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天色有些黯淡,正午的日頭虛挂在空中,并不灼熱,只讓人覺得有些渺遠。

望臺二樓兩側的旌旗在早春的風裏飄搖,那紅色被淡白的日光照着,起起伏伏。

“出來了出來了……”望臺下的人說着,街巷口的人朝近處湊了湊,向二樓看去。

葉蔓一身素色,臉上未施粉黛,發間也并無點綴。光影落在她臉上,縱使神情恬淡、無甚精神,卻也遮不住她極好的妍色。

“好标致的女兒家,攤上那麽個爹,唉……”

“葉士遠侵吞公帑,謀財害命,死了罪有應得,他女兒也好不到哪去!”

望臺下的人見葉蔓出來,頓時人頭攢動,議論聲四起,最先提及的,便是她父親的罪事。葉士遠監督建造皇帝行宮時監守自盜,貪污國款上百萬兩,查處之後被判抄家問斬,兒女親眷連坐,男丁流放撫蒙,女眷發賣教坊或沒入掖庭。

葉蔓本來是要和她的弟弟妹妹一樣,入典都司等待後續發配的。但刑司官看她貌美,想從中撈點油水,便有了今日這一出。

“親爹犯下大罪,直接撒手去了,娘親受不住自殺,他們兄弟姐妹發賣的發賣,流放的流放。葉小姐要是能給個好人家買去便罷,要是……”

“要是我能帶葉小姐這樣的美人回家,我肯定對她好。”

“別做夢了你。”

葉蔓動作輕緩地理了理袖口,從素白的衣衫上摘下一瓣不知道何時落上的葉。若是循着禮制,她今日是要給她爹戴孝的。但是刑司官說那樣看起來太晦氣,于是命她将麻衣和孝帽取下,只餘了一身素衣穿着。

葉蔓懶得計較,她擡擡眼睛,試圖從望臺二樓看向遠處,以及更遠的遠處。可惜視線被亭臺樓閣擋住,再怎麽看,也就是這片天地。

“那個自殺的不是葉小姐親生母親,她親娘另有其人,你們聽說了嗎?”

“這誰不知道,那葉秦氏進門的時候葉家公子都四歲多了。”

Advertisement

“不是親娘也一起生活這麽多年,任誰也會難受……”

人群中的喳喳聲飄進葉蔓的耳中,她臉上依舊沒什麽情緒。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不得不在自己周圍束起一道屏障,以維護自己周遭的方寸地方。

“那邊是什麽動靜?”

一支隊伍從巷口旁邊經過,隊列整肅行動同統一。

“這你都不知道,大軍還京啊,就在幾日後。這是給迎軍儀式做準備呢。”

“大軍還京我當然知道了,周軍大破燕北,打的那群蠻子後撤八百裏,秦将軍威武!”

葉蔓的目光也随着隊伍看去,在隊伍拐過巷口的時候收回了視線。大軍還京是近日裏全城乃至全國上下的大喜事,但葉蔓卻沒有多少實感。她倒是記得自己有位同窗也從了軍,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她還記得當時上學總不願去,現在想想居然有些懷念。可能因為和眼下比起來,那時的無憂無慮恍如隔世。葉蔓想着,眉眼不由得垂起。

“小姐……”身邊的小丫頭雲瑤輕輕扶了扶葉蔓的臂彎,聲音很小但關切意味十足。葉蔓轉頭對小丫頭笑笑,示意自己沒事。轉過頭面向望臺下的時候,葉蔓嘴角還餘了半分笑意,本就出衆的面容因此更加生動。

“好了好了,安靜。”刑司官拍了拍手,語氣有些随意和不屑,“廢話不再多說,人大家也看到了。只一句話,價高者得!”

人群再次喧鬧起來。

葉蔓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神情逐漸回歸淡然。正如剛剛人群中提到的,要是能被個好人家帶回去還好說,要是被心懷不軌的人買走,她或許真不如一頭撞死。

不過她也并不是很擔心,因為餘景瑄已經一早跟她做了保證,絕對會撈她回去。

“我就是傾家蕩産,散盡家財!也一定護你葉大小姐周全!”葉蔓還記得當時餘景瑄誇下的海口。這小子雖然平時不怎麽靠譜,但他那一把子厚實家底,還是挺讓人心安的。

想到這裏,葉蔓那并不明顯的緊張情緒淡了幾分,也不枉她這麽多年和餘景瑄“狐朋狗黨”的情義。

“狐朋狗黨”這個詞是餘景瑄的老婆大人唐錦心,也是葉蔓的閨中好友,給二人的友誼做出的高度概括。二人也欣然接受,并覺得十分妥帖。

遠的不說,半月前餘景瑄偷偷溜出京城,和幾個富貴公子一起去近郊抓了三天兔子,回來才發現錯過了禮都司的初試。餘老爺氣得差點動家法,還是葉蔓幫餘景瑄扯謊,說他出京是為了給她重病在卧的父親找配藥偏方,當真是孝心可鑒。

葉家和餘家早有多年交情,雖然知道這兩個小輩的德行,但餘老爺還是勉勉強強信了,餘景瑄就此免過一頓棍棒。

當時餘景瑄拍拍胸膛說,“以後無論葉大小姐遇到什麽事,我餘某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沒想到這麽快就用得上他了。

競價已經開始,底價十兩銀子,短短幾次叫價,就已經過了百兩。又幾輪過去,競價已經達到八百兩,并且很快奔着千兩而去。大部分人已經放棄出價,只在望臺下面随着叫價聲轉移視線,想看看最終到底花落誰家。

