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慈寧宮內燈火通明, 外間幾個禦醫正交頭接耳,雖然聲音被壓的很低,情緒卻頗為激烈,正争的面紅耳赤時, 見張成帶着大和尚和雲起進門,連忙禁聲, 起身行禮。

內間人也不少, 潛帝、顧雲卿、長公主都在,卻還有一個出人意料的人——顧瑤琴。

顧瑤琴今日打扮的異常出色,妝容和發式都極為精致, 披着一件雪白狐裘, 隐隐露出裏面的粉色紗裙, 正臉色蒼白的站在一旁,眼中隐隐露出幾分惶然之色。

見大和尚和雲起進來, 潛帝剛要起身, 卻見大和尚做了一個安坐的手勢, 緩步上前。

長公主忙起身,讓開太後床沿的位置, 大和尚卻并不過去, 而是在太後床前三尺外停下,低頭宣了一聲佛號,雙指并其,緩緩淩空點去。

雲起退到一側,目不轉睛的看着站在床前畫符的大和尚。

他現在初涉符道, 即使有朱砂作為載體,也時靈時不靈,更別提淩空畫符了,但提前見識一下總是好的。

在旁人看來,大和尚雙手變幻不休,似是随意比劃、故弄玄虛,但在雲起眼中,卻見太後一身散亂灰敗的氣息,正在大和尚無形的撥弄下,以肉眼看見的速度變得清淨平順。

潛帝幾人看不懂和尚的“裝神弄鬼”,卻能看懂雲起的神情,于是神色也漸漸緩和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忽然覺得太後的氣色也變得越來越好。

潛帝的目光從大和尚身上收回,重新落在雲起臉上。

安靜下來的雲起,身上仿佛有一種靜谧而神秘的力量,能讓人浮動的心莫名的安定下來。

而當他每每斂去笑容、微微眯起雙眼的時候,整個人就如同抽離了塵世一般,那雙漆黑如夜的雙瞳,便仿佛正映照着一個凡人看不見的神秘世界……“國師”二字,放在這個時候的雲起身上,竟是出奇的相配。

大和尚忽然閉上眼睛,雙手在胸口結印,而後睜開雙眼。

潛帝起身道:“大師……”

大和尚伸手一引道:“外間敘話。”

潛帝點頭,領着一行人轉過屏風,到外間入座。

顧瑤琴如同隐形人一般,低頭跟着出來,悄悄站在顧雲卿身後。

大和尚不等潛帝再次動問,開口道:“貧僧診脈開方的本事,遠不及各位禦醫,便不獻醜了,只是從面相和氣色來看,太後此次只是小厄,并無大礙,不日即可痊愈,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潛帝松了口氣,又皺眉道:“太醫他們也說太後的脈象并不兇險,只是為何他們數度施針用藥,母後都不見醒轉?”

“太後不醒,或許是因為不願醒,”大和尚道:“貧僧能做的,只是為太後調理氣息,其餘非貧僧所能。”

潛帝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來,長公主的目光中更是帶上了鄙夷:一問三不知,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就那麽手舞足蹈一番,就號稱調理好氣息了……真是可笑!

大和尚對幾人的反應視而不見,對潛帝微一颔首,道:“剩下的事,貧僧也無能為力,這就告退了。”

雲起跟着大和尚起身。

潛帝也站起身來,沉聲道:“朕送送大師。”

既然潛帝都起來送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坐着,跟着一起送到門外,大和尚和雲起轉身告辭。

雲起的目光從幾人臉上掃過,開口道:“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陛下身邊就有靈藥,何須外求?讓她再唱一曲,或許太後娘娘就醒了。”

幾人臉上露出驚疑之色,雲起又道:“不過我不建議陛下此刻就将太後娘娘喚醒,單純因情緒激動而引起的昏迷,實際上是人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強行喚醒并非是什麽好事,反倒傷了本源。”

又問道:“方才太醫可曾說起,若不用旁的手段,太後娘娘什麽時候能醒?”

潛帝道:“大約三五個時辰。”

雲起點頭,道:“三個時辰內,太後娘娘必醒。”

長公主終于忍不住開口,冷冷道:“連度海大師都看不出來的事,你卻在這裏大放厥詞……若是母後三個時辰不醒又如何?”

