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門從內而開,束鄉背對着燭光,看着月色下的美人捧着手裏的花獻寶似的捧給他。
蓮花的清香撲鼻而來,花瓣碰到了他的鼻尖,束鄉下意識往後仰了仰,他轉過眸子,躲過濃濃期待的眼神。
他接過花束,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給我的?”
尾音微微上翹,濃濃還沉浸在他接過花時冰涼的指尖裏。束鄉的手很好看,白皙、骨節分明,但是好涼好涼,比她的手還要涼。
能不能捂熱呢,玉是可以捂熱的,那……束鄉的手也能捂熱。她沉迷在自己的思緒裏,小幅度的咬着下唇,一副不解的樣子。
察覺到她忽略了自己的話,烏黑的眸子一直盯着他的手,束鄉動作一頓,擰了擰眉,重複問道:“是給我的嗎?”他不自在的轉動手腕,用蓮花擋住了手。
手腕上道道傷疤,醜陋無比。
束鄉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下意識的想藏起來,不給她看。
“嗯!”濃濃重重點頭,“是送給你的。”她臉頰緋紅,低着頭又忍不住悄悄拿餘光偷偷瞥他,他是什麽反應呢?會不會不喜歡?
蓮花摘下來有一段時間了,一些薄薄的花瓣失了水分有些蔫,束鄉擡手從旁邊勾起一塊玉佩來。
雕刻的很粗糙,但不難發現極為細致,他握緊在手中:“這也是給我的?”
束鄉垂眸,少女死死低着頭,恨不能鑽進地裏,頭頂的發軟綿綿的,和它主人一樣。她點點頭,兩條發帶也随着動作搖晃。
“謝謝,我很喜歡。”束鄉說道。
濃濃心裏甜滋滋的,比吃了十罐蜜糖還要甜:“你喜歡就好。”
原來送東西給別人是這種感覺呀,又期待又不敢看他的回應,濃濃也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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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鄉把蓮花放在花瓶裏,仔細擺好在案桌上,他還未做什麽,手指便被身旁的少女包裹住了。
束鄉一個怔愣,保持着動作任由她抱着,“你……做什麽?”
濃濃兩只手握住男人的手指,“你的手真的好冰,這樣子一會兒就暖了。”
“我不冷。”他啞着嗓子,刻意壓低了聲音,試圖吓走她,這樣的親昵是真的不怕他嗎?
濃濃不信:“你冷的。”
怎麽會不冷呢,他的手像冰塊一樣冰,束鄉總是這樣不願意說實話。
“沒關系的,怕冷一點也不丢人。”濃濃語重心長的講者大道理,“我不會嫌棄你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試探的問:“你也不嫌棄我好不好?”
小聲說完這句話,緊張的盯着束鄉的眼睛,生怕他臉上流露出類似于害怕的神色,
她的手掌比他小,只能握住一半的手心,束鄉長長的眼睫微動,“好。”
十指連心,束鄉蹙眉,心裏一瞬間被不知名的力量揪緊,手掌暖了,仿佛心也暖了。
濃濃貼着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掌不那麽冰了以後,她後知後覺:“啊……束鄉是要看書了嗎?”
束鄉點點頭,“嗯。”
“真辛苦,為什麽這麽晚了還要看書呀?”濃濃打了個呵欠,坐在束鄉身邊雙手捧着臉看着他。
天都黑了,不是應該睡覺嗎,更何況束鄉還生病了,更應該去休息了。
一只帶着溫度的手輕輕覆在她的頭頂上,濃濃下意識向上頂了頂。
束鄉動作一頓,收回了手,“困了就去睡,不必等我。”
他方才是在做什麽……慌亂爬上他的眉梢,束鄉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奇怪的情感,他這是安慰她的意思嗎?
“不要,束鄉和我一起睡才行。”濃濃抿了抿唇,斜斜的、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臉。
雖然面無表情,但是束鄉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她視線火熱,束鄉費盡全力讓注意力凝在書本上,看了半晌,頁面還是那一頁,不曾翻動過。
嘆了口氣,似是妥協,他撇過頭,隐約從墨黑的長發中透露出紅紅的耳梢:“睡覺了……”
一擡眼才發現小姑娘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束鄉抑制的笑出了聲,她睡着後,他才不用特地壓抑自己。
心思微動,束鄉擡起指尖,輕輕的捏了捏少女的臉頰肉,她睡夢裏皺了皺眉,下意識嘤咛了一聲。
束鄉俯身抱起她,放好在床上,他站在床邊深深望着濃濃的睡顏,擡手拉下了床前的簾子。
複又坐在案桌前,繼續去批閱還未批完的奏章。
又想起她方才的話,不嫌棄她?
