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進門的, 是個十五六歲、懷裏抱着條小奶狗兒的白衣少年。

肌膚通透無暇,眉目精致如畫,一雙漆黑的眼眸,幹淨的仿佛不屬于這個塵世, 那雙抱着小奶狗兒的手,纖細柔嫩, 玉也似的剔透。

顯然, 是個被從小嬌養在溫室中細心呵護,從不曾見過世間風雨,見過人世肮髒的孩子。

純真幹淨的讓人羨慕、嫉妒、恨。

這樣的孩子, 總是很容易激起人們心中的各種情緒或欲1望, 有好的, 也有壞的。

有想呵護的,也有想摧毀的。

憑什麽在每個人都活的這麽累、這麽髒的世界裏, 你就可以無憂無慮?你就可以一塵不染?

看着少年臉上的笑容, 連潛帝心中都生出幾分羨慕來, 不過很快醒過神來,斥道:“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

目光中也帶着疑惑和斥責:不好好藏着, 跑出來幹什麽?

雲起對潛帝的呵斥滿不在乎, 笑嘻嘻道:“我走累了,到慈安大師這裏來喝杯茶,不小心就睡着了。

“醒來慈安大師也不在,我去找你們,可又不認識路, 轉了好一會沒轉出去,只好又回來看看大師回來沒有,好帶我出去。”

他走到潛帝身邊,搖着他的手,道:“爹,外面又下雪了,冷的很。我們回家去吧,我想喝嬷嬷煮的鮮魚湯了。”

看着這個因為記恨他将他弄到長安來,還不批探親假許他回山過年,而對他愛理不理的少年,忽然一臉的單純嬌憨,潛帝若還反應不過來,那他就不是潛帝了。

不過被這小子甜甜的叫爹,搖着手撒嬌的感覺,嘿嘿嘿……還真不錯!

板着臉訓道:“讓你使性子,非要一個人走,活該你受凍!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煩……還不快給幾位大師賠罪!”

雲起“哦”了一聲,乖巧行禮致歉,卻見慈安雖笑着說“無妨”,目光卻落在自己衣襟上,若有所思。

雲起笑嘻嘻騰出一只手來,在衣襟上拍打,張成忙上前幫忙,潛帝皺眉道:“到哪兒野去了,滾得這一身泥!”

雲起心裏給潛帝豎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做皇帝的,果然反應比誰都快。

他上下地道的時候,身上難免沾了些土,雖然拍打過,但怎麽都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

這裏離地道太近,他出現的又太過突然,再加上身上的污漬,難免會引起別人的聯想,但他總不能自說自話的解釋吧,那豈不是不打自招?

唯有大大方方的拍打以示無辜。

所以說,皇帝陛下的話接的妙。

雲起嘟囔道:“我不是迷路了嗎,想着胖墩兒雖然小,可好歹也是狗啊,所以讓它帶我去找你們……可它一點都不聽話,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又抓回來……爹,我們回吧,這裏一點都不好玩。”

潛帝一幅拿寶貝兒子沒辦法的模樣:“回!回回!”

于是道歉外加許了香油,一行人出了禪房向外走,慈安在前面引路,幾位僧人跟随相送。

外面果然又在飄雪,不太密集,一片片的如鵝毛一般,緩緩飄落,讓原本就美如畫的雪景,又添了一重意境。

雲起抱着小奶狗兒,走在潛帝身側,看似好奇的東張西望,實則心弦緊繃。

事情到了現在,主動權已經不在他們手上了,至少暫時不在。

來的時候,本以為廟裏,不過是隐藏了一些個貪花好色的假和尚,借着佛門的名義,聚斂錢財,擄劫少女,玷污佛門。

可以想到的最最嚴重的情況,就是這明鏡寺從頭爛到腳,寺裏大半的和尚,都是淫1和尚。

想着這裏最近,又最大,最好用來做那只殺雞儆猴的“雞”,可等他們氣勢洶洶的來了,才發現他們想殺的這只雞,有點兒大。

所謂的明鏡“寺”,從建成的時候起就不單純,它雖然打着佛門的幌子,卻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座廟。

僅僅他們看到的一隅,就有幾乎挖通了山腹的地道,大量的兵器铠甲,還有強弓勁弩。

地道中囚禁的女人,明顯也不是用來享受,而是用來發洩的。

一心沉迷在美色錢財中,偶爾練練拳腳的淫1僧,與日日苦練,偶爾用女人發洩欲望的死士,兩者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裏計。

更何況,秦毅曾說過“太多”這兩個字,雖然裏面的道理雲起沒想明白,但秦毅的話他是聽懂了的。

寺裏算上老幼,也只有六百多個和尚,抓四百個人來發洩欲望——太多。

所以這個號稱只有六百多僧人的明鏡寺裏,真正的人數,可能數倍于此。

明鏡寺占地數裏,其間房屋林立,僧人的住處又不對游人開放,誰知道那一間禪房裏睡的,是一個人,還是四個人?

