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某日,土地從天上述職後下凡,繞了個路去老夥計家喝了盅茶,打道回府的時候,偶然路過了雲栖梧山,依稀又想起這塊兒像是自己的轄區,從前過于荒僻,人煙也寥寥無幾,便如此忽略了。
這次故地重游,看見風景如畫,人煙稠密,依山傍水,還有不少的稚兒在田野間嬉戲玩耍,看上去就像個世外桃源,美的不可思議。
塵封的記憶瞬間就被喚醒了,他想起多少年前的不毛之地,地曠人稀,又看到眼前這番風貌,一時也有點感慨,覺得滄海桑田也莫過于此了。
他便揮去了雲彩,化作一個凡人老頭,從鄉野走到了城鎮,又出了鎮上逛去了山中,他視察了一圈,發現山間多出了一座廟。
他遠遠地瞅了一眼,捋着胡子笑彎了眼睛,心說,這屆凡人真懂事,不知不覺就給建了個新廟,想他年紀大了不記事,多年未曾踏足過這裏,難得這屆凡人這麽用心……也罷也罷,以後他還是要多多關照一下這裏的。
崔曲兒正蹲在樹上,觀察了這個站在半山腰傻樂的白胡子老頭好半天了,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頭兒,你看着面生啊?是外鄉人嗎,是聽說了我們這兒狐仙姥姥的名人名事,專門來找她請願的吧?香油錢帶夠了嗎?”
這和攔路搶劫簡直沒差了。
土地的老臉登時一懵。
崔曲兒身手麻利的從樹上跳了下來,拍了拍裙上的灰塵說:“老頭別怕,我就是個普通小姑娘,我喜歡清淨,專門跑到深山老林來乘涼的。嘿,你是來給狐仙上香的嗎?這你可碰對人了,我知道去狐仙廟的路,我帶你去呀。”
到了狐仙廟門口,崔曲兒人未至聲先到,一臉顯擺的大喊:“狐貍呢,狐貍!出來接客了狐貍!快點的!姐們兒又給你拐來了一份香火,你打算怎麽犒勞犒勞我!?快,好吃好喝的都給老娘端上來!我今天就要撐死在你這。”
蘇緣和土地面面相觑,大腦瞬間宕機,連自己死了埋哪兒都想好了。
土地環顧了一下狐仙廟的布置,那叫一個窗明幾淨,錯落有致,又想起自己的陋室空堂,寸土寸瓦,每天伸胳膊伸腿都嫌擁擠,不禁發出了一聲怪笑,陰恻恻的問:“怎麽回事,你來解釋解釋?”
蘇緣沖上去暴打鳥頭,龇牙咧嘴的罵一句:“傻鳥!居然讓土地來給我上香?你嫌我命太長?”
崔曲兒低呼了一聲:“什麽?!他是土地?我去,姐們你這是捅了神仙窩了,不死也得脫層皮吧?我這小胳膊小腿的,實在摻和不起,溜了溜了,我先溜了,你自求多福吧,祝你好運!”她見勢不妙,一溜煙的就竄了。
蘇緣站在空中飄飄蕩蕩的鳥毛下,幹笑了兩聲,一臉尴尬的揮了揮手:“嗨~土地爺爺,好久不見呀,您還是老樣子呢,一點兒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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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也給她幾分面子,也陪了個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嘿,兩人唠了兩句閑話,不可避免還是扯到了這座廟的由來,以及雲栖梧山的歸屬。然後不可避免的,吵了起來。
蘇緣氣的漲紅了一張臉:“老爺子你怎麽說話的,半點情面也不留了是嗎?那我也不和你假客氣了,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廟,這是我的地,這是我的山!當初是你送給我的,是你親口說過的!怎麽啊?現在看這裏發展好了,有人氣了,香火旺了,就要搶回去了,我再說一遍,不可能,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土地吹胡子瞪眼,氣的也夠嗆:“我當初手頭上事兒多,對于雲栖梧山這塊地兒,确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見你有幾分仙緣,我便松了口,是借你幫我看幾天,什麽時候就成你的了。”
蘇緣不服氣:“我幫你看了幾百年,幾百年啊!那是幾天的事嗎。老爺子,您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一去經年,管過這裏一絲一毫嗎?你再來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走的時候這窮鄉僻壤的鬼都看不見一個的地方,被我改建的多麽欣欣向榮,多麽積極向上,這是我的功勞,這是我的苦勞。事到如今,我怎麽可能撒手不要了嘛!”
土地的臉色黑如鍋底,也不知是被滿山的蚊子叮得心煩意亂,還是被這狐仙廟裏鼎盛的香火刺痛了雙眼:“我知道你對這裏有感情,這麽多年也沒做虛事,凡人也是真心愛戴你,但是……這讓我情何以堪啊?”
