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樣是茶館, 環境卻大不一樣,若說一笑樓是喝茶的地方,那麽這裏就是品茶的地方。

之前雲起就在類似的雅間,看過劉欽煮茶, 只能說似模似樣,煮出來的茶也只能喝, 不能品。但換了是顧雲卿, 即使不喝,只看着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便已賞心悅目。

顧雲卿煮的茶, 能喝到的人不多, 但雲起上輩子卻是喝慣了的, 只嘗了一口便放下。

又找了個小托盤,将茶水倒進去, 吹涼了放在地上, 喂給在他腳邊上竄來竄去的小胖墩。

顧雲卿在他身前坐下, 道:“不好?”

小胖墩有半日沒吃過東西了,雲起拿了塊點心掰開, 放在小瓷盤裏, 随口道:“茶葉放置不當,香味流失殆盡,煮的人也不用心。”

這種場合煮茶,多為拉近關系或炫技,天然就少了幾分滋味。

顧雲卿難得親手煮一次茶, 卻被人拿去喂狗,卻不知怎的生不起氣來,只是有些詫異:那和尚是貪吃不錯,但沒什麽品味,怎麽養出個嘴巴這麽刁的孩子來?

嘗了一口,發現雲起沒冤枉他,評的還算中肯,便也放下,将面前的一盤糕點推到雲起面前,道:“這裏面放的有羊奶。”

雲起“嗯”了一聲,撿了幾個掰開放在盤子裏,彎腰放在地上,果然奶香味兒比較吸引狗,小胖墩吃的狼吞虎咽,尾巴搖的歡實的很。

顧雲卿看着他一心一意侍候小奶狗兒,也不催促。

倒是雲起先忍不住,道:“找我做什麽?”

顧雲卿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支持額頭,道:“主要是想看看你。”

于是雲起翻了個白眼,坐在那裏讓他看。

第一次見面的沖擊之後,雲起理智上已經将他和上一世的師傅分開,可在感情上,卻很難将他完全當陌生人來看,索性順其自然……愛咋地咋地吧!

看到他的反應,顧雲卿有些啼笑皆非,道:“你沒什麽話想要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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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不理他,去一旁洗手。

他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那個問題,沒人能告訴他答案,至于其他的,他興趣不大。

見他油鹽不進的模樣,顧雲卿嘆了口氣,道:“玉娘對你說過些什麽?”

玉娘?

雲起一愣之後,反應過來這應該是醜娘的名字,只是醜娘容貌盡毀,又自認有辱家門,從不肯告訴他自己的出身來歷。

雲起道:“該說的都說了。”

顧雲卿眯起眼,看着他:“比如?”

雲起道:“比如青樓,比如下藥,比如毀容,比如嫁人,比如生子,比如……雲曦。”

顧雲卿淡淡一笑,果然是能說的都說了,點頭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但知道,又比一知半解要好。”

雲起微楞,這個人,竟然是準備向他解釋?

在雲起的記憶裏,能讓顧雲卿主動做出解釋的,唯有一個雲寂,沒想到今生的雲起,竟然也有這樣的優待?

點頭道:“好,你說。”

顧雲卿發現,這小子說話雖句句帶刺兒,但相處起來卻省勁的很,于是又多了幾分滿意,微一沉吟後,道:“雲曦是我妹妹,親妹妹。”

雲起錯愕的擡頭,對醜娘而言,她這輩子最大的心結,不是被毀容、被嫁人,而是那個叫雲曦的女人。

她一直以為雲曦是顧雲卿的心上人,一直以為自己是雲曦的替身,顧雲卿對她好和絕情,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可她,竟然是顧雲卿的妹妹?

雲起苦笑,若是醜娘早些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就不會活的這麽痛苦,是不是就不會去的那麽早?

