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晚上依舊失眠,但比起前一天要好些。淩晨四點許然睡了過去,七點起床,收拾上班去開會。
進會議室的時候沒來幾個人,副主任拿個本子在那兒寫寫畫畫,見他來,一推眼鏡,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你就不該來。”副主任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許然嘆了口氣,“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單子簽了。”
副主任看看他眼下的烏青,“你最近休息不好?”
許然尴尬地笑笑。因為被男人甩而失眠什麽的,任誰都說不出口。
陸陸續續地領導們依次到位,所長進來時特意過來問了一句,“那到底是不是你的料?”
許然搖頭,“不是。”
所長嗯了一聲,也沒表态。
領導們開會就是各種雜事,暫時沒許然什麽事,等過了快兩個小時,主任才把二郎腿一翹,說,“現在許然的這個單子吧……就是找不着記錄。”
“那就不是我的單子。”許然被他說得火大,硬着頭皮道,“這單子上都沒有項目號。”
“那就是買料的時候沒寫項目號。”主任說。
“不可能。”許然皺眉,“這樣的話買料提料和單子備份時都沒有項目號,李姐那關就先過不去了。”
衆人沉默,所長敲了敲桌子,問主任,“是誰說這單子是小許的?”
“樓下庫房。”主任答,臉不紅心不跳。
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副主任擡頭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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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許然說,“樓下庫房是新招來的,有些名頭可能記錯了,也不能确定他說的一定對。這樣,你們再去确認一下,确實沒有你的記錄的話,我們再查。”
許然差點站起來,“昨天已經查過了,真的沒有,李姐也可以作證。而且昨天庫房說,是主任……”
他幾乎要說是主任第一個指向他的,副主任忽然攔了一下,道,“這個先這樣,小許他這兒沒有就是沒有,都一起工作多少年了,也不必要說謊。麻煩主任再去查查,既然沒有記錄,那可能是小許的,也有可能是別人的。”
副主任平素冷靜少言,這番話下來聽着有理有據,所長也點頭,“就這樣吧。”
主任臉色變了變,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散會以後許然走得很慢,進辦公室的時候跟副主任打了個照面。
“我要去實驗室,”副主任說,“聊聊?”
許然點頭,跟着他下樓去了實驗室。
副主任是個人物,雖然只比許然大了幾歲,但已經是所裏的技術元老。有實力加上穩妥的性格,才讓他在會上說的每一個字都有了分量。
等許然進了實驗室,他反手将門關好,把吵鬧的車床聲隔絕在門外。
“你不适合待在這兒。”
開門見山的話語像極了副主任的性格,許然愣了愣,居然沒覺得這話刺耳。
他知道對方說這個肯定有原因,果然,副主任接着說,“你知道為什麽會忽然針對你嗎?”
許然搖頭。
“去年所裏效益不好,原本打算不再招新人。”副主任說,“但是今年主任家的兒子大學畢業,準備塞進我們部門。”
“那跟我……”
“我們這兒不能主動裁人,否則要給很高的賠償,他們要麽硬着頭皮多養一個閑人,要麽擠兌走一個。”
副主任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搭着桌子,露出一個“這樣說你能懂了嗎”的表情。
許然愕然。
“我……”許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反應,反而笑了,“他們覺得我好欺負嗎?”
副主任好歹沒有說出一個“是”來。
許然自然知道自己這性格,硬話被逼急了才會說,平日裏只是個好捏的面團。主任會選上他并不意外。
等他把剛才那些消化得差不多了,副主任接着說,“我覺得你并不适合這裏,與其被坑到無可奈何之後再走,倒不如現在來個痛快。”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他補充道。
許然看看他,低下頭時餘光掃到了自己的腿。因為常年瘸着右腿已經有些變形,就算穿了寬松的褲子也能看出來膝蓋以下的異樣。
其實他想問問副主任,自己這樣的人,究竟到哪裏才能算“合适”?
但他知道副主任并不會給他答案,人生是自己過的,別人能提點一句已是不易,沒有必要給你當引路人。
渾渾噩噩地回了辦公室,何宇軒立即上來問,“許哥,發生什麽事了?”
