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天還要來買馬, 本該在京城找個客棧住一晚算了,但想着小和尚們正眼巴巴的等着他帶好吃的回去,便先回山,明兒再來。
小孩子是最容易滿足的, 小和尚們也一樣,一點好吃的, 便讓他們将背井離鄉的憂傷抛之腦後, 一個個咧着嘴,幸福的像個傻子。
大和尚們也網開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容這些小家夥們比往日晚睡了足足半個多時辰。
雲起住在寺裏, 但園子裏的下人們已經開始各司其職了。
管針線的婆子丫頭, 才兩日的功夫就給雲起弄了整套的衣服鞋襪出來, 雖然因為時間太緊,上面沒繡什麽花兒朵兒的, 但針腳細密, 衣服料子柔軟厚實, 比他前世在山莊裏穿的也不逞多讓,單從質地上講, 遠遠勝過了顧瑤琴給他做的那套華服。
雲起試了下, 輕巧舒适,很是滿意,道:“以後就這樣。”
來送衣服和禀事的管家愣了下:“哪樣?”
雲起道:“別繡東西,舒服合身就好。”
繡朵花的時間,都夠做身衣服了, 他又不喜歡這些精巧繁複的東西,就別浪費她們的精力了。
管家這幾天已經深切體會過了自家主子的怪癖,這個要求還算正常,自然答應的毫無壓力。
雲起問道:“這些東西從哪兒來的?”
要養活那麽些人,開銷肯定不小,他還等着管家來找他支銀子呢,不想倒先送了東西過來——旁的不說,這衣服料子絕對不便宜,有銀子也不一定能買的到。
管家道:“那園子裏的倉庫裏,原就放了好些個東西,光布料毛皮就堆了好幾大箱,另外還有五千兩銀子,都是陛下禦賜,供公子開府用的。”
他有些無奈:這些都在賬上,他早就送來了,可他這位主子,愣是一眼沒看過。莫說他現在是官奴,就算他家原主子還風光的時候,他也沒被這麽“信任”過。
雲起發現自己的待遇真心不錯,活還沒開始幹呢,園子、下人、家夥什就都給備齊了,完了還有一筆安家費。
既然這些人的開銷暫時不用他操心,雲起也樂得輕松,讓管家回去,帶着六個青一塊兒上京城——甭管這六個青以前是幹嘛的,年輕人喜歡熱鬧的心情是一樣的。現在大家夥兒既然湊在一起混口飯吃,能帶上一起玩兒,就一起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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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抱着從不離身的小胖墩,帶着一青二青坐車,剩下四個青騎馬相随。
賽馬場在郊外,兩裏長的環形賽道,周圍有青石砌的梯形的看臺,高低四層,每層都寬敞的可以容兩輛馬車并行。
雲起他們到的不算晚,但看臺上已經擠滿了人,幾個青護在左右,将他和周圍的人群隔開,青一道:“公子別看這會兒天寒地凍,但卻是馬場生意最好的時候。老百姓不用下地,手裏也有了幾個閑錢,難免想來試試運氣。
“就算不賭,看看賽馬也是難得的消遣。”
雲起“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賽馬和賭博,都是能讓人頭腦發熱的東西,兩者相加,就産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參與”賽馬這種貴族運動的優越感,智慧與眼力的博弈,天降橫財的誘惑,種種因素加在一起,足以讓人忘乎所以,雲起很懷疑,這裏面是不是已經産生了以賭馬為正業的百姓。
青一又道:“這裏每天安排兩場正式賽馬,上午、下午各一場,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參賽的一般都是已經有了些名氣的馬,騎手也各有來歷,早在幾天前就開始下注。
“除了這兩場,其餘都是臨時賽。
“誰都可以帶着自己的馬來參賽,但必須拿出至少二十兩銀子來賭自己贏,湊足七個人,就可以開賽。當然也有幾人對賭的,掏些場地費便可。
“不管是哪種,看得人都可以下注。”
他指着遠處身穿不同顏色外袍,騎着棕色駿馬的人影道:“譬如這些人,就是下一場臨時比賽的參賽者,這會兒出來讓大家夥看看,好讓周圍的人看着下注……贏得人可以抽成。”
雲起點頭,心想這是不是意味着,一種新興職業的誕生?
青一又道:“其實不管是哪種比賽,參加的大多還是京城的豪門貴族,有些喜歡親自下場,有些派門人參賽……公子您看那邊那些彩棚,就是他們用來觀看比賽的地方。
“當然也有些寒門子弟,借此機會出名,以求能被貴人看重,出人頭地。”
青一說完,頓了頓,又道:“今天上午的正賽還有兩刻鐘就要開場,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參賽的馬?掏一兩銀子,就可以近距離查看。”
雲起搖頭。
他又不會相馬,看了有什麽用?
