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潛帝揮開婢女, 自己掀簾子進門,一見眼前的情景,不由微楞。

那個在他印象中一慣冷情的男人,正靠坐在床頭, 合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纖長的睫毛靜谧的低垂, 黑色長發披散在肩頭。

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的,是個容貌不輸與他的少年,雖舒服的靠在他身上, 卻睡的并不安穩, 皺着眉, 嘟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臉上還有淚痕殘留。

房間裏裝了地龍, 雖沒有火盆, 卻暖和的很,潛帝原本在外面就去了鬥篷, 但還是有些待不住, 伸手解開外袍,道:“這是怎麽了?”

顧雲卿睜開眼睛,不悅的瞥了他一眼,将雲起小心挪到一邊安置好,起身下床, 淡淡道:“不肯老實睡覺,偏偏傷口太大,好容易止住血,稍微動一下又裂開,不按着他,多少金瘡藥都沒用。”

又道:“把我當成他師傅了,纏着不放。也不知道老和尚怎麽養孩子的,好好的男孩兒,被他慣的嬌氣的不成樣子。”

一晚上的兵荒馬亂。

因有人在睡覺,兩個人都放低了聲音。

潛帝擰了帕子,坐到床邊,準備給少年擦臉,随口道:“我看他不是嬌氣,他只是在你面前嬌氣。”

顧雲卿動作一頓,看向少年那張蒼白的小臉,不由想起昨夜,他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哭鬧的模樣,不知怎的,有些心疼,有些心酸。

“師傅,疼,好疼……”

“師傅……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不管我……”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不是我師傅,我不要師傅……我沒有師傅……”

倒像是真被人抛棄了似的。

一轉眼看見潛帝的動作,伸手奪過他手中的帕子,道:“臨天亮才好容易睡踏實,把他弄醒了你哄?”

又道:“陛下不用上早朝嗎?”

這麽早跑過來,當皇帝這麽閑?

潛帝哪能聽不出他的嫌棄之意,伸了個懶腰,道:“昨天出了那檔子事兒,上朝?上朝聽那些老古董唠叨嗎?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哈,好像我故意去找刺激似的!

“京城近地竟然出現了那種地方,一個個不自省不說,出了事就知道嚷嚷!朕要不是一腳淌進去,等他們自己爆發出來,這天下姓什麽還不知道呢!”

潛帝罵罵咧咧發洩了一通,又道:“你不是說離京了嗎,怎麽還在?”

顧雲卿淡淡道:“有事耽誤了,怎的,陛下要治我的欺君之罪不成?”

潛帝從雲起臉上移開目光,扭過頭來看他,道:“我說顧雲卿,你就非要這麽夾槍帶棍的跟我說話嗎?”

顧雲卿冷笑一聲,将毛巾朝水盆裏一摔,道:“臣可是記得清楚,才剛托付陛下幫我照看他,才照看了兩日,一條小命就差點沒了!

“昨天若不是我去的及時,先不說那些賊禿你們擋不擋的住,光是流血也要流死了!

“陛下就是這樣照看他的?”

“昨天……”潛帝一噎,又一揮手,道:“算了算了,朕懶得跟你說……你昨兒也累了,自去洗漱吧,這兒有我在。”

顧雲卿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外室。

房間裏只剩了兩個人,潛帝嘆了口氣,看向安靜躺在床上的少年,将他臉頰邊的幾縷亂發撥開。

眼前又浮現出他渾身浴血,踉踉跄跄撞進他懷裏的模樣。

嬌氣?竟然說他嬌氣?

嬌氣多好啊!

被細心呵護的孩子才有資格嬌氣啊!

倒真希望這孩子,能嬌氣些。

想起他肩上的血洞,想起那只被鐵箭磨的幾乎露出白骨,都不曾松開的手。

嬌氣?

對這個孩子而言,嬌氣兩個字,太過奢侈啊!