雲起沒有懷疑顧雲卿撒謊,并不是因為這個人高傲的從不撒謊,而是沒有這個必要,他雲起,還沒有讓他撒這種謊的資格。

顧雲卿道:“想來你也知道,玉娘是我在花樓裏見到的,她的容貌幾乎和曦兒一模一樣,我自然不能讓她待在那種地方,便将她贖了出來。”

“我自幼父母雙亡,只有曦兒一個親人,玉娘不僅容貌與曦兒一模一樣,連性情也有幾分相似,只是曦兒嬌憨,玉娘淳樸。

“但玉娘自幼吃苦,比曦兒要懂事的多。

“自從曦兒嫁人之後,我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遇見這樣一個人,難免就多了幾分憐憫。”

“我将她當妹妹一樣看待,還寫信告訴曦兒,曦兒非常高興,為多了這樣一個妹妹雀躍不已,不止一次的嚷着要來看她,還隔三差五差人給她送來禮物,并叮囑我不要告訴玉娘她的事,說要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身邊有個侍衛,是我母親自幼派在我身邊的,同我一起長大,姓雲名寒山,對玉娘一見鐘情。他的人品我很放心,便答應替他做媒。”

雲寒山……雲起微微有些失神,這還是他第二次聽到他父親的名字,原來他竟然是這個人的侍衛?他是什麽樣的人?

“我和玉娘提起此事,不想竟遭到她激烈反對,言語中還表現出對我的情誼。

“她可以不嫁寒山,她可以選擇嫁給任何人……但不能是我。

“且不說我對她毫無男女之情,只她的容貌和妹妹曦兒一模一樣,我就不可能同她在一起。

“我嚴詞拒絕,并開始對她避而不見。想着時間久了,她也就死心的。

“不想那天接到曦兒來信,說她吃的藥裏被人做了手腳,險些小産……我心痛之餘,多喝了幾杯,誰想清醒之後卻發現……”

顧雲卿頓了頓,他一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很少向人解釋,更何況是這樣難堪的事。

只是想到他和這孩子之間,可能因為明明幾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的誤會,鬧出些狗屁倒竈的事來,就覺得,還是說清楚的好。

他看了雲起一眼,繼續道:“當時我本想一杯毒酒,取了她的性命……”

見雲起神色不善起來,似要發怒,顧雲卿嗤笑一聲,道:“怎麽,你覺得我做的過了?”

雲起瞪着他,不說話。

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當着他的面說要殺他娘,還有理了?

顧雲卿道:“若換了是你娘,從乞丐窩裏救出個男人,對他視若親兄,替他謀劃終身,末了那個男人對她下藥,要了她的身子……你娘是不是該謝謝這男人的青睐,對他以身相許?”

雲起冷哼一聲。

若真是醜娘遇到這種事,他不将那男人碎屍萬段才怪!

“女人被不喜歡的人近身,就要死要活的,男人被不喜歡的人近身,難道就不惡心?”顧雲卿仿佛聽見他的心聲一般,冷笑道:“男人對她做這樣的事,就該碎屍萬段,她對男人做這種事,就理所當然?

“她是女人,她就有理是吧?!”

雲起道:“她是女人她沒理,可她是我娘,她就有理!”

他從沒認為醜娘對顧雲卿下藥是對的,但她是他娘。

而且顧雲卿舉的例子,也并不合适,最起碼站在醜娘的角度,并非如此。

在普通人的觀念裏,這種事吃虧的都是女人。

醜娘只是最普通的女人,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她給顧雲卿下藥,想的不是要了這個男人,而是“委身于人”,她是癡,是傻,但她沒有顧雲卿說的那麽壞。

“蠻不講理!”顧雲卿氣樂了,道:“老和尚就是這麽教徒弟的?”

雲起瞥了他一眼,他這蠻不講理的毛病,還真不是和尚教出來的。

某個人自作自受。

問道:“然後呢?”

如今醜娘已經不在人世,是是非非他不想再争下去,每一次争論,無疑都是對醜娘的一次羞辱。

顧雲卿懶懶道:“後來寒山苦苦央求,且我怒氣稍減之後也有些不忍下手,便令人給玉娘灌了藥,暫時壞了她的容貌,讓寒山帶她回鄉。

“解藥在寒山手裏,但我要求他一年之後,才許給她解毒,并從此之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玉娘和曦兒生的一模一樣,卻和我有了茍且之事,此事絕不可外傳。

“于是我宣布玉娘染疾而亡,令人替她辦了喪事,又将山莊裏見過她的人全部遣散。

“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了,誰知數月之後,寒山身亡,玉娘又被送回山莊。在此之前,曦兒也因為和她夫君之間的矛盾,大着肚子負氣上山。

“然後兩人先後産子。

“玉娘帶你離開。”

聽顧雲卿的話越來越簡短,雲起便知道後面的事,他不想再多說。

雲起想了想,問道:“那我背後的胎記怎麽回事?”

