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許然也沒有收到聚會短信,他正忙着在單位加班補資料。前兩天有同事離職,留下了一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爛攤子,他們正加班加點的把沒做完的活兒給結尾,等他知道有年級聚會的時候已經是周四的晚上了。
不管收沒收到邀請,許然都不打算去,尤其是在名單中看到麥興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右膝蓋勁抽筋似的疼了起來。
他咬着牙給自己做按摩,心想,組織年級聚會的人還真是個人才。
他不覺得自己這輩子會再與麥興那種人有什麽牽扯,但回憶依舊似潮水般湧上心頭。人聲鼎沸的運動會、同窗犀利而厭惡的注視、污穢的言語、封閉陰森的小巷,以及按在他膝蓋上的沉重有力又殘忍至極的手。
關節摩擦的聲音順着身體傳進耳朵,許然手上微微用力,把膝蓋掰得咔噠一聲。
他一個激靈,連忙放開手。倒是不疼,可能只是不小心掰到了哪塊骨頭,他站起來小心地走了兩步,沒什麽大礙。
背上不知何時滲出了冷汗,他重新坐下,長出一口氣。
麥興那夥人還記不記得曾經害他受傷都很難說。或許對他們而言,傷害他跟傷害一窩螞蟻沒什麽兩樣。
許然将桌子上的資料整理好,雙手按着太陽穴,看着電腦屏幕發呆。
沒事的,他默默對自己說,不會再受傷了。
可右腿的神經還是毫無征兆地刺痛起來。他連忙按住,像是不小心走漏了什麽重要的秘密,提心吊膽地去看四周。但周圍同事全部低頭忙着自己的工作,沒有人在意他的不對勁。
許然在聊天軟件上将高中同學群設置了屏蔽,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退出。這兩天因為聚會的事大家一直在刷屏,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退出了群聊。
就算注意到了,又有什麽關系呢?只要不碰面,麥興就永遠只是個存在于他記憶中的角色,對方傷害不了他,他也不能擔心受怕地活着。
發呆的時候,聊天圖标亮了起來,點開來看居然是喬安。上次見面後他們也短短聊過幾次,但在上班時間發消息還是第一次。
喬安打字速度很快,許然剛點開聊天軟件的界面,對話框裏又瞬間蹦出來一條——
“在嗎?快給賀承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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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會,還是先打給小白,讓他跟你說。盡快!”
兩個嘆號帶着種莫名的急切,看得許然一頭霧水。喬安發過來的白錦明的電話號碼他之前已經存過,猶豫了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沒人的走廊一角,給白錦明撥了過去。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被接通,對面是白錦明特有的深沉嗓音,“許然?”
許然不想去問為什麽他會知道是自己,道,“喬安跟我說要給你打電話,發生什麽了?”
白錦明愣了愣,“他聯系你了?”
“是。”許然忽然有些緊張,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怎麽了?”
“……等一下。”
電話裏傳來略有些嘈雜的說話聲,逐漸飄遠,白錦明離開人群來到角落,點了根煙抽上,“咱高中有個叫麥興的,你知道嗎?”
許然心裏咯噔一聲,聲音都開始顫抖,“知、知道。”
白錦明“嘶”地吸了口煙,“他這周來找賀承談生意,賀承心裏本來就不爽。剛鬧了一出,倒也沒什麽大事,只不過……”
他頓了頓,“你的腿,是他搞壞的?”
“……”
許然踉跄後退一步,不小心撞到身後的架子上,發出咣當一聲巨響。他連忙扶住,手掌握着冰涼的鐵架,心跳劇烈得像是在打鼓。
白錦明沒有詢問發生了什麽,只是靜靜地等他開口。
“我……”許然磕磕巴巴地說,“我……”
他“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索性不說了,雙手握緊了手機,輕輕嗯了一聲。
白錦明長出一口氣,也不知是吐煙還是嘆息,“賀承現在在氣頭上,你別去找他。”
許然一愣,“他,他生氣了?”
他不知道賀承在氣什麽,是麥興去鬧事,還是讓旁人知道他們曾經認識。腿的事白錦明現在才知道也就算了,當年明明是賀承授意麥興去做的,他又為什麽會生氣呢?
許然有些糊塗了,握着手機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有人叫白錦明的名字,白錦明應了一聲,回頭對他說,“我還有事,先挂了,你自己注意。”
注意?注意什麽?許然愣愣地聽着手機裏的忙音,困惑不已。
這麽多年,他從未在賀承面前提過腿受傷的緣由,那男人好面子,若是當面提起,怕是會立即翻臉。許然不想對過去了那麽久的事追究誰的責任,一來是他追究不起,二來,他也不可能主動鬧壞自己與賀承的關系。
家裏人還不知道他跟害他瘸一輩子的男人在一起十年,如果知道,怕是會罵他不長心眼吧。其實許然也挺想罵自己的,明明算是仇人,怎麽就離不開呢,不光離不開,連自己的青春和未來一并都搭了進去,外人拉都拉不出來。
年少時的喜歡是刻在心頭的印子,一輩子抹不去,也無法被什麽覆蓋。許然就是喜歡賀承敢愛敢恨的模樣,喜歡他挺拔的背影和映在窗戶上的英俊的側臉。沒人能給喜歡的心情下一個定義,有的人是越愛越明白,許然卻是越愛越糊塗了。
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麽呢?
