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如果不是為了查家政的聯系方式, 賀承不會想起來聊天軟件裏還存着許然。等搜了一圈聊天記錄把有用的保存下來以後,他就順手将人删掉了。

社交軟件消息提醒的紅點永遠是亮着的,和許然的聊天框早就被擠到了最下方,删掉與否根本看不出變化。賀承象征性地在界面上滑動了兩下,就将手機丢到一旁。

以前的家政都是許然聯系的。他不喜歡看到家裏有陌生人在,所以許然總會趁着他上班時間叫人來收拾衛生。這種家務事賀承從來不過問, 所以現在他都不知道許然經常用的是哪個保潔員。強迫症讓他無法接受一個完全陌生的雇員,這兩天實在受不了, 甚至産生了一種想打個電話問問許然的沖動。

許然的新手機號是白錦明塞給他的,當時賀承在工作,沒留意, 手邊就多了張寫着號碼的紙條。

現在那張紙條就放在右手邊的書櫃裏, 賀承垂眸看着金色雕花的櫃門把手, 沉默良久, 還是沒有将它打開。

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誰怄氣, 只是覺得如果拿出那張紙條,就會有什麽東西發生變化。他讨厭變化,這種讨厭甚至超過了因需要自己聯系家政而産生的厭惡情緒。

最終還是屈尊給家政去了電話,沒想到剛一接通那邊就十分熱情地問,“請問是賀先生嗎?”

将準備好的說辭咽回肚子,賀承沉聲回道,“是我。”

“您好,是這樣的,許先生在我們這裏報備過您的號碼, 我們會安排專人為您服務。請問您現在想預約房屋清潔是嗎?”

“……對。”

“還有,之前許先生為您預約過空調修理,但後期我們沒有聯系上您,您看如果今天下午方便的話,我們派維修人員登門檢修。”

“行。”

預約的過程比想象中簡單許多,電話挂斷,賀承将手機洩憤似的丢在床上。

之前白錦明确實提過讓他準備修空調的事,但轉頭他就給忘得一幹二淨,後來嫌麻煩也就一直沒有去過管。

千算萬算,沒算到許然早已經替他安排好了這些瑣事,這讓賀承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挫敗感。

明明都已經離開了,為什麽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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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抛棄掉許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不過說句分手,但自從被父親要求善後賀承才知道,原來十年的時光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斬斷的東西。他可以強迫自己遺忘,但很快就會有東西冒出來提醒他兩個人的過往。

賀承不是個失戀的傷心人,他極力地想要放手,卻不知道為什麽,被越拖越緊。

這讓他十分惱火。

他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這座房子是當初為了藏許然而買的,那時候他剛上班賺錢,有了積蓄,總覺得要做點像個有錢人的事。

那時候許然似乎很開心,瘸着一條腿忙裏忙外看着裝修,周末總會到鬧市去看地板瓷磚。賀承才懶得去,從來都沒人陪,許然自己卻高興得怎麽也閑不下來。

直到現在賀承都不明白,只不過是個房子,他幹什麽那麽上心。

不過有人喜歡折騰他便樂得放手,到後來整個房子的整理權都歸了許然。他負責洗衣、做飯、找家政,賀承唯一做的只有付錢。

現在許然走了,連同那點可憐的行李,連袋垃圾都沒剩下。

賀承挨個屋仔細地找過去,這還是他這麽久頭一次認真審視每一個房間,然後他發現——許然真的什麽都沒留下。

但房子的裝修設計是許然選的,雖然是賀承喜歡的風格,但依舊凸顯着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據。許然人雖然不在了,但總有一種淡淡的氣息環繞在整棟房子裏,一不留神就沁得滿鼻清香。

過了一會兒賀承才意識到,那是香包的味道。他不喜歡家裏有飯菜的油煙,所以許然總會很勤地更換香包,來掩蓋掉那一點少得可憐的生活氣息。

從許然搬走後也有兩個多月沒換過香包了,味道變得很淡,敲打在心髒上,小心翼翼地觸碰着賀承的底線。

極怒之後是冷笑,賀承想,許然也算個人物,就算看不見人,也能弄得到處都有他的影子,躲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死賴着不走。

下午家政準備離開的時候,賀承忽然問,“你能做飯嗎?”