蘇緣說:“你也知道情何以堪啊,現在後悔晚了!我不管,反正我是操碎了心才換來的今天,肯定是要在這裏養老的,想讓我拱手讓給你?門都沒有!再說了,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那一塊不是我精心照顧,又是結印,又是庇護,這麽多年也沒見你來看過一眼,搭把手什麽的,怎麽滴,你想一出是一出,現在過河拆橋,要把這塊地收回去,要把我轟走了,有人服你嗎?我告訴你,你踩着的這塊地叫狐仙廟,一磚一瓦都是為我而建的,大家現在只認我一個!”又一巴掌拍掉他打蚊子的手,“上到雲栖梧山,下到梧桐鎮,人是我罩的人,連蚊子都是我罩的蚊子,我不同意,蚊子你也不準打!”
塗玉白靠在門口,袖手看戲看了老半天,笑眯眯的問:“喲,吵得還挺激烈,需要我幫忙嗎?”
蘇緣眼中的兩團無名火直接就轉移到了他身上:“我們這塊兒,輪得到你來管?”
土地反應過來,回頭迅速一打量,恭恭敬敬喊了一聲:“上仙。”
塗玉白裝模作樣的與他颔首,又三兩步跺到蘇緣的身邊,沒好氣道:“我來給你出主意的,別不識好歹了。”
蘇緣問:“什麽主意,說說看?”
塗玉白低聲說:“這老頭賣我的面子,今天這事兒,想要善了嗎?”
蘇緣有點懷疑:“善了,你能做到?”
塗玉白笑眯眯的說:“可以啊,我去幫你解決他,但從此以後,你的香火,我要分兩成。”
就知道他沒憋什麽好!原來在這兒等着呢。蘇緣都懷疑他是不是早就惦記着自己手裏頭這塊肉了。
蘇緣咬牙切齒的說:“兩成?你可真敢想。等于你當個甩手掌櫃,讓我長年給你白打工?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呢。”
塗玉白彈了彈她的腦門:“小小年紀,話怎麽說的這麽難聽,如今狐仙廟的處境如何,你自己心裏沒點數的嗎?這明路上有地仙給你論行論跡講道理,是他心胸好,不願意和你這小家夥玩陰招;但是暗地裏,到底多少牛鬼蛇神盯着你這塊肥肉,你不曉得掂量掂量?世道如此,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的名頭這樣張揚,又是香火,又是功德,這許多的好事全栽你一個人身上了,這麽多年沒遇見什麽壞心眼的貨色,全憑你運氣好,但誰知道将來又會怎樣?”
蘇緣自然知道他話中的道理,一時也有些沉默。
見她有些動搖,塗玉白趕着熱乎勁繼續說:“如今狐仙廟的處境,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尴尬,但要從此挂上了我的名字,有了真仙的庇護,到底也能給你幾分底氣,不必處處看人眼色,日日擔驚受怕。再說了,你以為我的承諾是那麽好得到的嗎?才取你兩成的香火,我已經很良心了。”
他又催了起來:“趕緊拿主意吧,我話可撂這了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這一回,我這全是看在與你交情一場的份上,不然我管你死活好賴呢?”又篤定的朝她伸出手來,挑了挑眉等着她的回答。
蘇緣瞅着他仿佛長了八百個心眼的得意洋洋的臉,思忖再三,咬了咬牙,還是選擇與他擊掌:“成交!”
塗玉白笑得春風滿面:“真識時務,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罩的小狐貍了。地仙那邊,我去給他說,地應該還是他的地,但不會有人再來驅逐你,你可專心做你的事,狐仙姥姥~”
從這天起,塗玉白成了狐仙廟的幕後合夥人。
從這天起,蘇緣這個狐仙姥姥的名頭,也徹底坐實了。
·
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回事,但遇見了大事,或者什麽惹不起的人物,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心虛。說到底,蘇緣也才是個六百歲的小狐貍而已,身後有個靠山,有人罩着,腰板也挺得更直,別的不說,至少借了他幾分薄面,來狐仙廟踢館找事的人也少了很多。
塗玉白的名頭确實很響亮,但凡妖界出身之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說妖界,甚至有人為他們同一批出世的時代領袖們取了個十分朗朗上口的順口溜,‘塗山玉白,洛水無雙。’
這是一句劃時代的口號,成為了無數人的信仰之力,日出之光,說是二者齊名,也确有此事。
從前的狐族那麽卑微,那麽弱小,誰又能想到,天才橫空出世,一來就是倆!這怎麽能不讓人激動,大家恨不得搬空人間的皮鼓唢吶,沒日沒夜的吹他個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可惜後來,洛無雙突然隕落,不知所蹤;塗玉白倒是順利成仙了,也漸漸找到了新的愛好,開始以天為被以地為床,雲游四海,浪跡天涯;關于一個正在崛起的時代,關于那代人用渾身的熱血,所揮灑出的熱烈,所創造的輝煌,這才漸漸被時光所淡忘……
後來時過境遷,只有那句慷慨激揚的口號,記得當年的人傑,記得當年的艱巨,記得當年的清山秀水,卻一去不返、一身疏狂……
也因為這句傳播非常廣泛的口號,對于這兩個始終并駕齊驅,不分高下的名字,又衍生出了許多情愛故事,傳的那叫一個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現在都還有不少人信以為真,認為塗玉白日日醉生夢死,天地徜徉,都是為了緬懷死去的愛人,從而不願清醒啊。
蘇緣有時候也很好奇:“你們倆的名字擱在一塊,就像老和尚手裏的菩提子,兜兜轉轉總是在一根繩上系着,被大家盤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你們之間要沒點故事,沒點經歷,還真就對不起狐族這幾千年以來口口相傳的逸聞轶事了。”
塗玉白親自打假說:“那都是你們想太多,我雖然經常聽見洛無雙這個名字,但人我是一次都沒見過,也不知道那些傳聞都是怎麽傳出來的……”
…
蘇緣趴在大白的膝蓋上,用手勾着桌上葡萄吃,去看仙子們跳舞。
塗玉白問:“你怎麽來天庭了?”