就算是朝廷的密探潛入其中,也只會緊張的搜羅物證,誰有空去挨個數人頭?

所以他們要面對的,根本不是幾百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淫和尚,而是悍不畏死的上千死士!

雲起不由瞥了潛帝一眼。

這位皇帝陛下可真會挑地方!

本以為是虎入羊群,結果成了羊入虎口。

高興了吧?

潛帝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揉揉鼻子,幹咳一聲,準備拿着“父親”的架子再訓斥幾句,讓他把那條讨人厭的胖狗交給別人抱,也好暖和暖和手時,卻見一個年輕僧人快步而來,在引路的慈安耳邊低語了幾句。

慈安神色不變的點頭,緩緩側過身來,臉上含笑,道:“幾位施主,順着這條路出去,就到後園,到時自有小沙彌引路……老衲還有事在身,就不遠送了。請。”

微微躬身,單手一引,讓開道路。

潛帝點頭:“大師請便。”

慈安雙掌合十,含笑相送,看着潛帝從他身側緩步經過,手腕一沉,一截雪亮的利刃從手腕中探出,毒蛇一般無聲無息刺向潛帝腰側。

“當!”

突如其來,飽含殺意的金鐵交擊聲刺耳的響起,一下子打破了禪院中祥和寧靜的氣氛,所有人的神經瞬間繃緊。

然後繃斷。

如果這樣的刺殺都能要了潛帝的命,那他早就死了無數次了。

用手中刀鞘擋住慈安利刃的侍衛發力一推,同時長刀出鞘,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掃向被他推開半步的慈安。

慈安猛地後仰,長刀順着他的鼻尖劃過,寬大的袈裟揚起,卷向長刀。

侍衛手腕連震,袈裟頓成碎片,但慈安也已全身而退。

慈安是最先發難的人,卻不是唯一發難的人,數名假和尚和八名侍衛之間的戰鬥,瞬間開始,又瞬間結束。

雙方一觸即分,地上留下一具穿着僧衣的屍首,和半個胳膊。

潔淨的地面被染出大片深色,雪花落在上面,染上鮮豔的色彩,又轉瞬間融成血水。

剛剛還一片祥和,轉瞬間就分出生死。

八名侍衛毫發無損,但臉上卻閃過凝重之色。

驚疑不定的,不止他們,還有慈安等人。

對雙方而言,對方的實力,都遠遠出乎了意料。

一個以為對手不過是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卻不想個個都是一流高手。

一個以為對手不過是一群略會拳腳的和尚,卻不想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亡命之徒。

下一瞬,腳步聲起,無數只穿了單薄僧衣的“和尚”,手持戒刀,從各個角落圍了上來。

緊接着兩道人影飛掠而來,分別落在潛帝和雲起身側。

秦毅和青二。

秦毅望向潛帝,沉聲:“這是不是寺廟,是軍營!”

青二看向雲起,滿臉羞愧,低聲道:“你們一走,他們就派人下去查看,小的出手慢了些,不慎被他們傳出了信號。”

雲起有些無奈,他若不出現,寺裏的人為殺人滅口,會動手。

他出現了,這些人看出破綻,一樣要動手。

随着對手人數劇增,一行人陣型迅速變幻,八名侍衛将潛帝、雲起、秦毅、張成等人圍在中間,秦毅、張成、青二三個,又将潛帝、雲起護住中心。

秦毅低聲道:“已經傳出訊號,但趕來需要一炷香的時間。”

事前誰也沒想到,竟然會遇到這種情況。

離京城不過二十裏的近郊,竟會存在這樣一個地方。

原本只是為了搜寺時動作快些而準備的隊伍,此刻竟然成了援軍。

潛帝笑笑,秦毅一句“軍營”,已經說明了所有情況,此刻除了動手,別無他途。

潛帝看看站在身側的雲起,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卻被躲過,于是笑笑道:“小家夥,見過血嗎?”

雲起瞥一眼地上的屍身,再看向潛帝:你說呢?

