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整個大殿變得雅雀無聲。

幾乎所有人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皇上在除夕之夜, 忽然宣布封度海大師為國師,這是好事,雖然有點意外,但完全能接受, 這個位置,舍他其誰?

可誰知道一轉眼, 度海大師就要将堂堂國師之位, 傳給這個不解世事,連赴禦宴都抱着條狗的小屁孩兒……這、這也太荒唐了吧!

簡直一點面子都不給,難怪把皇上氣成這個樣子!

可是還有一個反對的人又是誰?

衆人的目光陸續向後轉, 落到剛剛進門的男人身上。

身形修長如玉, 容貌清隽無匹, 一身青色大氅上還沾着星星點點的雪沫,眼中滿是冰冷的怒意。

所有人不由吸了口涼氣——定國公, 顧雲卿!

這個殺神, 什麽時候又回來了!

這家夥, 十幾歲就在北疆,殺得那群蠻子血流成河、哭爹喊娘, 完了回到國內, 又開始橫掃諸王,所到之處屍橫遍野……好容易他卸下兵權滾蛋了,結果每次出現,幾乎都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這不半個多月前回了趟京,明鏡寺的上千個和尚就死的一幹二淨, 順王一黨上百位官員被抄家滅族!

這人簡直走到哪兒,哪兒就成修羅場,沒事老回來幹啥?

人度海大師傳位,和你有一文錢關系嗎?你反對個什麽勁兒?

只是這話,只敢在肚子裏轉轉,沒事誰敢招這位?被一劍剁了都沒地方喊冤去!

不過這場鬧劇既然有這兩位反對,總該成不了了吧!

卻見大和尚轉身,看向潛帝,宣一聲佛號,聲音平和道:“陛下何出此言?”

這話一出,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這胖和尚,哪怕尊敬你佛法精深,可這樣……也忒過分了吧!

即使是別人送你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禮物,就算再不喜歡,也得先揣兜裏意思意思吧,何況這還是國師之位?

轉手就送人不說,完了竟然還問人“何出此言”?

你說何出此言?!

潛帝此刻已經冷靜下來,道:“貴徒雖然得大師真傳,但到底年紀太小,資歷太淺,不如先歷練幾年再委以重任不遲,國師之位非同小可,還請度海大師三思。”

大和尚微微一笑,道:“敢問陛下,方才聖旨上所言,國師之位傳與何人,由貧僧自行決定,朝廷不可強行幹涉,莫非……只是一紙空文?”

潛帝皺眉道:“大師誤會了,朕并非幹涉大師的決定,只是将堂堂國師之位,托付給一個尚未及冠的小兒,大師不覺得太過兒戲嗎?”

大和尚“哦”了一聲,道:“原來未及冠者,不能繼任國師,既然如此……”

他笑笑,道:“陛下不如再下一道聖旨,寫的更仔細些,說明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繼任國師,何等年紀、何等修為、何等出身、何等資歷……若是尤嫌不夠,不妨将姓甚名誰也提前定好?”

潛帝臉色陰沉,他之所以将國師傳承寫入聖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這國師之位,皇帝想任誰任誰,想罷誰罷誰,那有與沒有,又有什麽區別?如何能起到徹底安撫人心的作用?

要知道他即将做的事情,實質上幾乎與滅佛無異,佛門在大潛根深蒂固,要大幅削減佛門,又不引得天下大亂,一個地位超然而穩固,可以由佛門中人代代傳承的國師之位,就是他付出的代價。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老和尚竟然會把國師之位,轉手就交給雲起,且一句句話鋒芒畢露,将他逼的無路可退。

潛帝的目光越過和尚,落在雲起那張猶自帶着茫然的小臉上,許久之後才艱難挪開,緩緩坐下,澀聲道:“既然如此,大師請随意。”

“阿彌陀佛,多謝陛下,”大和尚單掌為禮,剛剛轉身,還未開口就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度海!”