潛帝又嘆了一聲,替少年攏了攏薄被,想看看他手上的傷,終究沒敢碰,目光不經意間,落一旁的托盤上。

雲起昨天的衣服自然是穿不得了,連清洗和縫補的價值都沒有,直接讓下人拿去燒了,這會兒他身上穿的,是顧雲卿沒上過身的中衣,大了些,不過反正他起不得身,也不礙事。

衣服拿去燒了,他身上的一些零碎,便被丫頭收在這個托盤裏。

東西不多,沒什麽香袋子、玉墜子之類的配飾,只有一個連最簡單的花紋都沒有的錢袋子,十幾枚散放的銅板,兩片龜甲,還有一枚玉佩。

跟着和尚們,果然沒什麽好日子過。渾身上下唯一像樣點的東西,也就是這枚玉佩了。

潛帝随手拿起來把玩:玉質不錯,紋飾卻……卻……

潛帝忽然渾身僵硬,手指微微顫抖,猛地将玉佩翻過來,果不其然在底端,看見一個小小的“雲”字。

潛帝的呼吸驟然急促,緊緊握住玉佩,目光死死盯在雲起臉上,越看越是難以自控,猛地一個轉身,大步沖了出去。

……

小花廳裏,顧雲卿坐在臨窗的太師椅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這地方他很久沒來了,看着有些陌生。

這些年偶爾上京,他寧願住客棧也懶得回來,這次若不是為了那孩子……

他低下頭,撫摸手腕上的新鮮齒痕:又被咬了,這孩子屬狗的嗎?看見他就咬。

回頭去問問那個老和尚,到底是欺負他,還是吓唬他了,怎麽做夢都是被人丢掉不要了?

既然不好好待他,當初為什麽又非要搶了去?

忽然急切的腳步聲起,顧雲卿轉目看向門外。

“陛……”

門外侍女才說了一個字,潛帝已經闖了進來,不曾收斂的淩人霸氣,令人膽戰心驚:“顧雲卿!”

顧雲卿眯起眼:“怎麽?”

潛帝深吸口氣,冷然道:“所有人給朕滾出去,滾的遠遠的!”

随着周圍的人悄然退下,潛帝幾步來到顧雲卿身前,半彎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上的玉佩在他面前晃動,一字一句道:“告訴朕,曦兒的玉佩,為什麽會在雲起的手裏!”

顧雲卿淡淡道:“自然是我給他的。”

“為什麽?”

“沒有什麽為什麽,”顧雲卿道:“這是雲家的東西,我高興給誰就給誰,陛下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寬了嗎?”

又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麻煩陛下待會物歸原主。”

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盞,便要送客,只是還未拿到面前,便被潛帝面無表情的揮手打翻,道:“顧雲卿,你說他是你故人之子……哪個故人?”

顧雲卿的目光從碎在地上的茶盞,移到潛帝臉上,冷冷道:“是哪個故人,與陛下何幹?”

“顧雲卿!”潛帝伸手抓住他的衣領,胸口劇烈欺負,眼睛赤紅一片,道:“顧雲卿,朕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顧雲卿是什麽人,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告訴朕,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念念不忘,七次下山尋他?

“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将曦兒最重要的遺物,贈送給他?”

“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千方百計哄他下山?

“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親自為他設計修建栖雲居?

“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将親手調教的六青衛放在他身邊?

“是什麽樣的故人之子,讓你為了讓他睡得安穩,抱着他整整一夜?

“還有,他的容貌,他的容貌……”

潛帝閉了閉眼,沒有繼續說下去,又猛地睜開,看着顧雲卿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顧雲卿,你告訴朕……到底是,哪個故人之子?!”

顧雲卿撥開潛帝的手,慢慢站起來,冷冷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聽到什麽答案,劉淵,但是我告訴你……

“凡事,不要想的太美。”

轉身拂袖就走。

潛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哀求:“雲卿……”

顧雲卿揮袖一幅,将他揮退兩步,冷冷道:“陛下,美夢,還是睡着了做比較好。”

轉身出門。

潛帝呆立在原地,許久之後,忽然猛地一腳踹翻面前的茶案,又無力的坐倒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眼中是濃濃的疲憊和痛楚。

……

顧瑤琴坐在梳妝臺前,臉色有些麻木,在她身後給她梳頭的,是個有些眼生的丫頭,以前連進她院子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卻可以在她身邊近身服侍。

小丫頭手生,扯得她頭皮生疼,丫頭自己吓得手都抖了,見顧瑤琴一句話都沒有,又壯着膽子将玉釵插了上去。

“小姐!小姐!”一個小丫頭急匆匆進門,喘着氣:“好事!好事到了!”

顧瑤琴冷冷一笑,她如今還會有什麽好事?