雲起看了她一眼,道:“師傅不說,不代表不知道。

“世間萬事萬物的發展,總是充滿不确定性,可能左邊是福,右邊就是禍。

“譬如一個小小的傷口,可能數日就好,也可能感染化膿,最終致殘致死。

“我玄門符咒,并不能直接治病療傷,卻能引導着事情朝好的一方面,甚至最好的一方面發展,尤其是師傅的符……”

他笑笑道:“若太後三個時辰內不醒,陛下盡可拿我問罪。”

微微彎腰一禮,轉身同大和尚一起,跟着內侍離去。

他們的背影一消失,張成立刻“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明鑒,關于太後娘娘的病情,小的真的一句話沒說,實在不知道雲……國師大人是怎麽知道的……”

潛帝微微搖頭,道:“起來吧,此事以後再說。”

又轉身看向顧雲卿,道:“我們,要不要試試,看能不能将将母後喚醒?”

顧瑤琴眼睛一亮,擡頭看向顧雲卿。

顧雲卿淡淡道:“若他說的準,那麽就該按他說的,讓姑母好生休息幾個時辰,以免傷了身子,若他說的不準,就算試了又有什麽用?”

又道:“夜深了,臣不便在此久留,等天亮再來探望姑母……告退。”

退後兩步,轉身就走。

顧瑤琴急聲喚道:“三叔!”

聲音哀婉。

顧雲卿回身,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潛帝,道:“陛下八百裏加急,命我火速回京,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一場接一場的鬧劇?”

潛帝神色有些難看,道:“你先安心在京城住幾天,後面的事……再說。”

顧雲卿不再說話,轉身就走。

顧瑤琴站在原地,神色忐忑,不知道該走該留。

潛帝側頭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将顧小姐暫時安置在側殿,等太後醒了再說。”

又道:“安平你也回去吧,這裏有朕守着就行了。”

長公主搖頭道:“母後昏迷不醒,我怎麽能安心回去?何況明日皇兄還有祭典,今晚不休息一下怎麽行?這裏還是我來吧!”

“……也罷。”

……

皇宮那麽大,一來一去又是半個多時辰,等秦毅持令叫開城門,送雲起師徒到苦渡寺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四更天了。

生活規律的和尚們早就已經入睡,雲起也困的連眼皮都睜不開,大大的打了個哈欠,澡也不洗,大衣服一脫就鑽進大和尚的炕頭,頭剛挨着枕頭,就開始打起小呼了。

大和尚不由搖頭失笑,也就是他家的小徒弟,心才這麽大。要換了其他人,一連發生這麽多事,還忽然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哪能這麽全然不放在心上,回家倒頭就睡?

……

睜開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

雲起日上三竿才起,洗漱好坐在炕桌邊,幫着青一一起擺早飯,嘟囔道:“我師傅他人呢?還有莫急莫徐那些小和尚呢?怎麽大年初一也不說來給我拜個年。”

青一将筷子放在雲起手上,轉身幫他盛粥,口中道:“小師傅們一早就過來了,實在等不到您起床,只好又走了。”

又抱怨道:“公子您怎麽今天還睡懶覺啊,老人們都說,大年初一睡懶覺,一懶懶一年呢!”

雲起咬了一口窩頭,含糊道:“所以大年初一才更要睡懶覺啊!一懶就可以懶一年呢!”

青一頓時無語,學着他主子平日的模樣翻了個白眼。

雲起道:“你還沒說師傅他去哪兒了呢,還有,怎麽今天寺裏這麽安靜?”