束鄉苦笑,這句話應當換成他來換才對,是否嫌棄他,是否害怕他,這兩個問題像座大山一樣壓在他心頭。
卻一直不敢開口問。
自嘲的丢下筆,束鄉掩住快要溢出戾氣的眸子,他何時變得這麽懦弱。
若是害怕嫌棄他,殺了便是。
再睜眼,他又成了那個沒有一絲溫度的男人,束鄉拿過紙筆,冷聲道:“進來。”
佑一站着都快睡着了,冷不丁陛下一道聲音,他瞬間清醒。整理了衣衫,佑一輕輕推開門,低下頭不敢亂看。
“陛下,有何吩咐。”他恭敬道。
束鄉寫好,把紙遞給他,“把紙上的東西買齊。”
佑一接過紙不敢耽擱,匆匆掃了一眼紙上的內容,馬不停蹄的去京城采買。
頭昏沉沉的一痛,束鄉額上漸漸滲出一些冷汗,他閉上眼睛緩了片刻,直到身體麻木,對疼痛的感知沒有方才那樣靈敏。
束鄉關上了門,去到一旁的屋子,躺在浴池裏,蒼白的臉上生命力漸漸流失。
他頭發微亂,“束鄉,你怎麽還在睡呀,快起來。”眼前浮現出少女溫暖的笑顏,她像一束光,沒有經過他的商量便要闖進他的世界裏。
驀地睜開眼睛,眼前什麽都沒有。他急促的呼吸,池子裏的水是常換的,并未涼去,束鄉起身換好衣裳,在門外站了許久才回去就寝。
佑一快馬加鞭,趕在夜色裏。
拿着令召進了京,他才好好看了看陛下給的紙上寫了些什麽。
沒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表情漸漸凝固。
上好的香、紙錢、紙人、紙風筝……
這些确定是給人用的嗎?
佑一深深吸了口氣,陛下要他來買這些東西肯定很有用,他得快一些,免得錯了時間。
一股不知名的香湧入鼻尖,
“唔”她換了個姿勢窩在暄軟的枕頭裏,這是什麽味道,這裏也有人燒香嗎?
濃濃不解的起床,匆匆換好衣裳,她推開門,不足人一半高的紙人放在院子中正對着她,慘白的臉上被勾畫出詭異的笑容。
“啊!”她捂住眼睛,吓得喊出了聲。
一動也不敢動,後背發涼,想要躲進屋子裏卻怎麽也動不了。
佑一正蹲着燒香,聞聲望過去也很驚訝:“姑娘……”
少女臉色蒼白,是被吓着了。
濃濃塌下肩,額頭頂在門框上,捂着眼睛心裏越發緊張,她聽說一些前輩很喜歡紙人,燒過去就能有随從,那個人是給誰燒的?一定是束鄉讓他燒的。
是不是……是不是束鄉在外面有別的鬼了。
她一想到這個可能,就委屈的想躲進被窩裏。可是,萬一不是呢,萬一是佑一自己想要給某個人燒些東西,不是奉束鄉的命令呢?
濃濃手指摳着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該怎麽辦,是不是得像話本裏的人一樣,還要去質問他一番。
濃濃在腦海裏提前演練了一番:
“說!你是不是背叛我了?”龇了龇潔白的牙,濃濃說完喪氣的垂下頭。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說,會吓到束鄉的,他還生着病,如果再被她吓到那就不好了。
她沒有注意到走到身後的男人。
束鄉好笑問道:“你在做什麽?”
濃濃收回手繼續捂住眼睛,她悄咪咪從指縫裏露出一條縫,一身玄衣的男人正含笑望着她。
她要拿出身為主人的氣勢來!束鄉是她的魚才對。
尴尬的把手放下,濃濃指了指自己,故意板着臉兇巴巴問:“我是誰?”