院門外一把大鎖,身邊的人被換了個幹淨,送來一堆歪瓜裂棗,連規矩都沒有的人“服侍”她。

處境竟比前世的原主還要可憐。

只聽小丫頭喜滋滋道:“是國公爺身邊的王管事來了,說要見您!”

顧瑤琴神色一動:“王管事?”

外院的管事,怎麽會來見她?

小丫頭道:“真的是王管事!他說是國公爺交代的差事,怕別人說不清楚,所以才親自跑一趟的。”

顧瑤琴微一沉吟,從妝臺上取了根簪子,随意插在頭上,披了大衣服起身。

王管事上了年紀,沒那麽多規矩,不必隔着屏風說話,見顧瑤琴過來,起身行了禮,問了好,又道:“七小姐,國公爺吩咐,讓您從飯店裏抽調兩個最好的廚娘,送去西府那邊……”

“西府?”聽到這兩個字,顧瑤琴輕呼一聲,道:“是……定國公府?”

王管事笑笑,道:“正是。”

顧瑤琴氣息有些不穩:“三叔他……回京了?”

顧雲卿,他竟然到了京城?他到京城來做什麽?

需知一樣是國公,但承恩公,不過是皇室對太後親族的一慣封賞,最多三代而絕,且并無多少實權。

但顧雲卿的定國公爵位,卻是他憑着本事,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世襲罔替。

更別提他和當今皇上親如手足,便是皇子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

前世,前世……

顧瑤琴右手緊緊握住。

只聽王管事道:“七小姐你也知道,定國公大人常年不在府裏,也沒個正經主子主事。這次難得回來,我們東府這邊,總不能看着不管,好歹也要搭把手。

“這個單子,是定國公大人的喜好忌諱,廚娘那裏,七小姐要先交代一聲才好。定國公大人從小在宮中長大,飲食用度,非常人能及,吃食上一定要越精細越好。

“定國公還說,七小姐一向心靈手巧、別出心裁,讓您一定要多費費心,若能親自下廚,就最好不過了。”

顧瑤琴心中冷笑一聲,用不上的時候,恨不得将她朝死裏作踐,如今用的上了,倒使喚的自然的很,竟然讓自己的孫女,去給堂叔做廚子,還要不要臉!

說的好似幫襯那邊一樣,天底下誰不知道他們盯着的是什麽?以為顧雲卿無兒無女,這爵位就一定會落在他們身上?

真是癡心妄想!

口中道:“煩請王管事轉告祖父,就說我知道了,必會盡心竭力,不敢讓祖父失望。”

王管事微笑點頭,道:“難怪國公爺總說七小姐最識大體,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比旁人。七小姐,定國公身份尊貴,若得他青眼,必少不了您的好處。”

顧瑤琴笑笑,道:“多謝王管事提點。”

王管事忙道:“不敢不敢。”

又道:“這次和定國公同來的,還有一位受傷的少年,聽太醫說是失血過多。七小姐別忘了熬些補血養生的羹湯。

顧瑤琴訝然道:“三叔他竟然帶了別人來定國公府?那少年是什麽人?”

王管事道:“此事老奴也不清楚,定國公府的規矩極嚴,裏面的事,外人不敢随意打聽。

“還有,昨天陛下也來了,呆到二更才走,今兒天剛亮就又過來,說不定午膳也會在那邊用。七小姐要早些準備才好。

顧瑤琴有些神思不屬,顧雲卿一慣冷情冷性,能讓他帶進府,還這般上心的……除了那個人還能有誰?

要見到了嗎?

“七小姐?七小姐?”

顧瑤琴一驚回神,笑道:“我在想找哪位廚娘過來,還有午膳準備些什麽……”

王管事點頭告辭。

顧瑤琴送到門外,道:“王管事,我房裏的流年昨天受了寒,高燒不退。雖請大夫來開了方子,卻未見成效,能不能請管事吩咐一聲,另請個高明些的大夫過來看看?”

王管事笑道:“這是小事,老奴這就吩咐人去辦。”

又道:“說起來,太醫院幾位醫術最高的太醫,從昨兒起就一直在西府守着,到現在也沒回宮。

“若七小姐能和那邊說上話,讓定國公開口吩咐一聲,別說是個丫頭,就算是乞丐,那些太醫們也會争先恐後的上門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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