家政一愣,點頭說可以。

賀承示意她進廚房,“去随便弄些。”

以前許然很少臨時外加服務項目,家政被弄得雲裏霧裏,沒反應過來就進了廚房。

食材太少,本想着出門買點,但一看客廳裏賀承的臉色,家政也不敢說太多,只能用僅有的熏牛肉和手擀面做了碗面條。沒什麽綠色青菜,滿滿一大碗端上來,倒是挺香。

你看,就算是換一個人,也照樣能夠洗衣做飯。這世上沒什麽是不可替代的。

賀承心情甚好地夾了一筷子,剛吃一口就皺起了眉頭。

家政被他陰沉的臉色吓得都快哭了。

“行了,你走吧。”賀承說。

家政倉皇而逃,留下一室濃烈的飯香。賀承聞得難受,起身去廚房開了窗子。

奇怪,以前許然做飯的時候從來不會殘留油煙,他也從未注意過那人是怎麽做到的。還有味道,賀承不是個挑嘴的人,但他卻能很明顯地分辨出來,那碗面不是自己喜歡吃的味道。

他是個念舊的人,小時候吃家裏保姆做的飯長大,後來保姆退休他便怎麽都吃不習慣。許然去跟她學了幾天,回來很快就燒得一手好菜。

賀承很認真地考慮把老保姆重請出山,或者辦個培訓班,至少要調|教出下一個能做出那種味道的人才行。

倒是懷念有人能随叫随到的日子,賀承心中煩悶,穿了外套出門。

選了家清淨的飯店填飽肚子,飯吃到一半白錦明來電話。談的都是工作上的事,這兩天不知怎麽,白錦明忽然不再試圖從他這裏打聽許然的消息了。

反倒是沒被詢問的賀承不太适應,他皺着眉想了半天,開口,“你是不是……”

“怎麽了?”十分正常的語氣。

“……沒事。挂了。”

——你是不是和許然私下還有聯系?

怎麽可能問得出口!

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想要問詢的沖動鼓脹在胸口,讓他連桌上那些精致的餐點都吃不下去。

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從未有過的焦躁感,甚至比當年喬安離開時更甚。那時是撕心裂肺的悲傷,現在雖然表面上風平浪靜,但賀承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悄然變化着。

他很不喜歡這種變化。但問題是,該怎麽不再為了一個已經離開的人感到焦躁?

風調雨順這麽多年,賀承第一次為一個問題想不出答案。

“媽,您就別折騰了。”

許然哭笑不得地看着母親從後備箱裏拎出一個泡沫箱,想阻止卻被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許母将泡沫箱交給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提前送上車,回頭皺眉看着自家拄拐的兒子。

“給你拿東西,怎麽叫折騰?”

年過半百的許母溫柔賢惠,唯有在許然面前會擺出強勢的架子。許然知道她嘴硬心軟,笑着拉過她的手,“我的錯,您別生氣。”

家中父母被忽然出現在家門口的他吓了一跳,但也沒多問什麽。這幾天只當是兒子放了個年假回來,工作上的事一概沒有提。

許母是會計,許父是大學老師,老兩口這輩子沒對許然提什麽要求,臨到現在,許然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麽看待自己的。

只是離開的前一晚,許父問他,“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許然愣了愣,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最終臉上定格住一個微笑,點頭道,“還好。”

許父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行,別苦了自己。”

別苦了自己。這五個字差一點翻起許然心中最沉痛的酸楚。

他想跟父母說說自己的現狀,說說暗潮洶湧的舊單位,說說南方高照的豔陽,說說那個花光了他所有積蓄的破房子。還有他的腿,和賀承。

到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面對父母,他和賀承都将彼此藏了十年,至少賀家知道賀承的性向,而他卻是從來都沒有出櫃的。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坦白,時間會沖淡一切,直到所有人都選擇不去追究一個既定的答案。

只是看着父母日漸蒼老的面龐,很多話堵在胸口,逐漸變成一種無法宣之于口的悲涼。

這輩子不能生兒育女,不孝子快三十歲了,終究是将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

許父要上班,許母請了假來送兒子上火車。在進站口許然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這個曾經為他遮風擋雨的女人,到底是變成了必須彎下腰來才能擁抱住的老人。

許母被他抱得一愣,拍拍他的腦袋,輕聲說,“好了好了,下次十一再回來。媽給你準備好吃的。”

許然在她背後用力抹了把淚,擡起頭來笑道,“那您可得備好了,等我回來。”

“你看你,家裏還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

等許然進了站,她還是一步三回頭,忽然又把人招呼了回來。

“……你要是在外面待的不如意,要不,回家來?”

許母說得小心翼翼,隔着護欄不确定地望着自己的兒子。

許然頓了頓,道,“再過一年吧。”

一年,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期限。不管怎樣,接下來的一年要活出個人樣來。

不再為了別人而受委屈,不再窩囊地拼命躲藏,不再瘋了似的在別人那裏尋找自己的庇護港。

學會孤獨,也學會忘記。

望着母親離開的背影,許然架起雙拐,走向候車大廳。

他多想跟母親說一句,您的兒子受了傷,差一點就回不來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很好。”

就像過去十年,每一個寒冷無助的夜裏咬着牙對賀承說的那句,“我很好。”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會信,現在許然是真的覺得自己會變得很好。

至于那些還殘留在身體裏隐隐作痛的念想,就待他準備好以後,燃起一團火,盡數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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