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然是被疼醒的,他整個人蜷縮在床尾,蓋着單薄的被單,右腿不自然地向外彎着。

賀承已經洗漱完,正坐在床邊擺弄着他的膝蓋。一雙大手絲毫不控制力道,按上去許然就疼得一個哆嗦。

“醒了?”賀承看他一眼,“你腿好了?”

這明顯不像好了的樣子,許然不知道賀承為什麽忽然這麽問,只木然地搖搖頭,“沒有。”

“多少年了還不好,”賀承一皺眉,“做手術去吧。”

“什麽?”

許然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那個以折磨他這條腿為樂的賀承,會催他去治療?這可是十年來的頭一次。

許然茫然地看了看床頭的電子表,就在幾個小時前,賀承還不由分說地将他綁在床上,任憑他如何呼痛都只當做助興的情趣。現在面對這忽如其來的關心,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反而覺得驚恐。

賀承“啧”了一聲,“天天一拐一拐的走路,你也不嫌丢人。”

許然愣了愣,“……你覺得,跟我走在一起,很丢人嗎?”

賀承沒說話,但從表情就能夠看出答案。

對了,許然忽然想笑,是上次去吃飯,兩個人一起離開的時候被人盯着看了,賀承面子上過不去。

确實,像賀承這樣年輕有為的商業精英,沒理由會跟他這個瘸子走在一起。賀承身邊的應該是漂亮大方的女性,至少在大衆審美下,應該是這樣。

哪怕是男性,也應該是像喬安那種,或者白錦明,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唯獨不可能是他。他許然跟賀承身邊的空氣相比都顯得格格不入。

許然低下頭,盯着身下淡紫色的床單,輕聲說,“那下次,我們分開走吧。”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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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承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了一下,立即皺起眉頭,“你什麽意思?”

“不,我是說,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

許然抓抓睡亂了的頭發,忽然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賀承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今天有工作嗎?”許然拖着腿下床,一邊問,“想吃點什麽?”

“沒有。”賀承說。

許然點點頭。

十年了,他和賀承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一方面是不可控制地産生了某種默契,另一方面是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許然不知道那些普通情侶周末待在家中的時候,除了上床,還會說什麽做什麽。也許是一起收拾衛生,或者賴床打游戲,到了飯點叫個外賣,然後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普通人談戀愛時會做的事,他們幾乎都沒做過。許然很喜歡接吻,那種緊緊相擁纏綿到窒息的親吻,但在下了床以後賀承都不曾吻過他。

他們是在談戀愛吧?

每過一段時間許然都要向自己确認一下,生怕自己忘了,或者在不知什麽時候,賀承将他甩了,而自己沒有印象。

十年的戀愛,再久感情也淡了。許然知道他們之所以能撐這麽久,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聽話和賀承懶得換新情人。還有,他們之間的感情,根本算不上“感情”。

賀承想喝牛腩湯,許然就去小區對面的商場買了新鮮的肉和西紅柿。做湯是賀承唯一能接受的西紅柿的吃法。外面各種應酬多了,許然就會想很多辦法,做些比較營養的餐食出來,給賀承調理一下胃。

回來的時候,賀承正在客廳裏打電話。

“恭喜啊,什麽時候辦酒席?”

那邊說了些什麽,賀承忽然捂住電話,對廚房裏的許然說,“去看眼八號的行程。”

許然點點頭,進了卧室。

電話裏傳來朋友不懷好意的揶揄,“行啊,這大周末的,跟秘書在家‘工作’?”

“得了吧。”賀承笑罵道,“收起你龌龊的心思。”

“那是誰?”

賀承哼了一聲,“管那麽多幹什麽。”

許然從卧室出來,對他擺擺手,示意暫時沒有什麽要緊的工作。

“得,我是逃不開了,又要交份子錢。”賀承難得心情好地跟人開玩笑,“孩子出生我要做幹爹,不然不值。”

“行,這樣以後過年還可以收壓歲錢,我不虧。”

“靠,人精。”

等他挂了電話将手機收起來,許然才開口問,“朋友?”

賀承斂去笑容,淡淡道,“嗯。”

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許然沒有繼續問下去,轉身進了廚房。

倒是賀承一反常态,似乎是也知道剛才态度轉變得太明顯,抹不開面子,來到廚房門口繼續說道,“王力女朋友懷孕了,要結婚,王力,記得嗎,高中跟你同班的那個。”

高中時期的賀承是風雲人物,交友面非常廣。許然很努力地從記憶裏搜尋出那個名字,印象中那好像是個學習成績一般的官二代,長得還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對賀承那麽巴結。他家裏似乎挺有地位的。

對賀承喬安王力這樣的人來說,孩提時期的學校就是未來商業戰場上的交友圈,身價決定一切,早在成年前就定下的游戲規則,直到現在所有人依舊心照不宣地遵守着。

許然本不懂這些,這麽多年跟着賀承耳濡目染,也不得不懂了。

他将牛腩洗過兩遍,入鍋焯水,“記得,他總不交作業,老師請過一次家長,後來他的作業就被免了。”