潛帝哈哈一笑,道:“一會記得待在我身邊,別到處亂跑。”

然後神色一淡,道:“殺吧。”

他沒想過要表明皇帝的身份,然後龍軀一震,四海拜服。

在京城附近出現這樣一個地方,就已經意味着這些人和他對立的身份……如今的情形對雙方而言,都是不死不休。

表明身份,只會讓他們瘋狂,不表明身份,還能指望下援軍。

慈安脫下身上破碎的袈裟,随手一扔,淡淡道:“那小東西給我留下,其他的……殺了。”

于是開殺。

出于不同的原因,沒有人想驚動位于數裏外,正在前院拜佛的香客,是以沒有震天的殺聲,只有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慘叫呻1吟。

雲起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奶狗兒,想着“小東西”這三個字,說的是這小家夥吧?

和尚人很多,卻沒有一擁而上,而是進退有度,三五人圍攻一處,相互配合無間,潛帝身邊侍衛自然是萬裏挑一的好手,暫時無人受傷,卻也絕談不上游刃有餘,面對源源不絕的敵人,只能勉力堅持。

秦毅、張成武功比侍衛還要高些,卻都留有餘力,只不讓敵人殺到潛帝和雲起身邊,畢竟他們的目的,不是殺光敵人,而是堅守一炷香的時間。

潛帝看着那些晃動的光頭,嘆道:“果然訓練有素,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這樣的人才,朕的手底下也不多見啊!”

訓練有素。

雲起靜靜看着一臉兇悍,殺氣騰騰的揮舞着戒刀和□□的“和尚”們。

想起蜷縮在山洞中的少女,想起回響在地道中的慘叫,想起那如同人間煉獄般的一隅……

又想起小和尚們的笑臉。

又漸漸的紅了眼。

你們要殺人放火,要□□擄掠,要造反謀逆……你們去做啊,自有國法難容,自有天理昭昭!

可你們,為什麽非要剃着光頭、點着戒疤、穿着袈裟,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雲起手有些癢,忽然想劈柴。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潛帝輕嘆一聲,道:“不适應的話,就別看。”

心中難免有些愧疚:京城近地出了這種事,他責無旁貸,算是自作自受,但對這個被他強拉來的孩子而言,卻是無妄之災。

這孩子從小生活在深山中,在和尚們的呵護下長大,這樣的場景對他而言,未免太過血腥。

微微用力,想将他的頭按進自己的懷裏,為這孩子提供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然而少年卻撥開他的手,看了看身側的戰局,玉般柔嫩的手指在胸口的絡子上輕輕一扯,身上雪白的大氅無聲墜地。

“雲起?”

雲起将懷中的小胖墩兒放進潛帝懷裏:“幫我抱一會。”

然後走了出去。

現在不出手,難道要等到所有人為了保護他們死傷殆盡之後,再如同天神一般跳出來——看吧,其實我會武功,其實我是高手,然後将皇帝陛下拯救出苦海?

這樣的事,雲起做不出來。

在潛帝有些呆滞的目光中,那個看似無憂無慮、純然無害的少年,就這樣走出保護圈,腳步和剛才抱着小奶狗兒逛園子時,沒有任何區別。

路過身邊的戰團,少年伸手,淨白如玉的手指在劈向張成的一柄長刀上輕輕一推,一柄和長刀齊頭并進的戒刀铿然落地,和它一起落地的,還有它的主人的一只手。

長刀主人大驚,回刀劈向雲起,卻不想雲起一步之間,已然到了他的身側,因為距離的驟然拉近,劈向雲起的,從刀鋒變成了持刀的手腕。

長刀主人反應也算迅速,立刻後退,縮手。

然而手腕一麻,長刀易手,緊接着脖子一涼,眼前便只剩了激射而出的漫天鮮血。

“噗”的一聲,屍體頹然落地。

說來話長,實則雲起不過走了兩步,一步斷腕,一步殺人。

雲起沒有避開迎面噴來的鮮血,任由它染紅白衣。

他是有輕微的潔癖,但顯然現在不是矯情的時候。

雲起握着刀,緩步而行。

不是他故意裝酷,實在是人太多,走不快。

刀起,人落。

潛帝看着白衣漸漸被鮮血浸透的少年,忽然想起某個姓顧的少女吟過的詩: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十步太多,一步即可。

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家夥的時候,是個幹淨漂亮,被寵壞了的小哭包,一哭起來沒完沒了,連那個人都被他哭的手足無措。

第二天足足等了他幾個時辰都沒見到人,發現那小子根本就是個憊懶貪玩,有些小聰明的淘氣鬼!

