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瘋子
第24章 瘋子
錢楓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個掉在他身上的平安符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伸手拿起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梁蔚與邱成岚在一邊冷眼旁觀,邱成岚雖心有疑慮但在看到錢楓消停下來的臉時,他就把心放下了。
“想必大人也認出這東西來了吧,崔邺答應把令公子送出京,但他沒告訴你怎麽把他送出去,大人這些年仇家不少,只要令公子離開城門,再随便死在別什麽人手上......”
梁蔚點到為止,溫婉地朝他一笑。
“他不會的......大公子向來說到做到,他不會這麽對我的......”
邱成岚再也忍不住了,他嗤笑一聲,“你當你是黃花大閨女嗎?就算是崔邺跟你有了什麽山盟海誓,現下也早就把你拋之腦後了。”
錢楓相信崔家會保他,大抵是覺着自己知道的多,只要他守口如瓶替崔邺頂了罪,大不了豁出條命去,至少能保下自己一家老小安穩度日。
可這護身符是他母親心疼自己的長孫親去護國寺請了高僧護法加持的靈符,他兒子貼身佩戴從無一日離身。此符如今竟在梁蔚手中,那自己那倒黴兒子......
“錢大人要全了主仆情分,那本宮也不好再插手你的事了。”梁蔚慢條斯理地從椅上站起,轉身便朝屋外走去。
“是...是...是我做的,我認罪...我...我...”
錢楓的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他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可他“我”到最後也沒能再說完一句完整的話,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沒過多久錢尚書悲怆的嗚咽聲便開始在狹小的訊室裏折磨着所有人的耳朵。
李塵徽回府時在回廊處遇上了炳刃,待兩人打完招呼,他才看見炳刃身後還站有兩位身着內宦服制的宮人。
炳刃見李塵徽面有疑色,開口解釋道:“二殿下不日要來府上小住,這兩位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宮人,娘娘特地派他們來府中提前為小殿下布置房間。”
那兩位宮人聞言朝李塵徽欠了欠身,李塵徽含笑回了禮便準備離開,可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右手便碰到了一個溫軟的物什,下一刻便被另一只帶着薄繭的手攥到了手心裏。
“見過殿下。”
李塵徽身旁的三人齊齊出聲,他轉頭一瞧,正好撞見了梁蔚盛滿柔情的眼睛。
“好巧呀,夫君。”梁蔚對着李塵徽說話時,也沒忘了讓炳刃帶人先走,待李塵徽回過神時,回廊裏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李塵徽在公主府呆了這麽些時間,早已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他溫和地笑着,“殿下今日回來的早,想來是諸事順利了。”
梁蔚聞言笑意更甚,卻并未接茬,而是調轉話頭說道:“夫君喜歡小孩子嗎?”
李塵徽彎起的唇角僵硬了片刻,但他很快意識到梁蔚說的話并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她口中的“孩子”大抵就是即将到府上小住的二皇子。
“聽聞二殿下生的粉雕玉砌,而今不過三歲便能頌得詩文,聰慧過人,臣自然是喜歡的。”
“那就拜托你照看他了。”
李塵徽愕然地看向梁蔚,“可臣此前并未見過二殿下,也不知道殿下喜歡什麽,恐......”
“衡兒不認人,只看臉。”梁蔚幽深的目光掃過李塵徽的臉,“夫君生的好看,想必他一定會喜歡的。”
梁蔚沒給他拒絕的機會,說罷就拉着李塵徽往清安居的方向走。
李塵徽被迫跟着梁蔚的腳步,腦子裏把公主殿下的話滾了一遭又一遭,反駁的話終是沒說出口,直到跟着梁蔚進了屋才意識到自己又被這位祖宗給耍了。
“過兩日謝長史便能回到靈樞院,你也能騰出空來好生休息幾天了。”晚間梁蔚屏退衆人,半倚在李塵徽房裏的軟榻上,對着正在看書的李塵徽開了口。
驸馬爺聽罷連忙放下手中的書,“殿下和邱大人這麽快就把案子審完了?”