而且比起看馬,他更喜歡看人,這裏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且大多情緒外露,倏忽間大起大落,氣運也起伏跌宕……很有看頭。
青一愕然道:“不看馬的話,那我們買哪個?”
這個問題簡單。
雲起轉頭四下看了眼,道:“看見那個藍布棉襖的中年人沒用?肩膀上有個大補丁還漏棉絮的那個。”
青一點頭:“嗯,看到了。”
雲起道:“套話會不會?”
青一看了那人一眼,悄聲道:“公子是說,去問問他買的是哪個,然後咱們跟着他買?”
雲起點頭:“只買正賽。還有,完了記得勸勸他,見好就收。”
沾了人的光,好歹要給些回報。
青一應了,青二笑道:“套話這種事,還是我比較擅長,我去吧!”
誰去都沒關系,雲起從袖子裏掏出銀票給他,幾個青也湊到一起,紛紛掏錢,青四央道:“公子,我跟着他一起去吧!我看着他,省得他中飽私囊!”
雲起道:“想去的都去!”
于是身邊轉瞬間只剩了青一、青五兩個。
賽道是橢圓形,所以看臺也是一個橢圓的環形,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下注的地方,兩頭還各有一個不小的平臺,贏了的人領取戰利品便在這裏,且每一個人來兌錢,夥計都會大聲将他贏了多少吼出來,聽得周圍的人心癢難熬。。
這會兒到處人滿為患,但平臺上卻稀稀拉拉,只一些半大孩子在那兒玩游戲。
雲起看得眼饞,他上輩子小時候沒小孩陪他玩,這輩子的小時候沒時間玩。
于是厚着臉皮湊過去,跟人踢毽子、跳格子、抓石子兒,玩的不亦樂乎。
正高興呢,青二幾個興沖沖的過來,邀功道:“公子公子!買上了!好險就封盤!我們好容易才擠進去的!”
又道:“馬上要開賽了,我們快過去吧!”
這一臉期待興奮的表情,和莫急等吃糕點的模樣沒什麽區別,可雲起正玩的起勁,剛要說讓他們自己去看,和他一起玩球的少年們一哄而散:“開賽咯!要開賽咯!”
“哈哈,這次肯定是我贏,國公府的追星最棒了,跑起來就跟飛一樣!”
“哼!那是沒和公主府的飛雪比過!”
“比過就知道了!反正輸的人請吃松子糖!不許耍賴!”
雲起:“……”
見雲起一個人抱着球,可憐兮兮的站在場中,替他抱着小胖墩的青一幹咳一聲:“公子,要不,我們陪你玩?”
瞧那不情不願,生怕他答應的樣子!
雲起冷哼一聲,道:“走,去看賽馬。”
幾個青一聲歡呼,擁着他向看臺擠去。
看臺上,上萬人擠在一起,卻安靜的落針可聞,一雙雙眼睛死死盯着賽場,只聽三聲鼓響後,色彩不同的七騎便如同箭矢般沖了出來。
同一時間,看臺上忽然爆發出雷鳴般的聲音,無數人捏着拳頭,嘶聲竭力的大喊:
“紅騎!紅騎!沖上去沖上去沖上去……”
“綠!綠!快快快快快……”
“追星啊,追星,你倒是追啊!”
“……”
巨大的聲響中,雲起看向青一:“我們買的什麽來着?”
青一看向青二,他也不知道。
青二大聲道:“黑騎!是黑騎啊公子!”
真是,都開賽了,還不知道自己該站哪一邊!
雲起發現,在所有人都狂熱的時候,想要保持平靜真挺難的,就算他對自己的相術很有信心,但還是忍不住盯着賽場,這種下完注等着揭盅的心情,的确挺刺激的。
黑騎的賠率很高,這也間接說明了它的實力,七騎中,黑騎一開始就落在第六,可只有得了第一才能贏錢。
一圈過去,和前面的距離不僅沒有縮小,反而越拉越遠,便是青一幾個再相信雲起,這會兒也忍不住開始為自家的荷包哀悼了。
眼看還剩最後半圈,前面四騎你追我趕,不分上下,後面三騎卻逐漸拉遠。
幾個青幾乎不忍再看時,變故忽生。
跑在最前面的“紅騎”馬失前蹄,脖子向下猛地栽了下去,順着賽道一個翻滾,滑出去老遠,眼看活不成了,騎手被摔的飛出一丈多遠,好在身上帶了護具,雖受了傷,性命無礙。
原本只和“紅騎”相差一步之遙的三騎反應不及,有兩人直接撞了上去,第三騎險之又險的拉住缰繩,卻被身後三騎如風一般的越過。
這樣的變故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看臺上安靜了一瞬之後,又爆發出各種聲音。
興奮尖叫的,痛哭流涕的,破口大罵的……
幾個青自然屬于前者,也不叫喊,屏住呼吸,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瞅着“黑”,看着它在最後一個彎角越過了第一名,第一個沖到了終點,才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青二樂不可支道:“黑騎是一搏九啊!我贏了九千兩!九千兩啊!哈哈哈!”