競價超過五千兩的時候,叫價的人便只餘了四五位。

競價達到兩萬兩的時候,開口的人便只剩了餘景瑄,以及一位騎坐在馬上的黑衣男子。

“兩萬兩……”葉蔓小聲喃喃,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有這麽值錢。

“這不多,咱家老爺貪污了能有百萬兩還多呢。”雲瑤聽到葉蔓感嘆,嘴皮子十分利索地接道。

葉蔓語塞,偏過頭去看向雲瑤。小丫頭自知失言,吐了吐吐舌頭,讨好地朝葉蔓靠了靠,順毛一般捋了捋葉蔓的袖子。

葉蔓早已習慣這小丫頭,認定她腦筋裏肯定是缺點什麽,于是沒做計較,繼續看向望臺下,餘景瑄還在與黑衣男子互相加價。

別人加價還講究個體面,千金一擲為美人。餘公子就只圖個結果,不論別人加價幅度有多大,他都穩如泰山地只加一兩。

加太多有什麽用,葉蔓已經破産了,這錢恐怕這輩子都還不上了,我得多為将來盤算,餘景瑄有理有據。

“兩萬五千兩。”黑衣男子開口。

“兩萬五千零一兩。”餘景瑄跟上。同時他朝着葉蔓的方向擠擠眉毛眨眨眼睛,示意自己勝券在握。

這種發賣罪奴的戲碼隔三差五就會在這個望臺上演,近幾年來最高的一次出價,争的是當年康親王府上的一位美貌歌女。當時康親王府被抄家,按理說罪不及奴仆,但康親王犯的是謀反的罪名,這位美貌歌女便是反賊送上的厚禮,所以一并發賣。

歌女容貌豔絕無雙,歌聲也妙音千裏,最終得價一萬八千兩。

所以餘景瑄覺得,縱使他家葉大小姐确實是有點美貌在身上,三萬兩也就差不多了。

“我跟錦心一人一萬五千兩,保你前路無虞。”當時餘景瑄和唐錦心去探看葉蔓,三人聚在一起,規劃着葉蔓的未來,餘景瑄曾言辭篤定地說道。

然而一個晃神,叫價已經越過了五萬兩,并且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餘景瑄是很想停的,但那黑衣男子似乎鐵了心要和餘景瑄一決高下。

餘景暄加一次,男子也加一次。餘景暄咬着牙繼續,男子雲淡風輕地繼續。

雲瑤看看餘景瑄,看看黑衣男子,又看看葉蔓,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這黑衣男子你認識嗎?”

那男子端端正正坐在馬上,一手扯着缰繩,一手握着一把劍。他還戴着一頂不太新的鬥笠。望京的早春少雨,這鬥笠也遮不住人臉,不知道戴來做什麽的。

雲瑤的問題葉蔓早已在心中問了自己好幾遍,然而她翻遍了記憶也沒找到一點印象,她輕聲回複道:“不認識。”

完完全全不認識。

短短三個字的回答,話音裏已經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半分慌亂。葉蔓再次仔細看了一遍那黑衣男子,恨不得用眼神将對方刮一遍,但不論是身形還是容貌,她都毫無印象。

望臺下,餘景暄繼續往上加,加一次肉疼一次。

五萬五千零一兩!——我的純種北境汗血馬!

六萬七千零一兩!——我的雕花木梁大團套!

七萬三千零一兩!——我的玉帶雲紋絕世錦繡服!

——我的西域真古法蘭瓷九件套!

——我長樂坊的清茶鋪子!

——我老婆的金玉點翠頭面!

……

好了,不能再擡了。

“十萬零一兩”出口之後,餘景瑄已經有些心虛,他覺得他上次逮兔子都沒這麽刺激。但他還要繼續,這穿黑衣服的男的不知道是幹嘛的,不能讓葉子兩眼一抹黑跟他走。

然而餘景瑄剛開口,“十一萬……”,就聽到望臺二樓傳來一聲輕咳,是葉蔓。

餘景瑄擡頭看去,見葉蔓朝他眯了眯眼睛,然後手心向上,翻轉之後向下壓了壓。這手勢餘景瑄明白,意思是葉蔓心裏有數,讓他暫停動作。

餘景瑄雖然心裏還有些困惑,但既然葉蔓已經做出表示,他總算能松一口氣。即将出口的“零一兩”讓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朝着周遭一邊拱手一邊嘻嘻笑着:“算了,算了。”

然後朝葉蔓眨了眨眼睛。

葉蔓也朝他淡淡笑了笑。旁邊的雲瑤一臉不解,困惑的目光落在葉蔓身上。葉蔓沒有解釋,只是一顆心緩緩地往下沉着,不知道還能不能沉到底。

十萬兩雖然不至于把餘家的家底挖空,但也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支出。若是擱在以前,葉蔓可能會笑着說:“大不了我拿我的嫁妝還你。”

但現在她什麽都沒有,以後也什麽都不會有,盡管是從小玩到大的餘景瑄,這個人情她也欠不起。

競價以十一萬兩的高價結束,刑司官的嘴巴都快要笑歪,這一筆可真是賺大發了。除去給上面幾位的,他這一次能撈着他好幾年的薪俸。

“前工部左侍郎葉士遠之罪女葉蔓,發往歸遠将軍江大人府!”刑司官中氣十足地宣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