或許是不知道哪天才會到來的回心轉意,大學時許然給自己立下了規矩,一定要撐到賀承注意起身邊人的那一天。
看起來沒有希望的事,卻随着時間的推移變成了魔怔,時至今日連康複訓練都堅持不了三個月的許然,心中卻依舊保有對這個男人的喜歡。忘不了,也放不開。
不管賀承為了什麽生氣,他都當做不知道好了。許然還是存了一點小小的期待,期待麥興的出現提醒賀承曾經的瘋狂,讓那人能回過頭來,對他産生一點點愧疚。
不需要多深的抱歉,只要一點點就好。許然扶着還在刺痛的膝蓋想,只要一點點,他便甘之如饴。
下班前收到了賀承的消息,只有兩個字:回家。
甚至都沒打感嘆號,大概是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許然十分平靜地回了個好,計劃着一會兒去多買些菜,做賀承喜歡的煲飯吃。
何宇軒路過許然的辦公桌,發現他正對着電腦愣神,不由得停下腳步,可許然發呆得太認真,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注意到身邊有人在看着自己。
何宇軒搖搖頭,回到自己的座位,沒有再打擾他。
許然的單位下班時間較早,稍微繞一下遠路買了菜再回家,也比賀承要早得多。家裏一片冷清,許然先燒了一壺熱水,讓氤氲的水蒸氣将廚房蒸騰得稍微帶了點暖意,才開始摘菜淘米。冰涼的自來水從龍頭澆在手背上,許然不禁想起婚禮那天自己狼狽地逃到洗手間,被熱水澆了個手掌通紅。那大概是對他懦弱無力的懲罰,他永遠也等不到自己擡頭挺胸的那一天。如果能輕易改變,他也就不是他了。
一會兒賀承回家,如果什麽都不說,那他也什麽都不說。如果提起麥興,他會說,一切都過去了。
樂觀一點的話,或許賀承也會開心。許然想,賀承開心,他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一頓飯忙活到晚上七點,賀承還沒有回來。砂鍋已經做在了爐子上,米香混着肉香刺激着許清淡許久的味蕾。他坐在窗邊,腿上攤開一本書,卻連一頁都沒有翻過,只顧着往樓下望。
七點四十,賀承的車終于出現在視野裏,許然從窗臺上下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客廳的燈打開。
橘紅色的暖調燈塔溫柔了他的臉龐,鏡子裏的男人瘦弱卻難掩清秀,許然将脊背挺直站在玄關,等着給賀承打開那扇門。
門一開,冷風順着縫隙撲面而來,許然往後縮了縮肩膀,卻在看到賀承的那一瞬間,淡淡地笑了起來。
賀承冷着臉,就像他一貫的表情。許然往旁邊讓了讓,賀承走進來,帶進一陣寒氣。
“飯快好了,”許然深深地望着賀承的眼睛,輕聲說,“外面冷不冷?先換衣服吧。”
賀承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将公文包丢在沙發上,進了卧室。
許然站在客廳,有些手足無措。
賀承沒有在卧室待太久,等他出來時,許然已經将飯菜盛好端上了餐桌。不過賀承沒有過來,而是去到沙發前坐下,沉聲道,“過來。”
許然一愣。賀承的聲音裏滿是此前從未有過的深沉,帶着淡淡的沙啞和煩躁,聽得人心慌。
他乖乖走過去,還未坐下,忽然一個巴掌甩到了他臉上。
許然懵了,腦袋整個偏到一邊,耳朵裏嗡嗡作響。
賀承冷冷地說,“你可真行。”
許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張張嘴想要說話,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賀承就那樣看着他,好像剛才那一巴掌沒有發生過似的,冷淡而克制。
“你跟別人說,是我弄壞你這條腿的?”
被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許然沒注意自己已是熱淚盈眶,只是呆愣在哪裏,緩緩扭回頭來,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這麽多年,即便再生氣,賀承也沒有扇過他巴掌。賀承從來都是冷處理,能讓他動手,只能說明有什麽已經觸及到他的底線。
許然動了動唇,發出毫無意義的幾個音節。他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到最後,腦海中只剩下一句,難道不是你?
這五個字是萬萬不能說的,除非他還想再要一個巴掌。
賀承的眼神冷得像冰,讓許然僅剩的心情跌至谷底。他只能站在那兒,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敢去看賀承的眼睛。
“說話。”
平靜的語氣裏隐藏着滔天的怒意,即便再不知道說什麽,許然也不得不開口。
他害怕。
“我……”他喃喃着,一出聲就牽動嘴角的傷,疼得難過,“是……是你嗎?”
他将問題抛給賀承,賀承顯然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大膽,沉默了一下,冷聲道,“你是說,我和姓麥的是一個貨色?許然,你是不是太放肆了點?”
他垂眸看看許然的腿,一腳踹了上去。
“麥興在公司大廳當着幾十號人說,你的腿是我指使他弄的。還說是你親口說的。”賀承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就是你的能耐,利用那個雜種來誣陷我?許然,你挺能裝的啊。”
許然倒在地上,整個人疼得發懵。
賀承不耐地移開視線,像是不屑于看一個垃圾,“你說過沒有,給我回答。”
說過,确實說過,許然愣愣地想,他從未想過不是賀承授意麥興做的,但也從未真的介意過。
不是他,居然不是他。
“對不起。”許然咬着牙說,“我以為……”
“你以為。”賀承冷笑一聲,“你算個什麽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
許然掙紮着想站起來,卻失敗了。他只能像個殘廢一樣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對賀承道歉。
賀承不需要這樣的道歉。麥興已經在公司人面前敗光了他的臉面,能否阻止謠言是一回事,如何處理許然又是另一回事。
賀承皺緊了眉,想,這麽多年自己似乎也不欠這個廢物什麽,甚至怒極之下還會想着回家确認答案。他以為許然不會做那種事,利用敵人來對付自己,他以為許然的那顆心是真的放在他身上的。
好,很好。
賀承擡腳跨過許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子。
洩憤般的摔門聲過後是死一般的沉寂,許然趴在地上,無聲地恸哭。
他已經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記得在開門時,賀承冷冷地說了一句——
“別再讓我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