青四郝然道:“我銀子不多,只押了五百兩。”
青二道:“青一贏的最多,他和公子一樣,都押了兩千兩!回頭記得要請我們吃飯啊!”
“是我讓你們舍不得下注的嗎?想吃飯啊,自己做去!”
“……”
雲起很懷疑,若不是不好意思超過他,又或者對他不是那麽信心十足,這些家夥們一定押的更多。
雲起無聲嘆氣,認清了一個事實:他身邊的小厮,可能個個都比他有錢……
二青摩拳擦掌道:“公子,我們下一個壓誰啊?”
雲起道:“這個,得你們自己去挑了。”
二青失望道:“公子,您不帶我們玩了啊?”
雲起道:“方才那筆外財,并不是你們運中之物,若是捂着不放,并非什麽好事。你們再憑自己的本事或運氣賭上幾把,才能讓氣運平息,化為己用,消除隐患。”
二青哭喪着臉道:“公子,那我們要拿多少錢去輸啊?”
雲起安慰道:“也不一定就是輸,嗯,和先前的本錢差不多就成。”
幾個青又高興起來,九倍的利,哪怕把本錢全輸出去,也還有八倍呢。
其實他們也沒那麽在乎錢,不然也不會貿貿然将幾乎全副身家拿去陪雲起玩,他們更喜歡的,是這種刺激的感覺——當然能贏錢更好,能多多的贏錢就更更好了。
于是在雲起再三保證這裏不會有危險後,幾個小厮被趕去各憑本事賭馬,雲起則又找了幾個夥伴一起玩蹴鞠。
可惜在這種大環境下,幾個玩伴很不敬業,每次賽馬開賽的時候都要溜號,完了還要進行“技術性讨論”,讓雲起玩的很不盡興。
那邊一聲鼓響,再度被抛棄的雲起抱着小胖墩蹲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戳着地上的球,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且略帶沙啞的聲音:“雲公子。”
雲起一轉頭,便看見身後站着一個男人。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男人高大的有些過分了,雲起幾乎将脖子扭斷,才能勉強看見他的臉。
男人伸手,雲起在他手上扶了一把,站起來。
手滾燙,幹燥,粗糙,上面的硬繭不是差點,而是直接在雲起手背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紅痕。
雲起習慣性的拍拍衣襟,可惜上面沾着泥巴的積雪早就融成污漬了,哪是拍就能拍的掉的?
不過雲起也只是做做樣子,随便拍了兩下算了,擡頭看向對面的男人。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這男人還是高的很過分。
眉眼鋒利,眼神平靜,應該是見過了風浪的。
嘴抿的很緊,嘴角習慣性下壓,想來笑的很少,生活壓力很大。
肩寬背厚,雙肩略張,應該是穿慣了铠甲之類的東西,腿長而直,可見并非自幼長在馬背……
打住!
犯了職業病的雲起退後兩步,終于獲得了一個比較正常的視角,并且開始反思一個以前從沒困擾過他的問題:他的個頭……真的有這麽寒碜嗎?
“雲公子為何不再去玩兩局?”
“必勝的賭局,和必輸的賭局一樣沒意思,不,應該說更沒意思。”雲起道:“你是誰?”
男人拱手:“在下秦毅。”
名字有點耳熟,但雲起一時間想不起來什麽時候聽過,問道:“有事?”
秦毅颔首,并不拐彎抹角,直接道:“烏大人将雲公子你的意思禀告給了陛下,并告訴陛下你今天會來賭馬。是以陛下令人打探了一下,知道雲公子剛才贏了不少錢。
“陛下也想跟你打個賭。”
雲起“哦”了一聲,不說話。
秦毅伸手,手心裏躺着一枚小小的玉佩,做工質地都是上上:“陛下說,如果你今天能把這枚玉佩還給它的主人,那麽不僅能回苦度寺過年,還可以從京城附近的寺廟中,挑選滿意的人選,上山去照看各位大師的起居。
“如果做不到,就乖乖的留在京城,主持祭天大典。”
雲起從秦毅手中撿起玉佩,點頭:“好。”
皇帝需要苦度寺來人為他正名是真的,他想将苦度寺徹底搬到京城,也是真的。
如今苦度寺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僧,且發誓不再招收弟子,可山路崎岖,糧食藥物柴火等,都獲取不易,若能從別的寺裏找人去照看,也可以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