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捉蟲
就像長公主所說的, 雲起才是那場賭局中,獲利最大的那個人。
他和他的幾個小厮,贏了數十萬兩的銀子,又在皇帝等人心中, 留下了神秘莫測的印象。
真正的名利雙收。
便是他最後指出那名騎手有問題這件事,在有心人眼中, 也透着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那個做了手腳的騎手, 原本就不可能永遠隐藏下去——誰冒險做下這種事,贏了大筆的銀子之後,還會老老實實的留下做奴仆?
遠走高飛是一定的。
他一走, 這件事自然會暴露。
等到了那個時候, 雲起這句“無心的多嘴”傳出去, 既能增加他的神秘感,又能排除他自己的嫌疑, 豈不又是一舉兩得?
雲起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若不是他自己就姓雲名起, 他都要覺得, 那個叫雲起的神棍,就是幕後的黑手無疑了。
雲起道:“公主殿下說的是, 聽起來我的确是最有可能做這件事的人……但是, 公主殿下覺得,我有這個本事嗎”
他一個才入京第一天,勢單力孤的少年,拿什麽去操控這樣大的賭局?
而且若“飛雪”那一局果然是他做了手腳,那他雲起, 就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那麽後面秦毅贏得兩局,也該是他做了手腳才對。
這也太看得起他了。
長公主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沒有,不代表別人也沒有啊!”
雲起當然知道她口中的“別人”是誰——定國公,顧雲卿。
雲起自嘲一笑,若是換了前世,那個人說不定真的會站在幕後操控一切,大費周章只為博他一笑,但是今生……他雲起何德何能,值得他費這般心思?
只是這話自然不會說出來,他也不會義憤填膺的抗辯,說什麽“憑我雲起的相術,何須用這種下作手段”之類的話,坐起身子,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道:“所以說,還是和我沒關系啊!”
既然有手段的是“別人”,和他雲起有什麽關系?
長公主眯起眼,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打,道:“你這樣耍無賴,可非君子所為哦!”
重生以來,每每一想起那個人,雲起就會覺得心身俱疲,而今天提到他的次數,也太多了點,此刻終于耐心耗盡,不想再笑臉迎人,道:“耍賴總比傻乎乎的被人拉下水強,不是嗎?”
真當我和你那個傻兒子一樣,這麽容易被人騙?
按照長公主的說法,現在他是最大的嫌棄人,是衆矢之的,所以應該主動站出來,查明真相,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才對。
但事實上,雲起先前那句“沒本事”,已經讓他立于不敗之地。
他雲起,做不了這麽大的局,誠然顧雲卿可以,但全天下知道雲起和顧雲卿有關的人,有幾個?
在知道他們關系的人裏,覺得顧雲卿會為他做到這一步的,又有幾個?
只怕連長公主自己,都沒這樣想。
他自己傻乎乎的跳出去,在那些人眼裏,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呢!
原本親近融洽的氣氛中,雲起忽然冒出這句話,聽得刺耳的很,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安靜看了他許久,才又笑了笑,笑意卻只浮在表面,未達眼底。
緩緩道:“先前本宮還覺得,你很像曦兒,現在看來,你們一點都不像。”
雲起點頭,道:“承蒙誇獎。”
誇獎?
長公主眯起眼:“嗯?”
這一聲“嗯”中,帶着濃濃的危險的味道。
她身為長公主,身份尊貴無比,又曾歷經諸王奪嫡之亂,只一聲意味不明的“嗯”字,若聽在常人耳中,只怕立刻便要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只是要吓到雲起這位“世外高人”,卻還差得遠。
随口道:“在公主的故事裏,我看到一個愚蠢透頂、自私自利,只知道以自我為中心,而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一直沒完沒了給周圍的人制造麻煩,卻永遠一副無辜面孔的女人……
“平白無故的,被人說自己和這樣一個人像,難道是一件值得高興甚至驕傲的事?”
“砰!”
長公主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的茶盞當當作響,冷喝道:“雲起,你大膽!”
雲起随手端起茶杯,笑笑道:“公主殿下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吧?”
為什麽他在這個故事裏,聽到的顧雲曦會是這樣一種人?