他沒問為什麽顧雲卿不給醜娘解藥,下藥之事後,顧雲卿對醜娘的感觀降到了極點,從小一起長大的侍衛又被她間接害死,他會管她的死活才怪。

顧雲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漫聲道:“你自己的胎記,問我做什麽?要問也該問閻王爺去啊!”

騙人!

前世雲起在他身邊十三年,一眼就看出他的敷衍,并不給他含糊過去的機會,道:“娘說我腰後的胎記,是你做的。”

“顯然,”顧雲卿道:“她想多了。”

顧雲卿一開啓這種模式,雲起就知道休想再問出什麽來,不再糾纏,又道:“為什麽一定要見我?”

若只因為他是顧雲卿侍衛之子這麽簡單,以顧雲卿冷漠懶散的性格,不會這樣三番四次的找他,甚至為此要挾和尚。

顧雲卿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手指卻在案上輕敲,雲起立刻警惕起來,顧雲卿沉吟片刻之後,才語氣平淡道:“曦兒難産,拼死生下一個男孩,卻是一個死嬰。

“當時山莊只有你一個孩子,且因為早産兩個月,還沒能調養好,看上去和初生的孩子沒什麽區別,我便将你抱了去,告訴曦兒你是她生的孩子。

“我不知道曦兒看出什麽沒有,只知道她流着淚同你說了許多話,又讓我發誓要照顧你一生一世,最後抱着你欣然離世。”

雲起默然。

顧雲卿難得坐直身子,有些倦怠的對他揮了揮手,道:“我能說的就這些了,你若是還要恨我怨我躲着我,也随便你。”

雲起沒有說話,彎腰抱起小胖墩,向外走去,到門口時,身後傳來破空聲,雲起一伸手,接住一塊玉佩。

顧雲卿道:“我不便在京城久留,明日一早就會離開。若有什麽急難之事,拿着這塊玉佩去找之前那個男人——這京城,大約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又道:“先別急着拒絕,這玉佩也不是我的,是曦兒留給你的,就算不用,也留着吧!”

雲起一語不發,将玉佩放在懷裏,轉身離開。

出了茶樓,雲起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平靜中帶了些茫然,也有少許失落。

除了雲曦的身份,顧雲卿講的故事和醜娘相差無幾,他為何對自己另眼相看也算有了解釋……只是比起這個答案,他倒想聽到諸如見他玉雪可愛,一眼投緣之類的無稽的話。

雲起自嘲一笑,看看飄着絲絮般雲朵的天空,忽然覺得仿佛卸下了一個偌大的包袱,頓時天高雲闊,一身輕松。

忽然格外想念大胖和尚。

“公子!”

一青二青的聲音傳來,雲起一轉頭,便看見站在馬車旁的兩個小厮。

雲起轉身上車,兩人跟上,一青道:“公子,我們回山嗎?”

“回。”

于是馬車駛出,只是才不到十步又停了下來,二青看了眼,道:“公子,是烏大人。”

雲起有些頭大,他就來見個人,這一下午的,都被人攔了多少次了?果然出門前還是要看看黃歷的!

只是一想到以後的黃歷怕是還得他來寫,頓時對看黃歷這件事也沒了興趣。

烏大人很不禮貌,卻又滿臉笑容的鑽進馬車,手裏一大疊東西,興匆匆道:“知道雲公子進城了,就懶得再跑一趟小東山了……雲公子,這是新年大祭的流程,你先看看,回頭得空了,我們再演練演練。”

合着和劉均、顧瑤琴鬧了那麽一出之後,全世界都知道他進城了?

雲起皺眉道:“新年大祭,和我有什麽關系?”

烏大人不可思議的看着他,道:“新年大祭的祭天大典,要雲公子主持啊!”

祭天大典又是什麽鬼!