梁蔚聽出他話中有意,半是玩笑地嘆了口氣,“看來夫君這是不信我了?”
公主殿下在軟榻上換了個姿勢,“那錢楓害的你心心念念的謝長史在牢裏蹲了半個月,叫你累的連飯都顧不上吃,審問他時他又在那裏裝瘋賣傻,我一怒之下......”梁蔚擡眸瞧着他,手指微勾,示意聞言呆愣住的李塵徽靠近些。
梁蔚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映出一點燭光,瞳孔裏的墨色仿佛夜晚海面上濃稠的霧,裏面隐隐地透着零星的漁火,朦胧又亂人心魄。
李塵徽沉溺了進去,以一種自己都無法察覺到姿态走到了梁蔚面前,詭異的氣氛将房間籠罩,像是在進行一場危險的獻祭。
“您...怒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李塵徽才小心翼翼地把話說了出口。
“哈哈哈,”梁蔚笑出了聲,他親昵地扶着李塵徽的胳膊,借力站了起來。“夫君想什麽呢?我怎會那般失禮。”
公主殿下愉快地勾起眼角,眼底妖異的陰霾一散而過,他附在李塵徽耳邊聲音甜蜜像是要滴出水來。
“我就是讓他看了看他兒...嗯...一部分的兒子,他就自個把自個吓瘋了,幫着崔邺把罪全認下了,靈樞院的案子就這麽結了。”
李塵徽偏頭避過梁蔚的甜言蜜語,他本就覺得今日的梁蔚有些不對勁,原來是有人不知死活地惹了人家。
“那殿下就打算這麽算了?”
李塵徽站直了身,他早上已從王慎那裏得知錢楓私宅被查一案,明眼人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是在為誰做事。若是真的能查清這個案子,即使不能完全把崔邺拉下馬,也能為那些枉死的人們找回一點公道。
“那夫君想讓我怎麽做呢?”梁蔚神色認真了起來,可下一句卻差點讓李塵徽趴下,“不如我今夜就帶人殺了崔邺?”
李塵徽覺得依着梁蔚的性子,說不定真能幹出這種事來,急忙連聲拒絕。
“是臣多嘴,殿下既有決斷,想來還是有別的考量。”
“夫君果然聰慧,”梁蔚瞥了眼窗戶,面無表情地繼續道:“叫我更加喜歡你了呢。”
李塵徽看出了端倪,從善如流地接話道:“殿下擡愛。”
梁蔚今日的确是碰了釘子,錢楓前腳在訊室認了罪,戶部的許侍郎就到了。他以不忿錢楓這些年的惡行為由,主動檢舉了錢楓私吞官饷,收授賄賂等幾大罪狀,并帶來了一應證據,坐實了錢楓的罪名。
崔邺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讓人尋不出任何錯處,戶部只是沒了個尚書,反正還是攥在他崔家手裏。
不過梁蔚本就沒指望能審出什麽,現下梁珹急着用錢,他叫梁蔚弄這一出無非就是為了敲山震虎,案子到這就必須結束。
真正讓梁蔚心情不好的是另一件事,錢楓一倒,戶部勢必要換掉一批人,梁蔚得借機安排進去自己的人。
他寫過折子遞到宮裏,已經過了兩天,一點動靜都沒有,想來梁珹這幾天和太後母慈子孝過的不錯,說不定再過幾日還能拜崔先瑜為亞父。
梁珹信他,但并不完全信,就好像李塵徽怕他,卻又不完全怕一樣。
夜半,李塵徽在軟榻上翻了個身,宮裏來了人,梁蔚夜裏便沒走,公主殿下身份尊貴,李塵徽很自覺地讓出了床。
李塵徽來府裏這麽長時間,其實沒和梁蔚同床共枕過,大多數時候他二人都是各睡各的屋,只是在必要的時候不得不在一間屋子裏過夜,李塵徽對此也算是習慣。
不過今夜睡在床上的梁蔚似是有些不同,平日裏清淺的呼吸聲今夜卻有些紊亂。
梁蔚很少做夢,許是忙碌了幾日未曾阖眼的緣故,他今夜夢到了少時的自己。
崔氏不想留着他這禍害羽翼豐滿,他的少時是在追殺和暗害中度過的,縱使有宋翎和老侯爺的庇護,他的日子也過的不是那麽容易。
他已經記不清是哪次回京了,崔氏總是有很多無法拒絕的理由讓他回京,他幼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奔波于往返京城的路上。
他只記得那次老侯爺派來保護他的侍衛被埋伏在路上的鬼修殺的七零八落,他躲在一個小侍衛的懷裏逃進了深山。