平時那些小和尚多多少少總要鬧出點動靜,今天附近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青一道:“誰說今天寺裏安靜?這苦渡寺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熱鬧過,只不過這裏離的遠,公子您聽不見罷了。”

雲起“啊”的一聲,這才想起來,每年的大年初一,是苦度寺一年中唯一一天接待香客的日子,到了苦渡寺這兒,自然也沿襲了這個規矩。

青一繼續道:“小師傅們都在前面接待香客,連青二他們都被叫去幫忙了……度海大師也在給香客們解簽。”

雲起加快了吃飯的速度,道:“那你也趕緊去前面幫忙吧,雖然小東山山勢平緩,但若是人太多,還是很容易出危險,如果發生踩踏就更可怕了……你和青二幾個去山勢陡峭的地方各自守着,多上點心。

“還有,看見那些趁機掏人荷包的、占女孩兒便宜的,或者仗勢欺人的,甭管是誰,一律丢出去。”

青一應了一聲,又道:“等您吃完了我就去。”

雲起瞥了他一眼,道:“你們幾個才跟了我幾天呢,好像之前沒有你們我就不吃飯似的!趕緊去,我吃完了自己會收拾的,一會我也去前面幫着解簽……和尚們忙不過來。”

青一這才去了。

每次在栖雲居吃飯,必然林林總總擺一桌子,一頓吃完,能吃掉三分之一算不錯了,若最後有哪個碟子空了,必然是廚師的失誤……做的少了。

可在苦渡寺,浪費糧食是堅決不許的,東西全部吃完,正好八1九分飽。

雲起幹掉最後一根鹹菜,開始收拾碗碟,就聽到門口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的活祖宗耶!這個也是您做的?”

雲起回頭看了眼,笑道:“是張公公啊?我可不是你家祖宗……我兒子都還沒生呢!”

張成不理,呼喝着身後兩個沒眼色的小太監把活兒接過去,見張成态度堅定,雲起也就不客氣了,吩咐道:“出了門從這個方向過去,穿過兩個院子就是廚房,門口一顆大榕樹,院子裏有石磨,很好找的。

“廚房的爐子上坐的有熱水,兌一點把碗洗洗幹淨,然後放在櫥櫃裏。食盒就放在旁邊的桌上。”

兩個小太監提着食盒去了,雲起引張成就在炕上坐了,給他倒上一盞茶,道:“看張公公這樣子,太後娘娘已經醒了?”

張成起身道了謝,才又坐下,道:“國師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太後娘娘今兒一早就醒了,滿打滿算就過了兩個多時辰。太醫把過脈,說并無大礙,調養幾日就沒事了。”

“那就好。”雲起點頭,那些太醫說話,總是留着點兒餘地,再加上大和尚的符,不醒才怪。

又問道:“那張公公此來,是還有什麽事嗎?”

張成道:“是這樣的,太後娘娘雖然鳳體無礙,但陛下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想請國師這幾日再去幫太後娘娘看看。”

雲起搖頭道:“不用了。太後娘娘的面相,昨日我和師傅都仔細看過,近日并無劫難。至于如昨晚那樣的小厄,有師傅的符咒在,自己便消散了。”

張成問道:“只是不知度海大師的符咒,能靈驗多久?”

雲起道:“淩空畫符,符咒沒有載體,起效快,消散的也快,但十天半個月應該沒問題。若陛下不放心,回頭再來寺裏求上一張平安符就是。”

張成謝過,又道:“奴才此來還有一件小事。

“國師大人的國師府現在還沒修好,但這段日子,您總不能在京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不是?

“前不久陛下不是賜了您一座宅子嗎,那宅子不久前才修繕過的,景致還過得去,家夥什也齊全,勉強能住人,陛下說,讓您這兩天有空的時候去轉轉,看看有什麽地方不滿意的,或者還缺什麽,奴才馬上就派人去置辦,最好是朝廷開印的時候,就能住進去。”

雲起道:“既然能住人,那就這麽着吧,回頭我讓青一他們把鋪蓋什麽的送幾套過去就行了。”

他在吃穿住行上面,一向很能将就。

張成道:“國師大人您可千萬別客氣,這些都……”

雲起擺手道:“不是客氣,我就是懶得跑。”

張成笑道:“那這樣,您要是懶得跑,等回頭住進去,發現什麽地方不滿意,您再跟奴才說也是一樣的,奴才立刻派人去改。”

張成一口一個奴才,聽得雲起有些難受,卻也無心去改變他的習慣。

他記得前世的時候,顧瑤琴時常讓身邊的侍女不要自稱“奴婢”,侍女們感動的涕淚橫流,卻沒有一個敢改的。

何必沒事給人找麻煩?

