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止殺
第013章 .止殺
三重雪宮弟子亡故後,屍身多會送回本家,但楚朔風這樣無父無母的,便會由三重雪宮操辦後事。三重雪宮的祠堂內挂着一枚枚玉牌,墨玉牌上刻着弟子姓名,背面則是弟子在那座峰中何人門下修行等信息,但自三重雪宮立足以來,還從未如此損失慘重過,祠堂內的玉牌密集了許多,還供奉上了一柄水藍色劍鞘的長劍。
那是楚朔風的佩劍,名為歲暮寒。
栾青詞站在祠堂門口,他那天親眼看見血流成河的玄都山,到處都是屍首,有同門的,也有敵人的,斷肢殘骸遍地,血流入了玄都山下的清玄河,生生将河水都染紅了。
那些殘酷的景象最終都成為了這裏一個個幹淨冰冷的玉牌。
栾青詞有些出神。
他其實一直不明白師尊,為何要将自己禁锢在三重雪宮,又為何要為蒼生殚精竭慮,而現在看着這些毫無生息的玉牌,栾青詞便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些——每一次想到那場殺戮,心尖都會隐隐作痛的感覺,羞慚與愧疚近乎将他淹沒。
過往他覺着自己通透,看淡生死,旁人死活與他毫無幹系,可那是因為那些人本身與他就沒什麽關系。
于是也就有些明白師尊了。
當一個人同這個世界有哪怕一絲一毫的聯系時,牽絆就無法再割裂。
“師兄,你怎麽在這兒?”
栾青詞聞聲回身,瞧見謝庭蘭正站在門口,手裏提着黃油紙包,臉上神情錯愕,正瞧着他。
“來看看他們。”栾青詞輕聲說。
謝庭蘭沉默了一會兒,才笑說:“挺好,朔風嘴饞,從前還許什麽豪言壯志。管遍天下不平之事,吃遍天下珍馐美食。我這不帶了他從前愛吃的糖糕,也來瞧瞧其他同門,還是他們好啊。”
最後一句嘆息帶着悵然。
栾青詞不明白,便問:“什麽?”
“他們就這麽安安穩穩地往這兒一挂,剩下的,都得活人承擔。”謝庭蘭嘆了口氣,眼神分明是悲傷的。
栾青詞又接不上話了。
謝庭蘭也很快收拾好心情,将那包糖糕供奉在歲暮寒前面,便算是祭拜了,随即與栾青詞一起走出祠堂,很識趣地話鋒一轉,“對了,師兄,早上我聽說路家出事了,還發了召仙令。”
栾青詞想了想,說:“哦,禹城路家,嫡系不是沒了嗎?”
禹城在玄都偏東,世家姓路,當日跟九幽谷一起攻上玄都山,也有他們一份,之後栾青詞獨身一人滅了路家嫡系一脈,殺得一個不留。
“如今家主是個旁系的,好像叫路松。”謝庭蘭說,“應當是出了大事,否則不會發召仙令。”
召仙令意為轄地有妖邪,憑我一家難以降伏,故廣開城門,諸仙門盡可出手,路氏備下酬金,直至此事妥善解決,所得寶物仙草等由所有出手之人去分。
若非萬不得已,沒人願意這麽打自家的臉。
仙門之中必定有不少人會去,栾青詞不愛湊這個熱鬧,謝庭蘭沒深說,他也就沒當回事,比起這個,玉奚生才更讓栾青詞頭疼。
恰好謝庭蘭嘀咕了一句:“就是師尊最近不太對勁,三重雪宮從前都是不參與世家宗門之争的,可最近師尊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栾青詞想起心魔那個張揚桀骜的性子,頭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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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禹城?”
栾青詞找來霜梧峰時,玉奚生正圍着竈臺做糕點,地上還裝着一籮筐仙草。
玉奚生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哪怕在做着這種俗事,但瞧上去依舊纖塵不染,不似那些故作仙風道骨常年白衣覆身的人,玉奚生的衣着多數都刺繡精致,雖以素色為主,但絕無純白之類的袍子,可瞧上去就是出塵脫俗,像個仙人。
這場景讓栾青詞不免恍惚了片刻,多年前他還是個稚兒時,師尊便常常将他帶來竈房,親自做那些可愛精致的糕點,幼時記憶中的景象與此刻漸漸融合,好似一切度不曾變過。
“嗯。”玉奚生應一聲後,将精心雕琢的小鳥形狀糕點一一裝盤,轉過身來,露出獨屬于他的、肆意風流的笑。
栾青詞驀地清醒過來,分清了今夕何夕,于是神色也冷下來,“我在與你說正事,你這些日子在玄都鬧得滿城風雨不說,為何要去插手路家的事?”