她大有一副答錯了就要當場哭出來的氣勢。
濃濃瞪圓了一雙眼睛,束鄉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腦後,綿軟的發髻亂在了一起,一看就是昨晚又在床上滾來滾去造成的。
他像是走神了一樣,濃濃委屈:“你怎麽不回答我?”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還是故意忽略我,或者你在外面真的有別的人……”她話音未落,束鄉冷硬的面龐猝然靠近。
濃濃瞳孔放大,渾身一怔,望着他線條分明的側臉久久不能回神。
她的反應盡收束鄉眼底,他唇快要貼上她的耳朵,不顧她的顫巍輕輕道:“濃濃。”
濃濃一張臉爆紅,她推開了他,捂着臉慌忙躲進了屋子裏。
關上門,濃濃趴在門上捂住心口。
裏面砰砰砰的響,就快要跳出來,是不是、是不是她的心出問題了,得去找真龍天子修一下心了?
濃濃揉了揉臉,原來她也病了,可能病的還很嚴重,心要跑出來了。
束鄉嘆了口氣,剛剛是他孟浪了,他站在緊閉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生怕吓到裏面的人。
溫聲道:“餓不餓,出來吃些東西。”
一門之隔,濃濃捂着耳朵裝作沒聽見。不聽不聽,明明心跳的沒有這麽快了,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又蹦蹦跳跳了起來。
束鄉挑眉,“真的不吃?蜜糖也不喜歡嗎……”
蜜糖?
濃濃眼睛一亮,她想吃糖,各種各樣的糖都想試一試,糾結的咬着手指,又聽見門外的人說:“你不吃就沒有了。”
“我吃的……”濃濃弱弱道。
她偷偷開了一條小小的門縫,從門縫裏向外看去,正巧落入束鄉的黑沉沉的眼睛裏。
濃濃窘迫的拽着裙角,甕聲甕氣:“我沒有洗漱,不會梳頭發。”
她羞澀的低下頭,露出發紅的耳朵尖尖,他真的不會嫌棄她嗎?
濃濃在心裏下決心,她一定要學會梳頭發,束鄉都會她卻不會。
少女眼睛緊緊盯着他冠住的長發,束鄉自顧自走到屋裏,“坐好,我給你梳。”
濃濃一步一步走到銅鏡前坐好,“我想梳宮女那種圓圓的!”在銅鏡裏模糊對上束鄉的眼睛,濃濃期待軟乎乎的說:“你會嗎?”
束鄉:“……”圓圓的?束鄉想了想宮中宮女的發型,他從未注意過這些,手輕輕捋着一绺長發,束鄉面上露出一絲為難。
濃濃沒有注意到他的僵硬,“她們可真好看呀,我也想要那麽漂亮的發型,束鄉你什麽都懂,肯定會的!”
她彎着眼睛,已經能想象到她也有兩個圓圓的小啾啾了。軟軟的長發握在手裏,一不留神就會從手心裏滑出去,束鄉抿了抿唇,思考該如何做。
她手撐着臉頰打瞌睡,不時從銅鏡裏看一眼束鄉,好慢啊,還沒有她用繩子卷一卷來的快,但是慢一點,一定很好看!
“我還喜歡你的發冠,束鄉下次可不可以也幫我梳一個一樣的?”濃濃迷迷糊糊。
他的發冠是男子用的,束鄉勾了勾唇,手下笨拙的绾着發,“嗯。”
束鄉不喜旁人近身,梳發穿衣都是親力親為,這些小事自然難不倒他,但給別人梳發還是第一次。
“好了。”
在濃濃差一點就要睡着時,耳邊好聽熟悉的男聲把她叫醒。濃濃對着銅鏡摸了摸頭頂圓乎乎的兩朵發揪。
她眨了眨眼睛,鏡子裏的少女也眨了眨眼睛。
束鄉別過偷頭,只從餘光裏瞧她的反應,她嘴巴微微張開,眼睜的大大的。
這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束鄉咳了聲,“我的手還未好全,動作或許有些生疏僵硬。”
濃濃轉過頭,蹭到他的手,眨了眨眼真誠誇獎:“沒有啊,束鄉不生疏。”
她頭頂的兩個揪揪紮的并不是很好,但添了點淩亂美,束鄉應道:“嗯。”她是喜歡的。
濃濃猶豫,“外面在給誰燒紙。”她眼神閃躲,擺弄桌上的梳子企圖轉移注意力。
束鄉一愣,下一秒反映了過來,腦子裏的疼痛令他意識不大清晰,但表面上還是一如往常。
“是給……”他還未說完,就被濃濃濕漉漉的眼睛吸引,束鄉嘆了口氣,“你們……不是都喜歡凡間燒的香嗎?”