只聽張成又玩笑道:“昨兒晚上,國師大人可是差點害死奴才了!”

“嗯?”雲起訝然道:“這話怎麽說?”

張成苦笑道:“國師大人可知昨夜太後娘娘是如何暈倒的?”

雲起搖頭。

張成嘆了口氣,道:“國師大人有所不知,宮裏以前曾有過一位貴妃娘娘,是定國公大人的胞妹,從小在太後娘娘膝下長大,太後娘娘最是疼她,可惜十多年前難産去世。

“昨兒晚上,前面的宴會散了之後,太後那裏又舉行了家宴,只請了陛下、長公主殿下以及定國公大人。

“長公主殿下本是一片孝心,帶了顧家七小姐過去,讓她跳了一曲清平樂。

“這位顧小姐和先前那位顧貴妃,原就有七八成相像,在燈光下這麽一舞,倒像了個十成十。太後又是悲,又是嘆,将顧小姐叫到了身邊,手拉着手說話。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先貴妃,然後顧小姐就吟了一首詞,誰知道還沒念完呢,太後娘娘就暈倒了。

“奴才沒念過多少書,可也覺得,這首詞聽着實在讓人心裏難過的很……”

“奴才也就記得那麽兩句,”張成低聲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雲起默然良久才回過神來,道:“的确是好詞,可謂字字泣血,難怪太後聽了會悲痛欲絕……只是,這事兒怎麽會和我扯上關系,還差點害了張公公你?”

張成拍腿道:“還不都是因為國師大人您那句話說的太準了,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似的!

“國師大人您想啊,太後出事之後,所有人都守在太後跟前,只有奴才騎着快馬追上國師大人您……如果您真的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的話,那豈不是只能是從奴才嘴裏傳出來的?

“将後宮裏的事兒亂說,可不就是死罪?”

雲起道:“那張公公現在說這些,就不怕死罪?”

張成一噎,幹笑一聲,道:“如今時過境遷,而且國師大人又不是旁人,說說也無妨嘛!”

又道:“國師大人您可真是神人。別人不知道,奴才自己可是心知肚明的,昨兒當真一句話沒說,可國師大人您硬是給算出來了,實在是讓奴才佩服的五體投地!”

雲起搖頭道:“不是算的,猜的。”

他相術雖然不錯,可也算不到這麽細致的東西,昨天晚上還真是猜的,不過也不是瞎猜。

天寒地凍的天氣,顧瑤琴的狐裘內卻穿了一襲紗裙,若不是為了表演歌舞,難道是想當着太後的面勾1引什麽人不成?

其次是她今天的妝容。

雲起對人的相貌極為敏感,一點點變化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在看見顧瑤琴的第一眼,雲起就發現她今天的模樣有些奇怪,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法子,讓眼睛顯得比平日裏要圓了少許,嘴唇也豐滿許多,尤其下唇,硬生生用唇線唇脂,塗抹的讓它看起來比實際上厚了少許。

雖只是一點小小的改變,卻讓顧瑤琴那張嬌柔妩媚的臉,忽然變得嬌憨甜美起來,更重要的是,變得更像雲起在手絹上看過的那個少女——顧雲曦。

然後便是太後。

今日大宴群臣,太後難免要修飾一下面容,躺在床上的太後,臉頰上的粉有很明顯的被打濕又擦幹的痕跡,顯然流過不少眼淚。

再加上顧瑤琴神色惶恐,雲起哪會不知道發生什麽?

當然他也只猜對了一半,那首“江城子”的出現他就沒料到。

雲起有些不耐煩,顧瑤琴要做什麽,他懶得管,但有些人一個勁的想将他和顧雲曦這個名字綁到一起,卻讓他煩透了。

就這麽一點屁事兒,都要拐彎抹角的來講給他聽。

微一沉吟,道:“張公公,可否請你幫我一個忙?”

張成拱手道:“幫忙不敢,國師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雲起道:“明天晚上我想請陛下和定國公大人一起吃頓飯,還請張公公替我轉告陛下,并代我邀請定國公大人……如果明天他們沒空,改日也可。”

張成的表情呆滞了一瞬,才連聲應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