蘇緣說:“長話短說,聽說二太子曾經有個舊情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後來那個舊情人死了,他找到了我,就把我帶回來了。”
塗玉白立刻一臉揶揄:“早便聽說過,天界二太子新得了個愛寵,原來是你。”
愛寵這兩個字,聽的蘇緣眼角一抽,又報複性地扯了扯他的頭發,不耐煩道:“不會說話就別說了,喝你的酒!”
塗玉白十分好脾氣的歪了歪頭,從她手中抽出頭發,又漫不經心的問:“天庭比人間如何?”
蘇緣繼續趴在他膝蓋上,想了想說:“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吧,天庭有天庭的恢宏莊嚴,人間有人間的溫情脈脈。”
塗玉白說:“那你在天庭過得如何?”
蘇緣說:“怎麽說,二太子待我極好。但這裏畢竟不是我的家,這段時間,我一直有些思念雲栖梧山,思念梧桐鎮,思念一些人間的朋友,還有老梧桐。”
塗玉白擱下酒杯,彈了彈她的腦門說:“既然思念,何不回去看一看?”
蘇緣推開他的手,眼睛盯着歌舞,卻有點心不在焉:“再等等,我還有件事不明白。”
塗玉白也不追問,只是說:“今日宴會結束後,我會在南柯仙君那小住兩日,你有什麽麻煩,可以來找我。”
·
蘇緣有個打算。
嚴格來說,她和玄霜有個打算。
聽說,天上的仙人在歷劫的時候,需要走過了極西之地的桃源三千境,那裏有花路無窮,流雲無限,仙人們卻不逗留,只管心無旁骛,一往無前,走到那條路的最終點,就會抵達輪回之鏡。
走過花路,走過花路……跨過輪回之鏡,就能穿越時空,赴一場人間舊夢。
到最後,紅塵來去,韶華過盡,浮生彈指,仙人如夢初醒,大徹大悟……方為歷劫結束,頓悟而成,神魂歸位。
當然,也有歷劫失敗的,那就會被困入輪回,沉淪于人生八苦,生生世世,無窮無盡。
聽說,只要将歷劫成功之人的貼身物品放在輪回之鏡前,再用法術催動陣眼,就能往事再現。
人間舊夢?往事重現?
她,有個大膽的想法!
看到蘇緣鬼鬼祟祟的從恒光殿溜了出來,玄霜也從門口一個石墩子後現了身,拉着人賊兮兮的問:“拿到了嗎?”
蘇緣将勾玉掂在手裏抛了拋,得意洋洋的說:“姑姥姥親自出馬,還不手到擒來?”
玄霜眼睛一亮:“那我們什麽時候去?我打聽過了,這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就在三天後,時間也正好,要不我們就初六去?外出嘛,總是要選個黃道吉日的。”
蘇緣收好勾玉,一臉霸氣的叉着腰:“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擇日不如撞日,依我看,就今天吧!正好趁着蟠桃宴還沒結束,文胥也脫不了身,咱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快去快回。”
玄霜想了想說:“說的倒也是。”
蘇緣不甚在意的拍了拍胸口,一副包在自己身上的樣子,又去勾她的肩,大手一揮,言之鑿鑿道:“放心放心,只要姐們心情好,每一天都是黃道吉日!”
兩人一拍即合,手拉手在花雨中奔跑,直奔輪回之鏡。
玄霜緊張兮兮的問:“這回可和講故事不一樣,知道規矩嗎?”
蘇緣說:“以信物為介,以身入夢,夢境中的人能看見我們。要想留到最後,看清全局,就不能被人發現。”
言語落地,兩個人正好來到了輪回之鏡,那是一面偌大的漩渦之門,顏色詭谲多樣,變化無常。
身後的桃花還是無休無止,漫漫長路,三千裏驚飛,兩個人停住腳步,俱是怔怔的擡頭,看着這一面巨大的門扇,仿佛有一種攝人心魄的能量,催促着人們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亦或是,揭開一切的因果緣由。
懷中的勾玉也在隐隐發燙,灼燒感越來越強烈。蘇緣立刻将它取了出來。
蘇緣問:“準備好了嗎?”
玄霜說:“準備好了!”
蘇緣将勾玉捧在手心,單手施法,推着它漸漸騰空,漸行漸遠,又逐漸隐沒于如怒海般劇烈翻湧的五色輪回之鏡中。
她說:“夢境,起!”
一陣風過,瓊林樹下,驚雲而散;循聲看去,三千裏天邊,無處不飛花,卻洋洋灑灑,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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