他說的很小聲,濃濃疑惑的歪了歪頭,“所以是燒給我的?”她對這個問題很在意,就是不想束鄉給別的什麽人燒東西。
束鄉是她的,就應當聽她的話才對嘛。
男人輕輕颔首,濃濃得到肯定的答案後笑得更甜了,她站起身趁束鄉不注意攔住他的脖子飛快的親了親他的臉頰。
一股獨屬于少女的馨香令束鄉瞳孔微縮,她俯在他胸前,臉頰觸上軟乎乎。
束鄉呆滞的一動不動,再回過神來只看見了門前一道粉白的裙擺。他怔怔的摸了摸臉頰,餘溫仿佛還停留在上面。
濃濃跑出屋子,院子裏燃着的香被佑一搬到了另一處。
晚上,吃完了晚飯,濃濃看着天上圓圓的月亮,非要拉着束鄉到房頂上去。
束鄉擡手拒絕,“上面太危險。”
“不危險,我會帶你飛的。”濃濃扯了扯他的衣袖,極力勸導,她想去屋頂上,這樣離月亮又近了一點。
束鄉無奈的由她拉着,來到門前,大有要看她展示一番的意思。濃濃低頭看了看腳,有些尴尬,她臉紅着結結巴巴:“我……”
“拉住我。”束鄉伸出手。
濃濃與他十指相交,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她握住他的手,還拍了拍,“束鄉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身為養魚的人,自然是要保護束鄉的,濃濃上下看了看束鄉,從頭發絲一直掃到腿,被她火熱的眼神望着,束鄉不自在的垂下頭,沉聲道:“握緊。”
他喉間澀然,聲音低啞。
“我握緊了呀,很緊很緊……”話音剛落,濃濃身體一陣失重,她驚的“啊”的一聲抱緊了束鄉,剛說完保護的話也被忘在腦後。
她感受到男人胸腔裏微微震動,濃濃像只八爪魚一樣緊緊攬着束鄉的腰。
怎麽回事……
束鄉笑出了聲:“不是說到屋頂看月亮嗎,閉着眼睛看嗎?”
啊……她是要看月亮的。
濃濃眼睛眯起一條縫,月光下山莊的景色盡收眼底,“哇。”她沒見過世面的捧着臉。
這裏四處都是山林,不像皇宮裏那樣,悶沉沉的。
濃濃和束鄉并肩坐在屋頂,她低下頭便看見自己的衣裙和束鄉的衣衫絞在了一起,濃濃沒有擺好,反而把手放在上面,閉着眼睛感受着他們的親近。
她以前時常幻想,以後會不會也有一個好朋友和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手拉手出去玩,去山坡裏打滾。
現在這些全都實現了,她是城隍廟裏最幸運的鬼!
“我們來屋頂上看月亮,月亮是不是就不會這麽孤單了?”濃濃捧着臉。
她雙眸閃閃發光,他也不知是月亮更亮還是她的眼睛更閃爍。
“嗯。”束鄉自動忽略了她話中的幼稚,月亮沒有生命,怎麽可能會感到孤單,就像有些人連孤單這種情感都不配擁有。
望着少女絕麗的側臉,束鄉鬼使神差問道:“你可還有別的心願?”
別的心願?濃濃擡頭看着天空,她最大的心願好像已經實現了,別的心願又是什麽呢……
濃濃從有意識以來,腦子裏就只有做人這一個念頭,這已經是她的執念了,但現在實現以後再問她,就……有點回答不上來了。
她鼓了鼓臉頰:“我的心願是束鄉能好起來!”
他臉色這麽蒼白,一定是還生着病,濃濃拉着束鄉的手腕,把長袖向上褪了褪,露出衣袖下傷痕累累的手腕。
原本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錯綜的疤痕,濃濃鼻子酸澀,竭力遏止住眼淚不流出來,她憤憤地說:“是不是宮裏的真龍天子把你害成這樣的。”
宮裏的……真龍天子?
