒一般,“別再亂來。”
“小鸾。”玉奚生似是嘆了口氣,平靜地說:“我不想忍。”
一語雙關。
栾青詞不是不懂情字的少年郎,他甚至無比僭越地愛慕了師尊多年,自然聽得出玉奚生這話的言下之意,于是神情驟然淩厲,顧忌着謝庭蘭就在不遠處,只敢低聲警告:“休要得寸進尺。”
玉奚生卻笑了,他始終這樣游刃有餘,甚至在無人能見時,眼神都會莫名地缱绻。
“可為師還不曾得寸,何來的進尺?”
栾青詞這一句下流話噎住了:“……”
玉奚生猶嫌不足,笑吟吟地問他:“小鸾,何時叫為師得寸啊?”
栾青詞沒回答,賞了他一個字:“滾。”
然後腳步再次增快,蹭蹭蹭地往前竄。
跟在後面的謝庭蘭連忙追上來,追到玉奚生身邊時,他臉上已經又布滿咒印了。
只要在這片灰霧中,又不停地靠近中間那座山,他就會一直被下咒。
所幸有玉溪生在,吊着他這條小命。
這咒印只有玉奚生能解,今日若是沒有玉奚生,連栾青詞也只能束手無策,所以在發現這似乎是咒術時,栾青詞也沒有太過擔心,越逼近主峰,他就越能隐隐感覺到莫名其妙的威壓,還有至陰至邪的煞氣,連玄都山下的至陰地與這比起來都不值一提。
還沒走到莫思辰等人說的那條同往山底的路,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哪怕有栾青詞的火光,在黑夜與灰霧之中還是昏暗無比,三人摸索着尋路時,灰霧之中倏爾有人影晃過,栾青詞猛地駐足,厲聲:“誰?”
玉奚生也停下腳步,謝庭蘭已下意識地抽出羅剎月,随即驚聲:“這兒也有!”
灰霧之中人影綽綽,隐隐約約地晃動着,結界中不見星月,只有一片暗淡,燈火下一道道動作僵硬的影子來回飄動,也瞧不清五官,甚至連身影都是模糊扭曲的,只能勉強看出是個人形而已。
謝庭蘭無力道:“這又是什麽鬼東西啊,一到晚上都出來了是吧。”
哪怕他說話,也沒驚擾到灰霧裏的那些人,那些影子搖搖晃晃地往前飄。
“不像是妖邪鬼魅。”栾青詞低聲說:“他們去的都是一個方向,是……那座山。”
所有的影子都是在灰霧中逐漸成型的,每個人形都歪歪扭扭,很是潦草,動作也不快,但卻十分一致,都是向着那座山去。
謝庭蘭嘴角微微一抽,“所以,咱們這是順路了?”
“恐怕是。”栾青詞猶豫須臾,沒有貿然出手,只是瞥了眼玉奚生。
“繼續走吧。”玉奚生回予了一個笑,“井水不犯河水,同路就同路吧,到了地方瞧瞧他們要做什麽。”
于是三人随着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起出發,直到山腳下時,三人一路跟着那些鬼魅似的影子,竟然直接被帶到了亂石之中,果真見山壁劈裂處,有一個往山中去的窄道,僅能容兩人并肩,而且這通道內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瞧出的确是一路向下。
“就是這了?”謝庭蘭問。
栾青詞點點頭。
随之一起來的那些影子也紛紛駐足,聚在一起,足有幾百個,他們在甬道外站定,随即忽然開始手舞足蹈,四條不成型的肢體亂甩,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古老吟唱驟然傳來,不甚清晰,缥缥缈缈,好似會散在風中。
一時間那些滑稽可笑的舞動也似乎變得神秘莊嚴。
“是祭祀。”玉奚生說。
栾青詞颔首,“祭祀的,恐怕就是村志上提到過的神靈。”
謝庭蘭愕然道:“那,那……他們是酉氏村的,村民?!他們這是鬼?!”
“不是。”栾青詞否認,“咒術會讓人魂飛魄散,連魂魄都不留,怎能成鬼。”
“……那他們是?”謝庭蘭指了指那些影子。
“是念。”栾青詞輕輕道,“是即使魂飛魄散,也要留下的執念,都是虛妄罷了。”
謝庭蘭沉默了,望向那些吟唱舞動的影子,他們不成人形,是因為本就不是魂體,只是鏡中花一般的虛象而已。
無盡長夜下,已然不存于世的信徒滞留于此間,執拗地向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靈祈禱,敬畏而虔誠。
栾青詞一直不明白人類這樣洶湧而熾烈的情感,這與他對師尊的貪戀不同,他們在虔誠什麽?在敬畏什麽?一個數千年前的神靈為何能讓他們信仰到連死亡都不甘于就此消弭?
他仰頭望向殘缺的山峰。
或許這座山裏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