顧雲卿解開大氅,随手扔在地上,緩步而來,冷冷道:“皇上是答應了,可我還沒答應呢!”

大和尚看向顧雲卿,平靜道:“貧僧的事,何須國公大人應允?”

顧雲卿冷笑一聲,道:“若是你度海的事兒,跪下來求我我也懶得管,你那國師之位,愛傳給誰傳給誰,但雲起……不行!”

此話一出,衆人如夢初醒。

是了,誰不知道顧雲卿和長公主殿下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弟,這會兒趕回來,八成是知道長公主的獨子受傷,專門幫着出頭來了!

所以當然要反對這小子當國師啊,當了國師,豈不等于有了免罪金牌,單從身份上來說,甚至比顧雲卿這個定國公還要高出半籌,這樣還怎麽收拾他?

只聽大和尚道:“定國公大人何出此言?”

聽得人不由搖頭:又是何出此言,這大和尚不是裝傻裝習慣了吧?要知道,咱們這位定國公大人,可沒陛下那麽好涵養。

卻見顧雲卿冷笑一聲,道:“我看大師果然是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所以忘了你這個徒弟,當初是怎麽從我這裏拐走的了……

“當年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度海……雲起若是做了國師,那我的國公之位,又傳給誰?”

所有人像被雷劈了一般,面面相觑:這是什麽情況?他們聽到了什麽?

度海大師這個小徒弟,是他從定國公那裏拐走的?

定國公反對這小家夥當國師,不是想要收拾他,而是想把人搶回去繼承他的國公之位?

什麽時候,大潛的國師和國公,變得這麽不值錢了?

再看看站在臺上,依舊一臉懵懂的小家夥,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咱們這辛辛苦苦一輩子是為了什麽啊,還比不上人家拜個好師傅!

同人不同命啊!

咦,不對,和尚是這小家夥的師傅沒錯,可和顧雲卿又有什麽關系?

不過說起來,這孩子還挺适合當定國公的傳人的,一樣的殺人如麻,一樣的蠻不講理,一樣的漂亮的不似凡人……咦,仔細看看,竟連容貌氣質都有幾分神似。

再加上定國公上趕着要把爵位傳給他,這位該不是……定國公大人的私生子吧?

“定國公此言差矣,”一個“勇敢”的官員站出來道:“定國公姓顧,這位國師高徒姓雲,如何能繼承顧家的國公之位?”

顧雲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的國公之位可不是顧家的,而是我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我想傳給誰,就傳給誰,與他人何幹?”

“怎麽會沒關系呢?”大皇子劉鈞戲谑的聲音響起:“承恩公大人家的次子,可是這位劉大人的兒女親家呢!”

承恩公的次子,正是顧瑤琴的父親,若顧雲卿無後,按親疏論,定國公的爵位,很可能落在他的子嗣身上。

劉鈞先因為顧瑤琴,在苦渡寺出了個大醜,完了又求親被拒,能踩那家人一腳的時候,自然不會放過。

劉鈞話音剛落,就見顧雲卿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自己上,重複道:“承恩公大人家的次子?”

劉鈞背後一寒,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低頭道:“是侄兒失言,請叔叔恕罪。”

怎麽就忘了呢,眼前這位和那位承恩公的次子一樣,都是太後親兄弟的兒子,他的親表叔,瞧不起那位,豈不等于瞧不起這位?

天知道,他最崇敬的人就是這位表叔,打小就挨他的揍,長大了更是追随他的腳步去了軍中,哪裏敢有半點輕蔑的意思?

又一名官員開口道:“爵位承襲,恐怕國公大人一個人說了不算吧?得看陛下的意思。”

顧雲卿不理,對上首拱手,朗聲道:“臣請陛下,封雲起為定國公世子,日後承襲定國公之位,望陛下恩準。”

潛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顧雲卿身上,又看了雲起一眼,正要開口,卻見雲起忽然上前一步,道:“先前聽定國公言道,國公之位,他想傳給誰就傳給誰,與他人何幹。雲起也有一言……”

他轉向顧雲卿,清晰道:“你定國公之位,愛傳給誰,就傳給誰……與我何幹?”