束鄉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說,他自嘲的垂下眸,掩住異樣的情緒。怪不得,怪不得不怕他,還願意這般親近他,原來只不過是個傻子,不知道他是誰罷了。
濃濃呆呆的看着他把手腕抽出去,更是坐實了就是被真龍天子害的,他低着頭,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你別難過,我們現在不是已經逃出來了嗎,你跟我回城隍廟,就不用被那樣對待了。”濃濃聲音輕輕,夾雜在風聲裏。
她一時間有些喪氣,束鄉又不開心了,她是說錯什麽話了嗎?
束鄉閉上眼睛,手握成拳,果然他不值得被愛。少女仍在耳邊有耐心的安慰他,把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對着他說了一遍。
“你吃過蜂蜜嗎,很甜很甜。”濃濃在腦海裏搜尋從各個地方聽說來的東西,“聽說京城裏的瓜和別的地方的都不太一樣,全是紅色的。”她一邊偷偷觀察束鄉的神色,在說到瓜時他睜開了眼睛。
他眼神變得冷靜下來,垂下眼睫,“對不起。”是他喜怒無常,不該吓到她的。
濃濃覺得束鄉是傷心了,因為她提到了他的傷心事,果然皇宮對于束鄉而言是很痛苦的回憶,她不懂怎麽安慰束鄉。
好久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束鄉抿了抿唇打破了平靜,“除了這個,還有什麽心願?”
濃濃咕哝:“沒有了。”
她是真心想讓束鄉好起來,她知道,身為人會生病會老去,生病很痛苦,第一次撿到束鄉,他就是快要死了,一身的血卻偏偏怎麽也不喊疼。
束鄉沉默不語,他要如何好起來,手腕上的傷疤是他自己弄的,也算是所謂的“真龍天子”造成的了。
“我答應你。”束鄉淡淡道。
他擡起手腕,濃濃冰涼的手指貼在疤痕上面,心疼的問:“疼不疼?”
這些傷疤有新有舊,手腕是最脆弱的,也是最能感受到生命流逝的地方,束鄉搖了搖頭,“不疼。”疼的從來不是身體,他割裂似的靈魂才是最致命的疼痛。
看着少女為自己擔憂,難以言喻的矛盾湧上束鄉心頭,不忍于她這麽擔憂,另一方面又很欣喜。也許,他是真的病了。
“所以別的心願呢?”束鄉撫了撫她被風吹淩亂的頭發。
他的手很燙,摸在頭頂讓濃濃很有安全感,她想了想,眼神處于游離的狀态:“吃……睡,玩……”
說完,她自己都笑了,歪歪頭揪了揪他的衣袖,幾不可聞:“最重要的是跟束鄉一起!”
衣袖被少女輕輕扯着,她好像很喜歡拉他的袖子,束鄉任由她拽着,臉上泛起紅暈,應道:“好。”
垂下眼角壓住了眸中的情緒,喜歡便喜歡吧,人生中他所有的讓步竟然都是為了她。
翌日,濃濃是被吵醒的,耳邊乒乒乓乓的聲音令人難以忽視,她皺了皺眉躲在錦被裏嘤咛了幾聲,不情願的翻了個身,捂住耳朵繼續睡。
“濃濃馬上就起來了,不要吵不要吵。”她夢呓出聲,以為還是在破舊的城隍廟,一些喜歡捉弄人的鬼怪們又盯上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身有些颠簸,濃濃想翻個身卻發現身下的觸感不太對,好軟啊,像是躺在棉花裏,她彎了彎唇角,仰着小臉蹭了蹭。
她漸漸感覺到有點不對勁,她不是躺在床上嗎,為什麽覺得自己是被人抱在懷裏?
濃濃眼睫顫動,“束鄉……”他俊美無塵的面容近在咫尺,懵懵的看了看四周,他們在寬闊的馬車裏,地上鋪着軟軟的毯子,毛絨絨的很想讓人上去滾上兩圈。
“快到了。”束鄉淡淡道。察覺到她望着地毯出神,“怎麽了,還沒睡醒?”
濃濃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識回道:“我可以去滾一下嗎?”
