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過了夏至天氣漸暖, 南方濕熱的氣候令剛康複不久的許然苦不堪言,倒是房東依舊每天怡然自得地曬太陽,仿佛全然不在意那能将人烤化了的日光。

許然問過她降暑的方法,她從儲物間翻出一臺老舊的電風扇,扇葉晃晃蕩蕩的似乎能甩飛出去。許然沒敢讓她插電試,只能在網上買了臺新的。

後來許然才知道, 老太太之所以決定月底去養老院,就是因為那兒的住宿都是免費的空調屋, 空調風扇電視機什麽都有,還不用自己交電費。

抽空去了趟醫院,肋骨骨裂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 右腿卻始終不見好轉。不過許然也沒太在意, 他已經習慣了拄拐的日子, 現在把雙拐給撤下去讓他自己走, 他反倒不知道應該如何邁開步子。

其實這不是個好兆頭, 只不過當時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他忽略了許多本應注意的細節。

董子琦的家教課一周三次,許然從網絡書店買回來所有理科科目的教材和全解,翻了翻,發現知識點跟自己當年考試時沒什麽變化。

只是董子琦的基礎太差了,一周六個小時的補課時間根本趕不上高中老師教課的速度,加上一個月以後就是期末考試,許然對着那幾張全紅的試卷一籌莫展。

“……這道題我們上周剛講過的,”許然把練習冊翻開和卷子放在一起, 指給董子琦,“只不過參數變了一下,使用的公式都是一樣的。”

董子琦看了一眼,“嗯,确實。”

然後繼續低頭擺弄手機。

許然快被他氣笑了,把手機搶過來關機,“你是真知道,還是耍着我玩呢?”

手機被搶董子琦也不惱,從抽屜裏取出零食開始吃,慢慢悠悠地說,“我真知道。”

“真知道還不好好答題?”許然問,“這不是你的真實水平。”

接觸過幾次許然就發現,董子琦這孩子其實非常聰明,有時候被唠叨煩了會把試卷搶過來,三兩下就給做完。許然自認自己小時候悟性沒有這麽好,可不知怎麽,他就是不肯好好參加考試。

“你得跟我說實話,”許然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否則我怎麽幫你?”

十六歲的少年有着許然難以理解的傲骨,梗着脖子說,“我就是這個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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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然嘆了口氣,“你跟誰犟呢,學校裏的人,還是你自己?”

董子琦不說話了,鼓着蒼白的臉拼命往嘴裏塞餅幹。

許然給他倒了杯水,“我以前也跟你一樣犟。”

因為看不清未來,所以總覺得自己做出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反複對自己說着絕不後悔,可真等到後悔的那一天卻發現,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

他看了看日歷,“還有二十五天期末考試,再開學就高三了,不管你現在跟誰怄氣,這都是最後一次機會。你可以選擇繼續任性,但未來我不保證永遠都會有人包容你的過失。”

孰輕孰重,就讓董子琦自己去把握吧。

從董家回來,許然看到房東在置物間收拾東西,亂七八糟一大堆搖搖欲墜,連忙上去扶住,問,“大姨,您幹什麽呢?”

房東從最裏面抽出一個大皮包,拍了拍灰,說,“收拾東西帶走。”

“還有幾天呢,您急什麽。”許然笑着幫她把房間門關好,說,“再說這兒東西太多了,等我回來幫你收拾啊。”

“得了,你比我還不穩當。”老太太掐着腰,中氣十足。

許然看看她硬朗的身板,又看看自己,似乎确實是這麽回事。

老太太把皮包擦幹淨,坐在門檻上翻騰。許然也在她身邊坐下,把拐放到一邊。

大皮包的款式老舊得不行,邊角磨損得已經看不清皮面,拉鏈生了鏽,兩個人費了好大勁才給打開。

皮包裏面三個夾層,最中間那個鼓鼓囊囊的,老太太從裏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皮夾。

要不是跟了賀承這些年,許然對皮夾皮包這類東西也不會有個概念。他看得出來,這是個男款的皮夾。

老太太看了皮夾一會兒,把它遞給許然。

“大姨?”許然不解。

老太太拍了拍皮包,說,“你留着吧。”

許然吓了一跳,“這是您的東西,我可不能拿。”

老太太沒強求,看了他一眼,起身進屋了。

許然看看皮夾,又回頭望着老太太的背影,深深皺起了眉頭。

深黑色的皮夾帶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兩聯夾層中有幾張紙,已經被風化得脆弱不堪。許然将它們倒出來,大部分已經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一張照片,因為壓了塑料膜而還算清晰。