因為腿腳不便,許然一般不會大半天不在座位上。何宇軒擔心他神情恍惚出意外,才來關心。
許然苦笑着對他擺擺手。他甚至沒有辦法對何宇軒說明,自己正在煩惱的已經變成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适合這裏。
副主任的話如同魔咒,一直盤旋在許然心裏。
他當初是為了賀承才選擇的這個城市這份工作,現在賀承已經從他的生命中抽離開去,他還有留在這裏的必要嗎?
可如果不是這裏,又能是哪兒呢?
他知道自己無法換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來過,一來沒有那個經濟條件,二來沒有那個勇氣。
他和賀承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裏,這讓他怎麽放得下。
賀承,又是賀承。
就算是分了手,他所考慮的第一個人,不是自己,依舊是賀承。
這是什麽魔鬼的詛咒,好像永遠也逃不開這個名字。但扪心自問,許然知道,內心深處的自己其實根本不想逃開。
他不想走,放着賀承在這座城市裏徹底自由,每天過着他所不知道的生活。以前加班或是出差至少還有個信,現在賀承跟誰談生意、跟誰吃飯,甚至跟誰上床,都已經與他無關。
緊緊抓着過去不放的雙手,将心髒攥成一團,疼得無以複加。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參與不到賀承的生活,周圍的空氣就好像忽然消失,留得他幾近窒息。
這兩天他甚至想,再去求求賀承,被他打罵也好,給他下跪也好,賀承喜歡綁着他的腿,那就綁着,他絕對不會再喊一個痛字。就像十年前他鼓起勇氣向賀承表白,憑着一股子沖勁,現在這股沖勁依舊有,只要賀承點頭,要做什麽他都願意。
他知道這樣低賤的自己很可笑,那天分手他是默認的,好像心中有一個小人兒,一直在等待着一個命中注定的結局。如他所願,他等到了,代價卻是永遠失去了那個滿懷期待的自己。
無論他是否接受,這一天注定要到來,或遲或早。
從一開始,選擇權就不在他手裏。
許然用力抹了把臉。眼眶有些熱,鼻子很酸。
下午下班前他接到了一通來電,電話那頭白錦明聲音透着無奈,“你這兩天有空嗎?”
許然正在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來。白錦明不會随便找他,他們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系只有賀承。
“有,怎麽?”
不得不承認,在那一瞬間許然心中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期待。
“咳,那個,賀承說你這兩天要是有時間,去把那棟房子裏的東西搬一下,不然他就直接找家政給你打包了。”
“……”
不知道應該彎起來還是撇下去的嘴角僵在那裏,許然的心直接從雲端墜落谷底。
“許然?”
“我在。”許然按了按眼角,輕聲道,“好。”
像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白錦明停頓了兩秒,幹脆地挂了電話。
回到闊別良久的房子,偌大的屋子裏已經沒有了溫度,到處都冷冰冰的,好像從未有人存在過。許然進到卧室,先打開了空調。還是沒有熱氣,他給維修人員打了電話,約了周末來修。
然後他給白錦明發短信:卧室空調壞了,我報了修,麻煩告訴他周末回來看看。
白錦明沒有回信。
收起手機,許然站在卧室中央看着四周的光景。沒有拉開的窗簾使整個房間陷入一種令人昏睡的黑暗,面前是寬敞的雙人床,旁邊是鏡子,身後是一整面牆的衣櫃。許然來到床邊坐下,輕輕撫摸着外側的枕頭。
這是賀承睡過的位置,他們曾經翻雲覆雨過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下片片冰涼。