束鄉:“……”
濃濃還沒從夢裏清醒過來,她戀戀不舍地盯着毯子,腳踩在上面就像踩在雲朵上。
馬車外傳來陣陣叫賣聲,濃濃晃了晃腦袋,“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她眉開眼笑:“是要去玩嗎,不對不對……是去給你找大夫。”
束鄉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是回宮裏。”
他用的詞是“回”,而不是“去”,束鄉說完探究似的看着她,濃濃啊地一聲,後知後覺掀開窗簾,街道上人很多,不遠處的酒樓她很熟悉,她之前不就是在那邊吃的飯嗎。
這裏真的是京城裏……
濃濃擡手覆在束鄉額頭上,嘴裏嘟囔着:“束鄉果然病了,為什麽又要回去皇宮。”
她害怕的攥緊了另一只手,不敢想象接下來會遇到什麽事。
“你不是說,不論我去哪裏你都會陪着我嗎?”束鄉眼眸深深,耐人尋味的勾了勾唇,他眼下青黑的痕跡消了些,氣色也比往常要好。
手腕被他擒住,冰涼涼的觸感讓她忍不住打了個顫,“我是有說過……”
濃濃不知該怎麽辦了,可是又去皇宮她很害怕,為什麽束鄉必須要去宮裏呢。
她猶豫的咬了咬嘴唇,束鄉又問:“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不願意都不是她能說的算的了,不是說好的永遠陪着他嗎,既然要下地獄,那也會陪他一起吧。
他眼底的瘋狂難以掩蓋,濃濃沒有看到他的不對勁,她還是很猶豫,為什麽不能和她回城隍廟裏去呢,偏偏要去最危險的皇宮裏。
良久,束鄉放開了她的手,神色落寞的垂下眼睫,望向另一邊,“我明白了……”
不知為何,濃濃覺得她此刻像是話本裏抛棄情人的渣男,一想到束鄉曾經可能經歷過的悲慘,她眼睛酸澀,點點頭:“我願意陪你去。”
束鄉都這麽可憐了,她不能棄他不管,不就是真龍天子嗎,她早就不是原來的小可憐濃濃了,鋼鐵厲鬼濃不是說來聽聽的!
濃濃心疼的看着他,“所以你不要再傷心了。”她會忍不住的,着迷似的盯着束鄉白皙的臉,天下最漂亮的小白花有她的魚漂亮可口嗎?
她的眼神越發不對勁,束鄉蹙眉別過頭,阻隔住她堪稱“奇怪”的目光。
他心底愈發陰鸷,她答應了……
心底扭曲的滿足感讓束鄉樂意再多裝一些,他手握成拳頭放在唇邊咳了咳,自嘲道:“不過是被人抛棄的怪物罷了。”
聽到他這麽說,濃濃兩只手乖乖放在膝上,挪了挪坐在邊邊上,束鄉這是在說她嗎……
她低着頭,眼裏盛滿了淚水,模糊的視線把她的裙子和束鄉的衣角混在了一起,委委屈屈:“濃濃不是怪物……”
話語裏夾雜着哭腔,束鄉瞳孔一縮,“我不是……”我不是說你。
句子被她突然撲上來的動作戛然而止,濃濃兩只手揪着他臉頰,毫不猶豫咬了一口。
“不許這樣說我,不然……不然我就再咬你,把你吃了。”濃濃表情嚴肅故意吓唬他,說出的話卻黏黏糊糊黏在一起。
她不是怪物!
臉頰傳來濕軟軟的刺痛,束鄉呼吸瞬停顫栗,他失措靜止:“我不是說你……”
他圈着她不讓她落下去,撫了撫她氣鼓鼓的臉,視線凝在她唇上:“是不是餓了,下次不可以這麽做,很髒……”
濃濃生悶氣,不知要發在哪裏,不是說她嗎,那是束鄉說自己?