賀承靠在玻璃門上,看着他單薄的肩膀和修長的後頸,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癢,輕咳一聲,“對,就是那小子。”

“挺好的。”許然笑笑,關了火,“都有孩子了。”

再有一兩年,他們就都三十歲了,對老一輩來說這個年紀要孩子已是晚育,等那孩子出生,估計會被寵上天。許然有些佩服王力的女朋友,能嫁入那樣的一個家族,得堅強成什麽樣子。

在這個圈子,婚喪嫁娶都已經成為了交易,許然偶爾會慶幸自己是個男人,慶幸賀承天生是彎的,就算再怎麽鬧,明面上也鬧不到女人那裏去。

“你喜歡孩子?”

這是他們從來都沒有聊過的話題,許然洗菜的手一頓,低聲說,“不喜歡。”

其實他是喜歡的,因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在外面看到被父母精心呵護的小孩都會覺得歡喜。可他不敢說,生怕萬一說了,賀承會用孩子這個借口放他自由。

賀承嗯了一聲,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許然不再說話。多說多錯,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了,心裏有個小人兒在不停地打鼓,好像生怕閑下來就會錯過什麽。

三個大西紅柿洗淨,切成小塊,連着備好的輔料一起倒進鍋中翻炒。淡淡的油煙随着食物入鍋時的呲啦聲瞬間升騰而起,身後賀承動了動,似乎往後躲了一下。

他向來聞不得廚房裏的味道,許然擡手将抽油煙機打開,有些吵鬧的嗡嗡聲響起,倒是給這安靜到有點尴尬的環境增添了些許生氣。賀承只是向後站了站,卻沒有離開。

許然忽然覺得落在自己背上的視線帶着莫名的灼熱,若不是淩晨剛纏綿過,他或許就會錯了這目光的含義。大約只是心血來潮吧,只看了一會兒賀承就走了,他到底還是受不了這裏的油煙味。

聽到他離開,許然沒來由地松了口氣,接水将鍋子坐上,定了兩個小時的鬧鐘。

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麽呢?

站在廚房裏,許然忽然猶豫起來。

上個月新出了他比較感興趣的電影,但之前一直加班,沒機會去看,也許可以趁着賀承在的周末,約他一起。

他會答應嗎?

被拒絕大抵是常态,許然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賀承說不的情景,卻想不出他點頭同意的模樣。兩個大男人去電影院,終歸是不太好的。

那,在家大掃除?

且不說他一個瘸子做不了奔來跑去的活兒,就說賀大少爺,什麽時候自己收拾過房子?說出去怕是會被那些朋友們笑話。

鍋裏的湯水歡快地咕嘟起來,像一曲輕巧柔和的調子,順着廚房一直飄到客廳裏。

賀承在客廳裏喊,“你過來。”

許然聞聲過去,就見賀承在平板上看西裝,見他來擡頭瞄了一眼,問,“你170?”

“175,”許然柔聲糾正道,“怎麽了?”

賀承把尺寸條件改了一下,将平板丢給他,“選個款式。”

許然看看平板,做西裝的店是賀承偏愛的私人訂制,那家店的老板專門為他弄了個線上選擇樣式的網頁。

簡單看了兩眼,許然将平板還了回去,“我那還有以前的,還能穿,不用浪費這個錢。”

賀承一般做衣服會花多少錢,許然是知道的。就算折半給他做,他也舍不得。

賀承不耐煩地皺眉,“讓你選就選,以前那些多舊了,穿出去丢人。”

出去?許然敏感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兩個字,“你想讓我……?”

“八號,王力結婚,你跟我去。”

沒有任何詢問或鋪墊,賀承的語氣就好像在通知他去哪裏上班一樣自然。許然愣了,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

“我,跟你去?”

他不确定地反問,看到賀承絲毫沒有猶豫的點頭,表情從疑惑逐漸轉變為驚恐。

如果是其他宴會,在擔心之前,他一定是會高興的,因為這是賀承難得主動帶他一起。但這是高中同學的宴會,他們那一圈子的人,還有聯系的,基本都會到。

當初一個高中的,沒有幾個不知道喬安,也沒有幾個不知道運動會那件事,連帶着,也就都知道了許然。

喬安會去嗎,一定會的吧。

喬安從臺階上跌下來後的扭傷在出事一個月以後就已經好了,但他卻要瘸一輩子。

走路晃晃悠悠,上樓必須扶着臺階,下雨下雪天膝蓋會陰冷發疼……這些都是那并不美好的高中生涯給他留下來的東西。他瘸了十年,賀承就在一旁欣賞了十年。

現在賀承終于忍不住,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這副醜态了。

這其中,也包括喬安。

在賀承的白月光面前,許然永遠也擡不起頭來,賀承深知這一點,于是給他點壓力,讓他跪得更低。

即便是地下情人,即便生拉硬湊跟賀承湊了十年,他都依舊是獨立的個體,也有自己的尊嚴。他不想去。

可他不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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