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源
第012章 .同源
栾青詞又問及了楚朔風。
提到他,謝庭蘭的笑便散了,寂然片刻後,他低低的聲音才響起。
“朔風入門晚,但天賦上佳,又知上進。”
說到這謝庭蘭頓了頓,勉強地笑了笑說:“他一直聽着有關于師兄的傳聞,還說有朝一日,必要與師兄一般,行走天下,救濟蒼生,揚名立萬,叫師門也面上有光。”
光是聽着,就能想到是個怎樣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謝庭蘭與楚朔風相處得久,整整五年,哪怕謝庭蘭從未因楚朔風的死而表現出痛不欲生、肝腸寸斷來,可栾青詞聽得出,每一次提起這個名字,謝庭蘭都在沉默的歇斯底裏。
“師兄,人死後會有輪回麽?”謝庭蘭忽然問。
栾青詞靜默片刻,随即搖了搖頭,說:“我不知,宮門之變因我而起……”
“師兄。”謝庭蘭奪過話,沒讓栾青詞說下去,苦笑道:“我也曾怨過、懷疑過師兄,真要說對不住,該是我與宮中同門對不住你。九幽谷想作天作地也不是一日,早晚有此一戰。如今宮中上下無人敢與師兄說,但大家都知曉師兄蒙冤,覺着對不住你呢,你別怪罪我們才是。”
栾青詞如今方知,世間最重的債,非是那些悱恻故事中的情債,而是命。
人若是死了,無論怎麽做都是徒勞,死人不會怪罪任何人,也不會原諒任何人。
楚朔風青春年少,豪言壯志都還未及去實現,何其可惜,可哪怕是石神山中那十位手段通天的神靈,最終也被磨滅在時光中,無人知曉。
栾青詞想,千萬年之後,他又是什麽呢?他來不及說出口的愛慕,是否也會在時光中化為齑粉,從此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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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塔內燈火明亮,映着栾青詞一身天青袍,繡樣在光下如輝映河山,襯得他如霜枝上的紅梅,看似纖弱,卻也能傲立枝頭。
“心魔者,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栾青詞低聲喃喃,垂眸看似瞧着古籍,可思緒卻已經飄遠。
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連靈體都還是原本的他,偏偏性情南轅北轍,心魔是人的劣根性,即便出塵如師尊,也免不了有七情六欲,從而催生了心魔。
“師兄走後第一年,師尊閉關時就出了事,險些斷了經脈,連大長老都被驚動了,休養了一年才恢複。我侍疾時,師尊意識不清,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整整兩日。
他口中念的、心裏念的,都是“小鸾”。
被他念念不忘的栾青詞卻滿心的茫茫然,心魔是玉奚生,但不是完整的玉奚生,甚至……那是被師尊刻意回避的、壓制的自己。
心魔說得沒錯,那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己。
栾青詞緩緩捂上心口,出神地望着躍動的燈火,滿目平靜之下,是已經心痛如催的自己,燈花映在他眸中,依舊死寂,猶如深不見底的黑暗。滿室昏暗,門窗緊閉,連一絲月光也無,玉奚生坐在屋中,神色與屋子一樣暗沉,竭力壓抑隐藏的種種心事欲求,都在不可見人的角落瘋狂地翻湧叫嚣着。
他是心魔。
他是劣根。
他是本不該存于世的存在。
可他沒錯,醒來的這些天,他總是會想到那日西檎嶺下的小鸾。他一直被壓制着,這麽多年渾渾噩噩,最近的一次記憶,竟然是小鸾毫無生機的臉,還有冰冷刺骨的體溫。
他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憶,可是那一天的情形一幕一幕,夢魇似的纏着他,叫人片刻都難得安寧。
“吱呀。”
門被突然推開。
玉奚生猛地擡頭,透過月色與雪色映進來的光,他眉宇間陰鸷而森冷,從前若是一塊清冷冷的白玉,如今這塊玉上便被打磨出了冷冽的鋒芒。
視線相對的剎那,栾青詞都被震懾住了片刻,怔忡的須臾,那人卻已經走到自己身前來。
“小鸾。”他輕輕喚,嗓音微啞,“怎麽來了?”
栾青詞回過神,哪怕早已想過千萬遍要如何面對眼前的師尊,但他此刻還是難以從容。
沉默片刻後,栾青詞說:“我離宮的那年,就是你出現的時候吧?”
玉奚生微怔,随即笑了:“不是。”
栾青詞瞧着他,哪怕內心如何不平靜,都還是面無表情,淡淡道:“你不是真正的他,即使占據軀殼,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他只是暫時沉睡,早晚會醒來。”
玉奚生的笑依舊,只是眼神卻顯得有些危險,“那又如何?”