一句話出口,周圍頓時安靜的落針可聞。

所有人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莫不是傻的吧?

雖然沒了定國公的爵位,還有國師之位等着他,可一個徒有虛名的國師,怎麽和位高權重的定國公相比?

更最要的是,你拒絕就拒絕吧,幹什麽把話說的這麽難聽?就不怕定國公大人一劍劈了你?連累的我們大氣都不敢喘!

顧雲卿定定看着雲起,一身寒意彌漫,幾乎要化為實質。

潛帝也沉着臉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人打破沉寂,越衆而出,沉聲道:“陛下,臣以為國公之位,乃是朝廷世襲爵位,代代相傳,雖然定國公大人可以自行挑選滿意的後人繼承爵位,但也要承襲有度才是,沒有非親非故,随随便便找個人就能繼承爵位的道理。

“國公之位如此,國師之位亦然。

“若沒有一定的章程,今天一個國師,明天一個國師,那國之重器,豈不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臣請陛下收回成命,重新拟定章程,完善國師傳承之道。”

既然有人開了頭,周圍的人頓時紛紛附和。

潛帝終于有了反應,看了最先開口的大臣一眼,正要說話,卻見雲起忽然搶過大和尚手中的玉如意,轉身向他看來,道:“這位大人言之有理,臣也正有此意。還請陛下下令,重新制定國師傳承之道,臣一定遵循無誤。”

潛帝一雙眼睛漸漸眯了起來:臣?

雲起道:“自然,若陛下不滿師傅将國師之位傳與臣,要收回成命,重新拟定國師人選,臣也決無異議。”

說完将玉如意雙手捧向潛帝,低頭彎腰:“陛下。”

這一瞬間,所有人再次風中淩亂,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要臉!好不要臉!怎麽這麽不要臉!

別人還沒承認呢,皇上還沒同意呢,居然就開始厚着臉皮以國師的身份自說自話了,而且還将了皇帝一軍:要是不承認我,你就重新再找個人當國師吧,想退回到我師傅身上……不可能的!

要是真不承認他,重新拟定人選,那今天這一出,可就真的成了鬧劇了!

先是封度海大師,然後度海大師傳給他弟子,然後皇上取消他弟子的國師身份,再換一個人當……那這國師之位成了什麽了?

潛帝右手緊緊握着扶手,死死盯着保持雙手奉上玉如意姿勢的雲起,許久之後,才啞聲道:“國師大人……言重了。”

雲起直起身子,道:“多謝陛下。”

轉身俯視群臣。

一衆大臣心裏嘆息一聲,只得再次躬身道:“參見國師大人!”

聲音中多多少少帶了些無奈。

少年清澈而平靜的聲音從臺上傳來:“諸位有禮,請起。”

所有人直起身來,再度看向高高站在臺上的少年,只見少年眉目如畫,神色安寧,漆黑的長發靜靜披散,繁複的長袍無聲鋪展,雖只是安安靜靜站在那裏,卻如同帝子臨凡,尊貴而出塵,飄逸中又不乏威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忽然覺得,這少年做國師,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見少年忽然轉身,對着大胖和尚展顏一笑,笑容中頑皮得意盡顯:“師傅啊,我是國師了哦!”

于是齊齊嘆了口氣。

一直定定看着雲起的顧雲卿猛地轉身,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

遠遠的,偏僻的幾乎看不到的角落裏,顧瑤琴死死盯着站在高臺上,被所有人叩拜的人影,掌心幾乎被掐出血來,整個身體在戰栗:是他!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那個只知道劈柴掃雪的鄉巴佬也好,那個整天關在房子裏、醜的跟鬼一樣的殘廢也好,明明都那麽卑賤,憑什麽總是站的比她還高,活的比她還潇灑!