她不想被別人說是怪物,也不想束鄉被說成是怪物。
濃濃立馬把臉藏起來,她趴在軟塌上,悶悶道:“不髒。”束鄉明明就是香的,像桃子,咬下去硬硬的,是春桃。
束鄉無可奈何,輕輕嘆氣,他手撫過臉頰,還能感受唇停留在皮膚上的餘溫,明明是她誤會了,到頭來還委屈的要他來哄。
他細細掃量濃濃的頭發,兩朵發揪糊在了腦後,和主人一樣生着悶氣對着他。
“我并不是說你,濃濃是個好姑娘。”束鄉妥協,軟榻上的毛遮住她巴掌大的臉,露在他目光中的皮膚染上了粉色。
濃濃炖住,晶瑩瑩的眼淚含在眼角,她胡亂抹了抹,突然羞赧起來,原來是她自己誤會了,還咬了束鄉。
可是……她也不知怎麽回事,心裏空洞洞的,面對束鄉這樣找不到缺點的人,她總會下意識覺得自己很差勁。
束鄉輕輕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濃濃死死低着頭。
“應該是我難過才對。”束鄉摸了摸她毛絨絨的發頂,“為什麽覺得我是在說你呢,縱使說誰也不可能說的是你。”他說。
濃濃怏怏,“那你會不會覺得我蠢笨。”她眼睫顫抖,一滴淚揪落了下來,滾燙的眼淚滴在束鄉手背上,
“你是天底下最聰明的濃濃。”束鄉鬼使神差道,語氣裏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慰與疼惜。
她敏感而脆弱,一個眼神掃過去,還會在心裏細細思考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麽,束鄉望着她烏黑稚嫩的眸子,指腹擦幹了她挂在眼角的淚珠。
“到了。”
濃濃抽噎,伸手拉住束鄉的衣袖,仰着臉抽噎:“那你為什麽不跟我回去。”
她說着說着眼淚跟不要錢一樣又要哭出聲,束鄉反握住她的手,良久才承諾:“好。”
“我答應你,等一些事情解決,便陪你回去。”
最後,還是由他妥協了,回去哪裏?他也不知道,但不答應,她又得哭。
束鄉拍了拍她的背:“別哭了,眼睛痛不痛。”
濃濃很好哄,她緩了一會,揉了揉眼睛,語速慢吞吞:“不疼,但是好餓。”
下馬車時,她臉色蒼白,腳踩在地上還一陣後怕,他們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又回來了,濃濃沒有問束鄉他要做什麽事,她被束鄉拉着,側頭問:“皇宮是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地方?”
聽說真龍天子是最厲害的,那他住的地方一定也不同尋常,這裏這般大,比她去過的任何地方都要富麗堂皇。
束鄉點頭,他心疼她的眼睛,任由濃濃閉着眼随他走着。
閉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還有太陽刺下的暖意,濃濃卻一點也不驚慌,被束鄉拉着十分有安全感,她語氣輕快:“那這裏肯定有最好的大夫,可以給束鄉治病,只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能被住在這裏的天子給發現了。”
所以來宮裏,也是有好處的。
轉了個彎,便是束鄉的寝殿,正面遇上一對宮女,她們見到一身常服的陛下十分惶恐,領頭的嬷嬷及時反應過來,皆伏跪了地上,卻被薄情俊美的帝王眼神一掃,後背發涼止住了聲。
她們聽見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束鄉,你喜歡小貓還是小兔子?”
“都不喜歡。”
“為什麽嘛。”
走到她們跟前時,她們聽見淡漠的帝王嘆了口氣,語氣竟很無奈:“有你一個就足夠了……”
一個小宮女忍不住擡頭敲了敲帝王的背影,到看不見時才敢小聲詢問嬷嬷,她忍住心底的激動,“嬷嬷,陛下身邊的姑娘是誰呀?”陳晴剛從冷宮提拔上來,見過的世面不多,卻對那個被陛下拉着手,依偎在陛下身旁的姑娘很感興趣,她的背影好眼熟,像她記憶裏的那個人。
“住嘴!想不想活命了。”老嬷嬷眼神銳利,小宮女只好閉嘴,垂着頭去送今日的新衣。
濃濃和束鄉聊着天,不一會兒就到了地方,她眯了眯眼睛,等到太陽不那麽刺眼才睜開。
她在一座高聳的閣樓上,濃濃握着欄杆向遠處望去,京城和皇宮都在眼中,底下的人和物都變小了。她急忙看向別處,她很怕高,卻又喜歡在高處的自由。
濃濃手懸在半空,感受了一會兒風從指尖穿過,她轉頭問束鄉:“這是哪裏,好漂亮。”
這麽高,高到能夠抓住雲朵。