玉奚生歸來月餘的時間,如今山上的柳枝都發了新芽,從石神山回來以後,隔三差五玉奚生便派人去各個宗門世家鬥山門,也就是比試切磋,倒是不拘于彩頭,只不過是宗門世家之間不大動幹戈卻暗自較勁的招數。
但三重雪宮從不參與宗門之争,從前都是因弟子在外行走,加上宮主玉奚生的名望,用這些被仙門熟知且震懾他們,像這麽高調還是頭一回,而且三重雪宮的弟子術法詭谲多變,到處挑釁下來也沒輸過,光是謝庭蘭就戰績累累。
玉奚生神色如舊,将擺着小鳥糕點的白瓷盤往前送了送,語速慢條斯理:“這也是正事,先吃了再說旁的。”
“你!”
栾青詞皺眉,話還沒說出口,玉溪生就眼疾手快地捏起一塊送到栾青詞嘴裏,剎那濃郁的靈氣與香甜在口中蔓延開來,那是靈草碧枯榮的味道,比不上七葉雲禾,但也是栾青詞幼時很喜歡吃的糕點。
而且與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
栾青詞的神色緩和了些許,細嚼慢咽地将糕點咽了下去。
心魔因玉奚生而存在,他是玉奚生斬斷的念,而這道念愛自己。
多麽荒謬。
栾青詞心尖都在疼,但半點也不顯露出來,吃完以後才說:“為何這麽做?三重雪宮因我,已經被推上仙門的風口浪尖,你為何還要推一把?”
“風口浪尖?”玉奚生玩味挑眉,将那盤精致小糕點塞到栾青詞手裏,無所謂地笑了笑,“仙門之中都滿口仁義道德,念着匡扶正義的號子,小鸾,你分明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麽貨色。”
栾青詞輕蹙眉,“所以?”
“想在仙門中立足,要有名聲,也要有權。”玉奚生的聲音微微一沉,像是在譏诮,“若早早震懾住了他們,怎會有九幽谷等人圍攻三重雪宮?如九幽谷之輩,更是該早早處置,斬草除根。”
冷酷森然的話玉奚生說得卻很從容。
一開口,他與原本師尊的區別就更加明顯,同一張臉,同一個靈魂,但性情卻南轅北轍,栾青詞愈發煩躁,反駁道:“若是肆意妄為,真攻上三重雪宮的恐怕就不止是玄都那幾個小世家宗門了,萬事過猶不及。”
“這副口吻。”玉溪生眉梢一挑,似笑非笑,“他教你的?”
栾青詞哽住。
玉奚生慢條斯理地問:“這不是還沒過麽?你以為他這個三重雪宮宮主,就當真是世外高人不理俗事了?”
“師尊自然不會對世間事袖手旁觀。”栾青詞總覺得玉奚生說不出什麽好話,臉色繃緊,端着糕點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光滑白瓷。
“不止吧。”玉奚生點了點自己心口,“我也是玉奚生,小鸾,我了解我自己,他絕不會只單純地做個什麽三重雪宮宮主,巫塔內的古籍,三重雪宮的術法,還有……巫塔下面那兩塊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三重雪宮,究竟是個什麽地方?”
栾青詞從小就在師尊身邊長大,在三重雪宮長大,如今被玉奚生這麽一說,臉色微微一變,一時間沒接的上話。
他行走仙門這些年,見過不少修士,他們多要靠各式符篆、法寶才能施展本事,真要赤手空拳,也就只能靈氣對轟,像三重雪宮這等徒手施法、催生花草、調動水火的絕對沒有,哪怕是從前的九幽谷,所謂的火法,也是要靠他們那個傳承的神火,應當也能算作法寶,其他弟子就要靠符與分火了。
“想明白了吧。”玉奚生笑了笑,極其熟稔地撫了下栾青詞的頭發,“可惜我被壓制太久,他始終不肯與我融魂,如今我記得的事情不多,但三重雪宮想立足,不僅要讓仙門敬,更要讓他們畏,正如你報仇時一般,手段不狠,便不會有人真正恐懼。”
栾青詞偏開臉躲避,一時緘默。
他報仇就是真的報仇,沒想太多,殺人償命這事兒天經地義,哪怕這些人嚷嚷着他栾青詞是妖孽,義正言辭地為自己找借口,但該死的還是逃不了。
這也是栾青詞與生俱來的天性,他自有一套觀念。
“他教你仁慈悲憫,倒也無錯,可是不夠。”玉奚生布不滿足于這樣淺淺的接觸,手摸了個空後搭在栾青詞的肩上,就這麽傾身過去,頃刻間便親昵地湊到他耳邊,低低地說:“為師教你,遵從本心,以殺止殺。”
栾青詞完全無法與心魔和師尊聯系起來,猛地退後一步,抿着唇垂眸,良久才說:“随你吧。”
随即轉身就走。
師尊溫和,心魔是他的另一面,但栾青詞沒想到這個另一面竟然會完全相反。
……可他說的有理,或許三重雪宮不該這麽一直沉寂下去。
玉奚生望着那道清瘦文弱的背影,唇邊的笑卻驀地加深,輕飄飄地低聲自語。
“好孩子。”
走出門的栾青詞才發現自己還端走了那盤小鳥糕點,心中幾番猶豫,還是自己拿起一個放入口中,碧枯榮要比七葉雲禾更清苦些,卻有回甘。
他心想,真是奇怪,性子變了那麽多,可這糕點的味道絲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