背景是蔚藍色的海岸,港口夾板上一男一女相互摟抱着,對着鏡頭笑得香甜。

許然又回頭,老太太已經進了卧室,狹窄的房間裏空空蕩蕩,穿堂風從門口吹到後窗,掀起窗簾溫柔地敲打在白牆上,沙沙作響。

“大姨?”許然試探性地喚道。

無人回應。

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無法忘卻的家夥,許然輕輕将照片上的灰塵擦去,摩挲着幹巴巴的塑料封面,心中酸澀。老太太活了一輩子,到頭來埋在心底的那個人只留在影像裏,縮成小小一個,随着時間褪去色彩。

不知道幾十年以後,他對于賀承來說是否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蹒跚着踟蹰不前,待真的回頭望去,只剩下風吹過內堂的荒涼。

他将照片邊緣的污跡洗淨,連同皮夾一起放在餐桌上。明天一早老太太起來的時候就會看到。

這不是他能決定是否抛棄的東西。

離老太太搬去養老院的日子越來越近,許然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原本就不愛說話的性子愈發沉默,有天半夜許然被驚醒,發現她正打着手電在儲物間裏翻騰。

許然讓她在沙發坐下,去廚房倒了杯熱茶。回來的時候看到她手裏攥着一張紙,皺皺巴巴的,有些枯黃。

許然拿過那張紙攤開來,看到上面寫着:摯愛吾妻……

只有這四個字。

這是一封只有開頭的信,許然要将它還給老太太,她卻不接。

“放那兒吧。”老太太指着桌子,聲音平穩如初。

許然在她身邊坐下,柔聲問,“大姨,您是不是有心事?”

老太太擡頭看着房頂,半晌才說,“人老了,忽然要走,總有點舍不得。”

她開始跟許然說起自己的過去。從姑娘家說到上大學,再到畢業工作結婚,漫長漫長的時光在她口中變成了悠長而又平淡的過往。她曾有過一次婚姻,卻在三年後随着太平洋的浪花一起沉寂在海底。

信是她在亡夫的書桌上發現的。這麽多年她一直将它擺在床頭,想起來就看一眼。

“我曾經以為他永遠都會在,沒想到他只陪了我走過三年。”老太太說,“早知這樣,我也認認真真陪伴他三年就好了。”

“年輕時家境富裕,國家開放,眼界開闊了以後總覺得自己追在時間的前頭,他也任由我去闖蕩,說只要我回頭就能看到他在等。到最後他沒等到我回頭,我也沒等到他回家。”

有些事,錯過就是錯過。錯了,也過了。

許然捏着那張紙,忽然感覺這薄如蟬翼的紙張有着千斤的重量。

老太太看了眼他的腿,問,“你呢?”

“……我?”許然扯起嘴角笑笑,“我比您還不如。”

至少男女之間可以用一紙婚約相互束縛,他和賀承卻是靠着隐忍和逞強牽制十年。現在想想,但凡他早一些放手都不會導致現在這個結局。

以前總是想,再等一等,等到賀承回心轉意,等到愛的人也愛上自己,一切的努力就會變得值得。可回過頭才發現,那一切只不過是他自以為是的付出。他和十年前的賀承一樣,把真心捧在手心裏拿給對方,對方可能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愛情是什麽呢?

是無休止的索取和讨好,還是不斷地包容體諒?是兩個人心心相印不顧世俗阻礙,還是要學會适時放手保全自我?

活了二十八年,許然忽然鬧不清楚了。

他想起父親說的,別苦了自己。

許然不太放心老太太一個人去敬老院,想讓她留下來,也好方便照顧,可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像沒事兒人似的,拎起行李就上了出租車。

許然不放心地叮囑,“大姨,您……多保重。”

他忽然體會到了何宇軒對自己說出“保重”兩個字時的心情。

老太太擺擺手,坐着出租離開了。

回到空無一人的房子,許然看到那只皮夾還放在餐桌上,但照片不見了。他在周圍找了一圈,好像也沒掉到哪個角落裏。

有些人有些事,嘴上說着要看開放下,實際上根本看不開,也放不下。

至少他們曾經相愛過。許然苦笑着想,如果給他三年恩愛時光,他會在心裏記一輩子。

本就不熱鬧的房子裏只剩了他一人,許然站在客廳中央,忽然覺得十分空虛。

跟老太太相處的時間不長,卻讓他覺得十分舒服。沒有小心翼翼,沒有膽顫心驚,原來人和人之間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來往,不用害怕會讓對方生氣,因為對彼此沒有索求,也就談不上期待或失望。

許然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安置這顆心的辦法。

不去擅自抱有期待,自然就不會受傷。如果這輩子他不再愛上什麽人,也就不會再經歷下一次絕望。

說實在的,他已經不想去愛了。

千瘡百孔的一顆心,赤|裸裸地擺在那兒,估計也沒人看得上吧。

他竟絲毫不覺得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青山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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