雲起搖頭道:“不去!”

烏大人為難的搓手道:“讓雲公子您主持祭天大典,可是陛下的意思,這不太好吧……”

話還沒說完,便又得到兩個字的回複:“不去。”

烏大人嘆了口氣,道:“雲公子,這祭天大典聽起來很繁瑣,但一點都不麻煩,就和上次一樣,你從頭到尾坐在馬車裏,就出來那麽一小會的功夫,說上三五句話就成……”

“不去。”

“不然那三五句話,我也安排別人替你說,可千萬不能說不……”

“不去!”

烏大人頓時頭大如鬥,一路上多懂事一孩子啊,怎麽一入京就變了個樣子呢?

先前在苦渡寺鬧出幺蛾子差點要了他的老命,現在又來!

那是皇帝的聖旨啊,能說不去就不去嗎?

幹咳一聲,正色道:“雲公子啊,您既然都已經奉旨來京了,該辦的差事總得辦啊!咱總不能光拿俸祿不幹活吧?”

他悲哀的發現,他堂堂一個朝廷大員,原本威嚴十足,自從跑了一趟苦度寺之後,姿态一低再低,三低四低……

雲起冷哼一聲,道:“我記得聖旨上清清楚楚寫着,我來京的目的是為了更國號、測國運、修歷法……哪個字提到祭天大典了?”

烏大人嘆了口氣,道:“要不然,回去我就上折子,讓陛下再下個聖旨?”

耍無賴是吧?雲起瞥了他一眼,道:“我記得每年臘月二十二日起,朝廷就要封印。

“過了這一天,上到皇上,下至小吏,都不必再上朝或當差。

“別說我還沒拿俸祿,便是拿了,從那天開始也該放假了。

“總之呢,我要回苦度寺陪師傅過年,什麽祭天大典,你找別人吧!”

烏大人差點憋出一口老血,這是還沒開始上班,就惦記上放假了啊!

正要說話,卻聽雲起又補充道:“就算你找皇上下了聖旨也沒用,不去就是不去!”

抗旨不尊在別人是大罪,可誰讓他是半個佛門中人呢!誰讓他是“世外高人”呢!

若随便來個聖旨,就跑的屁颠屁颠的,算什麽世外高人?

烏大人終于無話可說,有氣無力道:“此事我也做不了主……我去問問陛下。”

唉聲嘆氣的下車。

興高采烈的來,垂頭喪氣的走。

你說,主持祭天啊,多好的美差!多大的榮耀!

皇帝跪着他都站着!

最關鍵是,主持一次祭天,聲望噌噌噌的往上漲啊!

結果硬不願意,要回去和老和尚們過年!

合着在他心裏,皇上祭天,還沒有和尚們包餃子重要呢!

又忍不住回頭叮囑道:“雲公子,您可別偷偷跑了啊,一定要等我回話啊!”

車廂裏傳來一句“放心”,烏大人松了口氣,覺得這位雲公子雖然脾氣怪了點,但還是畢竟能體會別人的苦衷的。

正準備違心的誇獎幾句,以便下次相處,卻聽雲起後半句話傳來:“我過了二十二才走。”

頓時又是一滞。

合着不是體諒他,而是在等放假呢!

于是到了嘴邊的好話又咽了回去,拂袖就走,這差事,真是沒法做了!

只聽車廂裏還有聲音傳來:“公子,園子裏的那些馬資質平平,在這種天氣趕路,時間長了怕是不濟。”

“嗯……哪兒有好馬?”

青一道:“馬市有時候也能撿到一兩匹好的,不過要看運氣。想要一下子多買幾匹好馬的話,要去賽馬場。不過,要銀子夠多,眼力夠好才行。”

頓了頓又道:“我們幾個裏面,四青相馬還湊活。”

雲起道:“我聽說,那裏每日都有賭馬?”

青一點頭,道:“賽馬原就是為了賭馬。”

雲起“哦”了一聲,道:“那銀子就不成問題了。”

青一嘿嘿笑道:“公子……小的幾個這些年也攢了點銀子,那個……”

雲起笑道:“沒問題,明兒我帶你們發財。”

青一青二大喜擊掌:“多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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