束鄉原來是住在這裏的嗎,
“你很喜歡這裏?”束鄉不動聲色的走到濃濃身旁,“這裏是摘星閣,是京城最高的地方。”
濃濃看着他的側臉,風吹動他鬓角的長發,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垂下眼睫:“冬天的時候很冷。”
濃濃睜大眼睛,兩只眼睛一眨不眨,這裏風很大,冬天确實會很冷,她低頭想了想道:“但是現在是夏天,不會冷的。再說了到了冬天,我們一起,便不會冷了。”
束鄉挑眉,“走吧。”
他雖沒有說什麽,但嘴角悄悄勾起的弧度早就暴露了他的心思。
摘星閣前朝便有了,前朝君主為一個死去的女子而建,樓建好了,君主也随之病逝。
踏門進去是暖閣,四面有窗,濃濃緊張兮兮的拽着束鄉的衣角,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絕不擡頭多看周圍一眼。
束鄉愕然:“你怕高?”她總說要帶自己飛。
濃濃反駁:“才……才不是呢。”
“無礙,以後會陪着你來這裏,我不怕高。”束鄉別扭的說着他以為的情話。
是不是小姑娘都喜歡聽這樣的話?束鄉在腦海裏默默想了想昨天晚上看的話本。
她緊緊依賴着他,紅撲撲的臉頰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束鄉改變主意了,摘星閣确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濃濃:“唔……好!”她笑盈盈,抱着束鄉的胳膊不撒手,這裏景色很美,也并不像皇宮別的地方那樣死氣沉沉的壓抑。她很喜歡這裏,旁邊是落地的長簾,她捧着臉坐在上首,一歪頭就能看見束鄉。
他低着頭,也不知在寫寫什麽。
餘光裏瞥到她的目光,束鄉放下筆,“再等一會兒,膳食馬上就送上來了。”
濃濃想,他們這麽高調,真的不會被皇宮的主人發現嗎?
濃濃貓着跑到他身邊,眨巴眨巴眼睛問:“我們這樣,會被人丢出去嗎?”
這個地方這麽好,肯定是有主人的,但他們一路上都沒有遇到阻攔的人,可真奇怪,她有點搞不懂凡間是什麽樣的了。
束鄉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他”。
束鄉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一笑,周身的寒冰都融化了,眼睛裏像是藏了星星,既溫柔又矜清,濃濃捧着腮看着他發怔,在心裏感慨,她太幸運能夠遇到束鄉,遇到這般好看的人。
他淺淺:“會認字嗎?”
濃濃笑容戛然而止,搖了搖頭:“我不會。”
她哪裏會認字,如果識字的話,她就能看懂話本,而不是求着別人給她讀故事了。
“想不想學?”束鄉摩挲指腹,忍住想要捏一捏她粉嘟嘟的臉頰肉,濃濃重重點頭,期待道:“想!”
她激動的端端坐好,雙手放在膝蓋上,等待束鄉的教學。
可是學了一會兒後,她就堅持不了了,濃濃委屈眨眼:“我好累。”
“……你才坐了一刻不到。”束鄉無奈扶額,他幼時登基,從沒有遇到這樣的事,讀書寫字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并不需要別人來提醒。
濃濃錘了捶腿,“腿麻了。”她咬咬唇,“我想吃甜糕,想吃玫瑰酥。”
李公公躬身,“陛下。”
束鄉擡眸,示意李公公把吃食都端進來。這麽多美食濃濃看不過來,自動忽略了李公公的稱呼,她難掩激動,等宮女們都退下以後,濃濃禮貌詢問道:“束鄉,我可以吃嗎?”
她盯着放在最近的兔子包包,白白軟軟,看着就很甜很甜。
望着她期待的星星眼,束鄉話鋒一轉,“可以是可以……只不過得認會一個字。”
他偏喜歡逗她,原本死寂的心忽然遇到甘泉,他不想認了,只想好好放縱一回。濃濃看了看書本,看了看膳食,她發出可憐攻擊:“可是我好餓。”
“一個字很簡單,先學會自己的名字,可好?”束鄉溫聲細語。
“可是我就吃一口,就一口。”濃濃伸出粉白的指尖,比了個“一”,她晃着束鄉的袖子,“我真的好餓,不想學字了。”
束鄉:“……”
他最終還是妥協了,有第一次的妥協,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無數次,束鄉更懂這個道理。
半晌,濃濃吃飽了,擦了擦嘴巴就跑到欄杆處玩,徒留嘆氣的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