或許是因為事實便是如此,或許是因為,講故事的人,就是這樣想的。
面前這個人,口口聲聲和顧雲曦感情深厚,連對容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顧瑤琴,都另眼相待,可為什麽,在整個故事裏,沒有提到一點點,那個人的好?
為什麽對犯了一個小小失誤的顧瑤琴,抛棄的如此徹底?
所以,她對那個叫叫顧雲曦的女人,根本就看不上眼吧?
雲起一手掀開盅蓋,低頭正要喝茶,一只修長潔白的手強硬的按在茶盞上,很是無禮的中斷了他端茶送客的動作,道:“最後一句話。”
雲起一擡頭,就看見長公主那張恢複了一慣僵硬表情的臉,于是放下茶盞,道:“公主殿下請講。”
長公主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淡淡道:“是,我的确不太喜歡顧雲曦,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她的感情,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天起,我就和她在一起,我抱她的時間,比抱玉兒的時間都長。
“你可以不信,我也不必你信。但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可以幫你一次。
“你或許知道,上次在賭馬中輸了重注的,并不止我一家。
“那些人個個家世不凡,而且,也不是那麽講理。所以,不是你不想下水,就可以不用下水。”
“這件事,我可以替你一力承擔,保證你不受任何騷擾。但相應的,你也要為我做一件事,一件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的事。”
雲起笑笑,道:“公主殿下請講。”
長公主道:“幫我算一個人的生死和下落,無論最後能不能找到他,我都不會再讓人找你麻煩。”
她伸出手,正要從袖中取出東西,卻見雲起忽然将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縮了回去——這樣明确的信號,讓她的動作一僵。
雲起搖頭道:“好叫公主殿下知道,我算命的規矩之一,就是只替本人測算。”
長公主看着他,不說話。
雲起繼續道:“我只為求卦者本人算命,結果也只會告知他本人。若他不在,親人求問其安危,也可。”
替人追查仇人行蹤的事,不做。
長公主搖頭嗤笑一聲,道:“那賽馬場的事又怎麽說?”
雲起笑笑,道:“規矩是我定的,所以我當然不在規矩內。”
我想算了,當然就可以算。
所以說,所謂規矩不過是借口。
長公主默然片刻後,道:“雲起,只是算一卦而已,你連……”
她實在想不到,這少年,竟然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她。
若他的卦着實珍貴也就罷了,事實上,這小子為了不讓秦毅打擾他玩蹴鞠,都會算一卦打發他走。
真正的舉手之勞而已。
雲起終于耐心耗盡,一雙一清如水的眸子靜靜看向長公主,平靜道:“我知道如長公主這般身份的大人物,凡事一為立場,二為利益,三為喜好。
“那麽長公主殿下不妨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
“長公主原本就不信什麽蔔卦算命之說,我若果真算了這一卦……”
雲起笑笑,道:“不準,公主怕是會說;‘果然是個招搖撞騙之輩!那日的賭局,他能屢屢言中,必然有鬼。’
“若是準了,則又會想:‘果然此事和他脫不開關系,不然怎麽能猜到這個人藏身之處?’……是也不是?”
雲起問了話,卻不等長公主回答,又自顧自道:“所以說,公主殿下口口聲聲,說只要我算了這一卦,就會為我一力承擔此事,再不許人找我的麻煩。
“其實事實正好相反,我只要算了這一卦,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這件事,才是真的再也脫不開關系……而且,公主說‘為我’一力承擔,這句話本身就已經将事情扣在了我頭上,不是嗎?”
“公主殿下,你說……”雲起笑了笑,微微側頭看向長公主,道:“我清清靜靜的在山上種我的菜,泡我的溫泉,不好嗎?為什麽要去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
長公主臉色有些難看,深吸口氣,道:“你和顧雲卿之間的關系,別人不知道,陛下可是一清二楚的,若是陛下……”
這是要圖窮匕見嗎?