賀承極少在他身邊過夜,只偶爾真累了,才會留下來休息。每每那個時候許然就會睡得很晚,等他睡熟了,偷偷湊到身邊,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溫度。這種時候少之又少,許然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做是在什麽時候。
連一個擁抱都要用偷的,可悲的是,他卻甘之如饴,
許然躺下來,躺在自己這一側,手搭在旁邊的枕頭下,仿佛真有個人睡在那兒,他靠着那人的胸膛,聽着自己的心跳,慢慢沉醉。
這動作他在過去的十年裏做過無數次,都是偷偷背着賀承,從來沒讓人看到過。
如果看到了,賀承大約也只會笑他睡姿奇怪。
有淚滑落到枕頭上,許然用手指溫柔地撫摸着空蕩蕩的床面,輕聲說,“我愛你。”
無人回應。
怕哭得太兇弄髒了床單,許然起身,胡亂抹了把臉,從床底拖出一個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這行李箱是他搬過來的時候用的,曾經以為永遠也不可能再用到,這時候卻是省了重新買一個的力氣。
衣櫃裏衣服很少,他把自己的那些疊一疊放進箱底,又拆了個香包給衣櫃換上。鞋子只有兩雙,用塑料袋一包就可以了。牙膏牙刷可以丢掉,再其他的,還真沒有什麽他能帶走的東西。
看了半天,許然也只能來到廚房,先把冰箱裏壞掉的東西丢進垃圾桶,然後搜羅了一圈,留下些能長久保存的吃食。估計這些東西放到明年過年都不能壞,留着給白錦明他們開party的時候用好了。
凍排骨化了煲了一鍋湯,用保溫瓶裝好,許然拎着它和一大袋垃圾,以及自己那輕到仿佛什麽都沒裝的行李箱,走出了這間房子。
垃圾都比行李箱要沉,下樓後許然先将垃圾丢掉,然後順着小區外圍一直走。天已經黑了,晚風有些涼,冷飕飕地一個勁往脖子裏鑽。
一輛黑色跑車停在他身邊。
“上來吧。”白錦明探頭叫他,“我送你。”
許然說了聲謝謝,沒有推脫。
白錦明看他拉着那麽大一個行李箱,還以為有多少東西,下車來幫忙。結果一拎起來才發現輕得幾乎沒重量,驚訝地問,“你沒拿東西嗎?”
許然平靜地笑笑,“本來就沒什麽可拿的。”
白錦明斂了笑,沉默着将行李箱放到了後座。
上了車,他發現許然在懷裏抱了個保溫瓶,試探着問,“是給賀承的?”
“嗯。”許然低頭不停的捏着保溫瓶的帶子,道,“冰箱裏那些東西他肯定不會碰的,我炖了排骨湯,麻煩你幫我給他吧。”
頓了頓,他又說,“不過賀承可能不喜歡……要不你喝了吧,給他他也只會給倒了。”
白錦明點頭,“給我吧,正好我晚上沒吃飯。”
“你和他一樣,都是工作狂。”許然道,“注意休息,別忙壞了身體。”
白錦明看他一眼,“行了,別說的跟生離死別似的,就算分手也不至于不再見面。我知道他那個人,這麽多年,是他對不起你。”
許然笑着搖搖頭,擦了擦眼角,“沒有誰對不起誰,他容忍了我這十年,我應該說聲謝謝。”
“你啊……”
白錦明一聲長嘆。
他把許然送回了住處,車停在樓下。許然沒問他為什麽會知道自己住在哪裏,只是默默地将保溫瓶遞給了他。
“這保溫瓶你留着吧,是之前買給賀承的,不過他沒用過。”許然笑笑,“你別嫌棄。”
白錦明什麽也沒說,點頭收下。
許然又摸了摸懷裏,掏出一串鑰匙,将最大的那枚解了下來,遞給他。
“你……幫我跟他說聲謝謝。”
許然的手在顫抖,白錦明假裝沒看到,迅速将鑰匙接過來,答應道,“好,我會的。”
許然下了車,白錦明幫他拿行李,兩個人告別,許然剛扭頭就聽身後白錦明叫他。
“許然,你自己要保重。”
月光下白錦明的表情有些朦胧,許然看了他一會兒,樂了。
他笑得那樣輕柔,眉眼彎彎,好像打從心底裏就是那麽開心。但白錦明卻看得出來,那笑容下蘊藏着的慘烈的失意。
看着那笑容,白錦明魔怔似的重複着,“保重。”
許然沒有回答他,轉回身,拖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