憑什麽總要讓她低頭,讓她卑躬屈膝!

憑什麽她竭盡全力讨好的那些人,卻都去拼命讨好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

坐在回家的馬車上,雲起笑嘻嘻道:“師傅,我一定是大潛有史以來,臉皮最厚的國師,對吧?”

大和尚點頭表示同意:“大潛有史以來,一共有兩個國師……你的臉皮的确要比和尚厚一點!”

雲起翻了個白眼,哼道:“我剛剛說錯了,我其實是大潛有史以來,臉皮最薄的國師才對!”

說到臉皮,他哪敢和大和尚這張胖臉比?

又陶醉的嘆了口氣,道:“啊師傅,我又要多一棟大房子了!國師府啊,最起碼要比栖雲居漂亮吧?可惜不能拿來換銀子……師傅,你說工部修一座國師府,要多少時間?”

“這個和尚沒研究過,快的話也要一年半載吧!”大和尚話音一轉,道:“就不問問和尚,為什麽要讓你做國師?”

雲起無所謂道:“反正師傅肯定是為我好,有什麽好問的?”

大和尚輕輕嘆了口氣,道:“當初師傅覺得,你年紀輕輕,不該一生就此沉寂在山野之中,就算要歸于平淡,也該先見見世間繁華,才好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生,所以才決定讓你下山……”

雲起打斷道:“那師傅現在是後悔了嗎?”

“後悔了啊!”大和尚點頭,道:“和尚本以為,就算京城是一座大染缸,以你的心性,也可以幹幹淨淨的來,幹幹淨淨的走。誰曾想到,這裏于你而言,不是染缸,而是泥沼。

“師傅對不起你……親手推你下來,卻無力拉你出去。”

雲起搖頭不語。

大和尚的意思他明白,雖然他還不清楚潛帝和顧雲卿到底在想什麽,但顯然這兩個人,都想插手安排他的人生……現在他就算回到苦度寺,也休想安寧。

“和尚既然拉不動你,就只好給你找塊墊腳石,”大和尚安撫的摸摸他的頭,道:“國師之位只是幌子,沒有實權,同樣的就代表了沒有實責,束縛不了你。然而有這個幌子在,無論是誰,都沒辦法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等回頭你當國師當膩了,就随便找個和尚,将這個位置傳下去。”

雲起“嗯”了一聲,道:“師傅,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根本不會接這個國師之位?”

大和尚微微一笑,道:“和尚都已經這麽老了,還當什麽國師?若不是發現你處境微妙,這國師之位,原本該是普泓的。”

雲起道:“那等我玩兩年就還給他!他是我師侄呢,一代傳一代,傳給他剛剛好。”

又道:“師傅,你對我真好……”

大和尚唉聲嘆氣道:“誰讓和尚就你這麽一個徒弟呢,和尚也是凡人,也有私心,不對你好對誰好?”

雲起忽然正色道:“師傅啊!”

“嗯?”

“你不要覺得自己吃虧了,你只有一個徒弟,我也只有一個師傅啊!”雲起道:“很公平啊!”

“是是是,公平的很!”

“還有啊,不要動不動就說老,最讨厭聽你說這個字了!”

“嗯,知道了……”

師徒兩個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天,正昏昏欲睡時,忽然聽到急劇的馬蹄聲響起,轉瞬間就追上了馬車。

雲起掀開簾子,訝然道:“張公公?”

張成跳下馬來,急聲道:“太後娘娘忽然吐血昏迷,幾位太醫束手無策,陛下請度海大師和雲……和國師大人入宮,為太後娘娘診治!”

雲起一愣,道:“先前我曾看過太後娘娘的面相,并未有宿疾纏身啊,怎麽忽然會吐血昏迷?”

張成欲言又止,道:“這個奴才也不好說,還請兩位這就随奴才入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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