第三天終于将他弄來了,一見之下,原來就是個壞脾氣的小屁孩。

不過小半個時辰不見,再見時,又仿佛成了嬌憨可愛、純真無害的小少爺。

再然後,又忽然變成了舉重若輕、招招奪命的小殺神,一身血衣映着皚皚白雪,攝人心魄。

一個人,要在另一個人心中留下印記,需要多久?

有人驚鴻一瞥就刻骨銘心。

有人相伴一生,也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潛帝無聲嘆氣,反正這個小怪物,他大概這輩子也別想忘記了。

面前的敵人忽然一死一殘,張成壓力頓減,暴起之下迅速解決掉剩下兩人,退到潛帝身側,瞠目結舌的看向雲起:“主子,雲公子,他,他怎麽……”

這小家夥,他怎麽敢殺人?他怎麽會殺人?

他怎麽,這麽會殺人?

潛帝挑眉:是啊,他怎麽這麽會殺人?這孩子,哪裏像是和尚教出來的,倒是像極了,那個人。

正在殺人的雲起不覺得自己會殺人,他這輩子、上輩子,都沒學過怎麽殺人。

他只會用棒子敲人,還有,用斧頭劈柴。

在他那雙慣于和老天爺較勁的,能讓他劈柴如撕紙的眼睛下,這些假和尚所謂的招式,處處都是致命破綻。

他要做的,只是随手一揮罷了。

這件事在他看來,比劈柴簡單了許多。

畢竟,人的血管肌肉,遠不如木材堅硬,人的武功招式,更比不得樹樁上的紋路緊湊。

“雲起!秦毅!”潛帝低沉的聲音傳來:“向南!”

原本的目标,是守過一炷香的時間,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但最後能活下來的,也許只有他、秦毅和雲起三人。

如今既然出現了變數,那麽原有的計劃,就可以變一變了。

秦毅就在隊伍的南面,第一時間領會了潛帝的意圖,不再保留實力,瞬間連殺三人,看也不看身後,開始向前沖殺。

戰陣之中,身為鋒銳,只管向前向前再向前,至于身後有沒有敵人,戰友跟不跟的上,不必操心,別去操心。

再度劈開兩人之後,秦毅忽然發現身邊多出一個人來,熟悉的略帶稚嫩的聲音傳來:“我來。”

我來?

秦毅愕然,有些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就聽到潛帝的聲音:“秦毅!跟上!”

跟上?

秦毅這才忽然發現,少年的身影已經越過他數尺,地上橫着兩具新屍,兩個“和尚”正要從兩側插入他們的陣容,頓時顧不得多想,內力灌注長刀,将人劈飛,迅速追上前面的身形。

雲起不是想搶誰的風頭,只是劈柴這種事,有誰比他更擅長?

看着作為斧刃的秦毅,放着天然的紋路視而不見,只知道蠻力砍殺,難受的很。

所以還是我來吧!

懷裏抱着雲起的寶貝狗崽子的潛帝瞳孔微縮:原來這少年,不僅武功驚人,竟然還懂兵法!

無論前面是怎麽樣的陣勢,他總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穿插前進,其細致之處,甚至猶在精通戰陣的秦毅之上!

鮮血濺落,斷肢橫飛,屍陳遍地。

隊伍雖然緩慢,卻堅定的向南突破。

包圍他們的假和尚,從一開始的十幾人,變成數十人,變成數百人,但依舊被雲起帶領的小小戰陣,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雲起殺人如劈柴,但人到底不是柴,不會原地不動的等着你來劈。

所以累的有點快。

雙腿漸漸沉重,胳膊酸的不想擡起來,手軟的有點握不住刀,呼吸急促的如同肺裏裝了兩個大風箱。

其他人比他強不到哪兒去,敵人卻依舊源源不絕。

不過幸好,出路就在前面。

雲起出刀,殺人,秦毅一躍而出,一拳夾着風雷之勢,砸向緊閉的木門。

“轟”的一聲巨響,木門洞開。

秦毅和兩名侍衛率先沖出門外,潛帝拉起有些脫力的雲起:“走!”

出了門,向東南方向不足七十丈就是山林,那些人在寺裏奈何不了他們,等入了山林,就更奈何不了他們了。

門外一樣有人攔截,雲起消耗太大,開路的人換了秦毅。

全力以赴下的秦毅,殺人不比雲起慢,舉手投足,重若千斤,一觸之下,非死即傷!