那個小侍衛修為不高卻跑的很快,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還有閑工夫給他講故事。
當時先皇後去了不過一年,梁蔚也才十歲不到,身世使然他比平常的小孩穩重許多,他其實對小侍衛磨耳朵的故事沒有多大興趣,不過他看出了小侍衛心中的局促和恐懼, 很有耐心地聽他講了一路。
小侍衛把女裝的梁蔚當成需要呵護的小姑娘,他在夜裏脫了自己的外衣罩在梁蔚身上,大抵過了半夜之久,身後的追兵沒有一點動靜,梁蔚繃着的弦松了幾分,很客氣地詢問了小侍衛的姓名,以便日後表謝。
可誰知那小侍衛是個話唠,不僅說了自己的名字還絮絮叨叨地講了自己的家鄉,待梁蔚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講到他自家釀的青梅酒了。
“我們家釀的酒在十裏八方都很有名氣呢!我阿娘說那是祖傳的秘方,神仙喝了都說好呢,殿下,日後您若有空到我的家鄉,一定要嘗一嘗啊......”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渾圓的眼睛裏閃爍着動人的光,梁蔚知道那是希望。
那小子估計生在南方的某個小鎮上,一口吳依軟語叫人聽了很是親切,梁蔚很認真地記下了他的名字以及他口中好喝的青梅酒,但到底是年紀小抵不住睡意陷入了夢境之中。
等他再次睜眼天色已然亮了,可是身邊再沒了那個小侍衛,不知他是死了還是孤身去引開追兵了。
少年梁蔚平靜地閉了閉眼,然後繼續朝更深的山裏走去,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宋翎給的靈符,只要他再撐幾日救兵就能趕到。
但梁蔚的運氣很不好,他碰上了來尋他的鬼修,以及被抓住的小侍衛。
不過那群鬼修的注意始終在小侍衛身上,梁蔚躲的隐秘,一時半刻不會被發現,梁蔚本能的想要逃走,可他就是移不開腳,仿佛被定身法定在原地。
他們可能是對他用了刑,隔着很遠梁蔚就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當時崔家找的鬼修大多數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修的術法大都不成體統,但大抵都是以煉制怨氣充陰靈以修己身,簡言之就殺的人越多,人死的越慘越好。
他們審不出什麽,也不會讓那個小侍衛輕易死去,梁蔚看見領頭的鬼修從行囊中掏出了匕首,彎下身去,撕開了小侍衛的衣襟,割下了他胸前的一塊肉,他身後鬼修們紛紛拿出了趁手工具,然後場面就開始變的瘋狂。
血腥味再次蔓延,小侍衛的眼神終于變了,他再也壓制不住心地的恐懼,入墜煉獄的絕望成了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悲涼的嗚咽聲被林間的風塞進梁蔚的耳朵裏,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鬼修沾着血肉的手,死死地攥着小侍衛外衣上的腰牌,在等待的半個時辰裏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我叫顧十一,以前跟着侯爺在戰場上殺過敵呢!”
“殿下,我一定帶你走出去......”
“殿下,我阿娘等着給我攢錢娶媳婦呢!”
“殿下,您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呀!”
......
梁蔚記憶超群,他能把顧十一給他講的話回憶的大差不差,卻始終不敢再看躺在血泊中的少年一眼。
痛苦的呼吸聲終于停下了,他就那麽站着,看着那群鬼修喪心病狂地“吃”掉了顧十一,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血肉模糊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