雲起緩緩站起身來,面向長公主,擡起左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輕輕一拉。
纖細而白皙的肩頭頓時袒露在空氣中,深紅色的傷疤,襯着嫩白的肌膚,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你……”
雲起重新拉起衣襟,道:“明鏡寺之戰時,長公主并不在場,所以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差點死了。這麽粗的弩箭透體而過,速度連肉眼都看不清,若我反應稍慢一點,現在屍體都快爛了。”
長公主皺眉,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提及此事。
雲起繼續道:“這是沒辦法預謀或預演的事情,生死一線間,反應全憑本能……所以陛下信我。
“說句不要臉的話,只怕陛下此刻,信我比信公主殿下,還要多一點。”
雲起用手指隔着衣襟,輕輕點點自己肩頭的傷,道:“也許當日沒有我那一抓,陛下也未必會有生命危險,但我聽聞當今陛下最重情義……
“我有沒有救到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救他之舉,這就夠了。
“有此一事,未必能保我一世榮華富貴,但若我只想,清清靜靜的在這山上養花種草,泡泡溫泉,還是沒問題的……不是嗎?
“除了師傅不在身邊,如今的生活,已經是我一生所求了。放着這樣的日子不過,主動卷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裏,将皇上的信任和感動,一點點消磨殆盡……
“長公主殿下……”雲起看着她,道:“在殿下眼中,我雲起,就是這麽蠢的人嗎?”
長公主緩緩起身,慢慢拍手,道:“雲公子自然不蠢,只是不知道,若陛下聽到你這番言論,會如何着想?”
雲起道:“一樣的話,聽到公主殿下的耳朵裏,是卑鄙無恥,但聽到陛下耳朵裏,說不定會覺得我坦率可愛呢?不是嗎?”
長公主再度搖頭失笑,嘆道:“罷了,既然你對本宮誤會已深,那本宮說再多也是無用。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雲公子,再會。”
雲起抱拳,道:“長公主殿下慢走。”
長公主點點頭,緩步出門。
雲起沒有送她出門,回到案前坐下。
青一進門,道:“公子……”
雲起見他一臉掙紮,道:“想說什麽?”
青一一咬牙,猛地半跪下來,抱拳道:“公子明鑒,賭場的事兒,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絕對沒有把公子要去賭馬的消息,傳給任何人,場上我們買了什麽,也沒告訴過任何人……”
雲起打斷道:“和你們沒關系,那和定國公呢?”
青一身體僵硬了一下,又斬釘截鐵道:“我們兄弟是定國公派來的不錯,但我們暗衛的規矩,一輩子只會有一個主子。
“我們既然認了公子爺,這輩子便只聽公子爺一個人的話,便是定國公和陛下,也不能越過公子爺,對我們發號施令。
“我們也絕不會自作聰明,私自替公子爺您拿主意。請公子明鑒!”
也就是說,賭局的事到底和顧雲卿有沒有關系,他們并不清楚。
暗衛的存在,在雲起這裏并不是什麽秘密,只是青一幾個是不是暗衛,還有待商酌。
不過雲起對他們的身份原就沒什麽興趣,随口問一句就罷了,哪裏會去刻意追根究底?只要知道他們并無惡意就夠了。
揮手讓他起身,伸個了懶腰,道:“去叫上青二,我們回去泡個溫泉松松筋骨,圖紙明兒再畫好了……和長公主殿下聊天,簡直累死個人。”
又道:“還有啊,你偷聽就偷聽了,幹什麽還要跳出來畫蛇添足?”
“這不是怕公子爺您誤會咱們嗎?”青一嘀咕一句,又嘿嘿一笑,舉手賭咒道:“公子爺,讓小的回避的,是長公主殿下又不是您,所以小的才随便聽了那麽一耳朵……要是您讓我回避,小的一定滾得遠遠的,就算滾不遠,也把耳朵塞起來!”
雲起對他翻了個白眼。
青一一臉憨厚狀,呵呵一笑,忙不疊的轉移話題:“公子爺,有件事小的怎麽都想不通。”
雲起懶洋洋道:“嗯,說吧。”
青一道:“您不是說,公主殿下根本就不信這個嗎?那她又為什麽,非要讓您幫她算那個人的下落?這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她不是要讓我幫她算卦,”雲起道:“她是想要移花接木。”
青一撓頭:“啊?”
雲起道:“就像她先前說的,在那場賭局裏,輸了銀子的不止她一家。若是往日,便是輸的再多,也只能願賭服輸。
“可是那一次,飛雪的意外是人為,而在裏面動手腳的,卻是長公主家的家奴。”
雲起笑笑,道:“我雖然從沒進過賭場,但賭桌上的規矩,我還是知道一些的……賭局之上,不管原本勝負如何,出老千的,可是要通賠的。”
青一“啊”的一聲,道:“對啊!那個騎手故意害的四家一起出局,不是耍老千是什麽?