出了門,需要面對的敵人少了大半,雲起被有意無意的護到了中間,沒有一個敵人被放過來。

他索性丢了手裏的刀,想着反正不必打架,要不要把小胖墩接過來時,忽然覺得背後忽然發寒,心髒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

雲起神色驟變,猛地一側身,才剛挪動半寸,一股難以抵禦的力量,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狠狠撞在他的肩頭,撞穿他的肩頭,摩挲着他的血肉,毒蛇一般從他的身體中穿過。

雲起想也不想,閃電般反手抓去,将那條剛剛洞穿了他身體的“毒蛇”,死死握住……

在這一瞬間,潛帝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這輩子,經歷了太多。

曾有無數人在他眼前死去,也有許多人為他而死。

替他擋刀的,為他試毒的……他感激,也感動。

卻從沒有感受過,如這一刻一般的震動。

不久前還甜甜的叫着他“爹”,搖着他的手臂撒嬌的少年,就在他面前,被粗如兒臂的鐵箭透體而過,鮮血從洞開的肩頭流水般湧出。

少年的反應,卻是反手死死抓住那根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又射向他的胸口的鐵箭。

巨大的,向來只用于戰場之上的鐵箭,帶着龐大的力量,在少年修長如玉的手中滑動,鮮血從少年指縫湧出。

潛帝能想象,那種血肉被帶走,骨頭被摩挲的疼痛,只是那只手,卻始終沒有松開。

滿身是血的少年,手中握着箭,被巨大的沖力帶動着,狠狠撞進他的懷裏。

溫熱的,柔軟的,小小的少年,撞在他的懷裏。

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流着血。

氣息撲在他的臉上,鮮血滴在他的胸口。

時間仿佛靜止,看似漫長,其實不過轉瞬之間,潛帝才剛伸出雙手,抱向伏在胸口的少年,手還不曾觸到少年的肩膀,秦毅的大喝的聲音傳來:“座弩瞄準不易,動起來!入林!”

那支□□,顯然早就準備好了,在這裏等着他們,但要射出第二支卻不易。

雲起從潛帝身上退開,嘶聲道:“不要入林!向西!”

不等人開始猶豫,潛帝的聲音緊跟着傳來:“向西!”

秦毅率先向西沖去,青二紅着眼,半拖半抱着搖搖欲墜的雲起,雲起扭頭找他的狗:“胖墩……”

他剛剛中箭的時候,看見潛帝把它給扔了。

這個讨厭的皇帝!

他替他抓箭,他卻扔他的胖墩兒!

潛帝忙彎腰撿起地上的毛團:“在這兒,在這兒呢!”

破空聲起,稀稀拉拉的箭雨從林中射來,幸好他們隔得遠,讓羽箭威力大減,只一名侍衛受了輕傷。

但随即從林中沖出的黑壓壓的騎兵,卻讓剛剛逃出升天的衆人,心生絕望。

他們大多數已經精疲力盡,傷痕累累,甩開身後的假和尚尚且不易,如何再和這些四條腿的騎兵賽跑?

潛帝沉聲道:“後退!壓縮陣型。”

陣型壓縮,向後急退,他們身後十丈,是明鏡寺高達一丈的圍牆,只要背靠高牆,騎兵的優勢便蕩然無存。

只是十丈,略遠。

而且不能迅速甩脫追兵的話,就算沒有騎兵,他們又能撐多久?

“不怕,”少年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雖虛弱無力,卻不容置疑:“我們不會死,一個都不會死……我的相術,很準的。”

所有人苦笑,他們願意相信這少年的話,畢竟方才若不是有他提醒,貿然向林中沖去的話,一波箭雨就能将他們全部留下。

但這句話,他們卻沒辦法相信。

他們有信心保護皇上,讓他活到援軍前來,但卻不敢奢望,這裏的每個人都能活下去。

所有人緊握兵器,安靜看着迅速靠近的敵人。

潛帝将小胖墩放在腳下,手在腰間一按,玉帶彈開繃直,化作軟劍。

蹄聲如雷,黑色的洪流狂湧而至,不過上百騎,跑起來之後,卻有着千軍萬馬般的氣勢,席卷一切,一往無前。

忽然間,一聲嗤笑響起,聲音不高,卻在奔雷般的馬蹄聲中,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裏。

随着這一聲嗤笑,一道青色的人影從衆人頭頂越過,落入洪流。

就像狂奔的河流撞上礁石,瞬息之間,人仰馬翻。

秦毅殺人如破竹,身前無敵。

雲起殺人如砍柴,信手拈來。

此人殺人,如割草。

一劍,一茬。

雲起看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背影,他從沒見過那個人殺人,但卻知道,他是他。

于是安心的閉上眼睛,跌進不知道誰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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