不等栾青詞說話,玉奚生便自顧自地笑說:“小鸾,貪嗔癡妄皆是欲,一旦出現,便再難回去,當年的一道念想,成就了如今的我。我因何而生?又能如何消亡?你可有認真想過?”
“你既然不知,又如何能斷言,我之于你的情意,會因他的蘇醒而消失?”
“愛你的是玉奚生,生出妄念的是玉奚生,是我也是他,事到如今,你還想當做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嗎?”
栾青詞一句一句诘問堵得說不出話,分明玉奚生只是站在他面前,可他卻覺得那只節骨分明的手掌已經扼制住了他的喉嚨,讓他腦中空白一片。
“小鸾。”玉奚生垂首,是一個幾乎要與他額心相抵的距離,但又差了那麽一丁點,暧昧又克制,他說:“你知道,我是心魔,是惡,我不會忍。”
栾青詞幾乎要顫栗,哪怕是作為心魔的玉奚生,他也半分勝算都沒有。
“可師尊疼惜你。”玉奚生的嗓音壓抑到喑啞,顯得沉冷,又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好生思量吧,小鸾。”
栾青詞啞口無言,喃喃道:“可……”
“噓。”
栾青詞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唇上覆着溫熱幹燥的指腹,從來不與人親近的栾青詞耳朵驀地紅了個徹徹底底,這下是真說不出話來了。
“師尊還不想欺負你。”玉奚生退了一步,笑吟吟地說:“小鸾,休惹為師不高興。”
他一口一個為師,自居師長,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放肆,哪裏有師長的模樣。
分明是退了一步,可栾青詞卻覺得他步步緊逼,自己才是那個被逼到退無可退的人。
栾青詞又氣又惱,他得知心魔不過是執念,本想勸心魔休要執着,放從前的師尊回來,哪裏想到自己話沒說兩句,反倒被一陣威脅。
如此還有什麽好談的,不歡而散,栾青詞轉頭就走,将門摔得震天響。
玉奚生失笑,知道小鳥脾氣大,也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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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雪宮不僅在玄都重新穩住腳跟,而且在祛塵的授意下,玄都變動早已傳遍各個宗門世家,西陵郡的仙門當初敢追殺栾青詞,那是因為栾青詞獨來獨往,又有個以天下為先的師尊。
都以為玉奚生這種性子的人,必定會鐵面無私,甚至親手清理門戶也未可知,誰能想到如今三重雪宮竟然在為栾青詞撐腰,如此一來,便不是随便一盆髒水就能定栾青詞死罪的了。
祛塵也放出話去給西陵郡憤憤不平的世家門派們,想要我們少主的命,可以啊,你得證明人确實是他殺的,人證物證俱全再來說這話,否則就是挑釁三重雪宮上下!
如此一來,西陵郡要掂量的可就多了,比如能否與三重雪宮一戰。
祛塵将這些告知玉奚生時,始終沒個好臉色的宮主總算是點了點頭,說:“嗯,這次做得還不錯。”
祛塵再一根筋,也曉得玉奚生說的是之前對栾青詞的防備,但玉奚生沒說明,他自然也只能就這麽聽着。
“九幽谷餘孽也已肅清。依宮主所說,內門弟子殺,外門弟子放,九幽谷存的功法典籍法器等也需輕點,不過他們世代傳承的神火想來因嫡系一脈盡死,已然失傳。”
“無妨,他那火本座也瞧不上。”玉奚生擺擺手,他可是聽說了,小鸾那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直接燒了整個西檎嶺,燒得那叫一個幹幹淨淨,方圓十裏連個鳥毛樹葉都沒剩下。
這才叫焚天毀地,就九幽谷那螢火,何敢争輝?
“處理幹淨就好,日後玄都以三重雪宮為尊,從前本座過于縱容這些個世家門派。”玉溪生神情倏爾淩厲,語氣也是不容置喙的強硬與狠戾,低低沉沉的,“竟将他們縱容出了踩到三重雪宮宮門上放肆的心思!”
祛塵掀了掀眼皮,倒是并未多說什麽,從前他就覺得宮主太過于苛責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作态,看似冷淡不好相處,可實際上心存仁慈,甚至有些悲憫衆生的意味。
而今一場變故,宮主的悲憫終于帶上了鋒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俯身道:“宮主放心,如今玄都之內,無人再敢污蔑少主聲譽。”
唯有提及栾青詞時,玉奚生的鋒利才會褪下去些許,輕輕點頭以示滿意。
流言蜚語亦能傷人,三人成虎,衆口铄金,哪怕是栾青詞也在西陵郡的瘋狂追殺下險些丢了性命,玉奚生絕不能容忍這種事再發生。
他不想看見小鸾再露出那副死氣沉沉的孱弱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