“他是公主府的家奴,又是代替公主府出賽,出了事,賬自然算在公主府頭上……天!這麽多銀子,就算是長公主,也賠不起吧?”
雲起“嗯”了一聲,道:“別看長公主将這些輸了銀子的都擡出來壓我,但實際上,着急着查明真相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那些人又不傻,他們為什麽要去追查真兇?現在擺明了他們輸的錢,大多到了陛下的口袋裏,他們找真兇做什麽?找到了能還他們銀子?
“還不如就認準了長公主,哪怕不敢上門逼債,也能讓長公主捏着鼻子認了這個人情不是?”
青一聽得目瞪口呆,道:“那長公主她……”
傾家蕩産都還不了的銀子,換成人情,也不得了啊!
那長公主以後在京城,還能保有現在這樣超然的地位?還能這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
可不是小事啊。
也難怪她會親自出手。
“所以說,”雲起道:“從昨天世子爺派人上門開始,就是一個套。
“先是書童無禮,然後世子上門鬧事,被長公主派人利利索索的捆回去,并且送上價值不菲的賠禮——你是不是也覺得,世子雖然混賬,但長公主殿下卻再也明理不過?”
青一愣愣點頭。
“原本就留下了個好印象,”雲起繼續道:“今日登門,長公主又态度和煦宛若長輩,并講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分享秘密,是拉近關系最快捷的方法之一,我自然會覺得她親切異常。
“再然後,她告訴我,因為顧雲曦,她很喜歡我,待我如晚輩親人……如此一來,讓我這樣一個,從小就沒了娘的人,怎麽能不被她打動?”
青一接口道:“然後她又用關于世子的交心之言,進一步和您拉近關系,最後用長輩的語氣,提醒公子爺您,已經卷入了麻煩之中,好騙您主動入局……”
雲起“嗯”了一聲,道:“本來這件事雖然真兇未定,卻已經形式分明,長公主成了替罪羊。為了擺脫現狀,除了找到真兇,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夠分量的傻子入局,将局勢重新攪渾。
“可以想見,如果我傻乎乎的一腳踩進去,被她幾番運作之下,那些人的目标會逐漸轉移到我身上來……然後最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陛下出面,替我抹平此事,平白消耗那原本就少的可憐的帝王情分。
“而我這個傻小子呢,被人從頭耍到尾,最後說不定還要傻乎乎的,感謝長公主殿下一路襄助之恩呢。”
青一有些頭皮發麻,又吭吭哧哧道:“公主殿下和定國公大人情同姐弟,應該不至于吧!公子爺您是不是把她想的……嗯,太壞了一點?”
雲起搖頭失笑,道:“這個就叫壞啊?
“青一你真是,比我還天真。”
移花接木,禍水東引,這種手段,出自皇室之手,算壞嗎?
這不過是他們日常慣用的手段罷了啊!
哈,那些人,要是一個個都是高風亮節、正直善良的好人,才是咄咄怪事吧?
上至太後、潛帝,下至長公主、顧雲曦,乃至雲起最不願貶低的顧雲卿,有哪個是光明正大、大公無私之輩?
便是他雲起,難道又是什麽道德君子不成?
天底下真正無私的,唯有聖人。
雲起看向青一,道:“如果現在讓你殺一個無辜的人,可以救我的性命,你殺,還是不殺?”
青一毫不猶豫道:“當然要殺!”
雲起啧啧道:“看吧看吧!你就這樣,還好意思說人家長公主壞?”
“我……”青一一咬牙,道:“那還是得殺!”
雲起“噗嗤”一聲失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面臨這種處境的。”
又感嘆道:“所以說啊,我們都是凡人,既然是凡人,就別把自己弄得那麽高尚。大的是非善惡之外,站在我這邊的,就是好人,站在對面的,就是壞人,多簡單?”
青一點頭,道:“小的明白了!明鏡寺裏,那些亂殺無辜、擄1劫少女的惡和尚,就在大的是非善惡之內,當然不能袖手旁觀。至于那些賭博抽老千的,關我們屁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