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天申時到了正院,紀慕雲發現丫鬟略帶緊張,氣氛和平日不同。
當值的大丫鬟是秋實,大概覺得沒什麽可瞞的,告訴紀慕雲“六小姐病了,太太差人請大夫去了。”
她想起昨天的事,“病的重不重?可說怎麽樣了?”
秋實是個謹慎人,“太太還沒起來。”
她左右瞧瞧,笑道“夏姐姐呢?”
秋實朝正屋使個眼色。
珍姐兒帶着丫鬟仆婦到了,對兩人點點頭,像平時一樣踏上青石臺階。秋實忙跟上去,附耳說兩句,珍姐兒愣了愣,一下子拉下臉,嘟囔“偏偏這個時候病,可不要出去不成了。”
這個時候....不關心庶妹....只惦記出去玩....
紀慕雲垂下目光。
珍姐兒進了正屋,過了片刻步履匆匆地出來,“走,瞧瞧六妹去。”
紀慕雲是跟着她的,便像平常一樣跟上去。
媛姐兒住在于姨娘旁邊,紀慕雲是知道的,沒進去過。今天一到,見這位六小姐的住處不大,三間帶耳房的正房,兩側各三間廂房。院中種着一棵綠油油的常青樹,樹蔭下一架有年頭的木秋千,窗臺擺着個玻璃魚缸,花圃種滿茉莉,一扇小小的角門通往于姨娘的院子。
進了西捎間,臨窗大炕擺着湯藥,天青梅瓶插着一大把粉白茉莉,小小的填漆床挂着官綠帳子,媛姐兒裹着條杏紅夾被,額頭蓋着濕帕子,病恹恹的模樣,床邊于姨娘正抹眼淚。
“六妹可好些了?”珍姐兒一進去就問,“還燒不燒?”
于姨娘忙起身,“昨晚就沒吃飯,說是暑熱,沒胃口。夜間還好好的,今早要水喝,夏竹摸她手發熱,忙來告訴我,我過來一瞧,可不是燒起來了。”絮絮說了半晌。
珍姐兒探身過去,“六妹,六妹?”
媛姐兒雙眼緊閉,像是睡着了。
紀慕雲輕聲問“今天吃東西沒有?餓着肚子可撐不住。”于姨娘擦擦淚,“說沒胃口,我逼着喝了兩口粥。”
說着,于姨娘匆匆出屋去了。
媛姐兒的大丫鬟夏竹端了繡墩,請珍姐兒坐在床邊,又端來盛着清水的銅盆。紀慕雲便來幫忙,拎起盆裏浸着的帕子,擰幹換下媛姐兒額頭那條。
她是帶過弟弟的,做起來熟門熟路,順手把舊帕子投一投,擦拭媛姐兒脖頸和耳後,指尖輕觸,肌膚确實比往日熱一些。
正低頭忙活,門外傳來腳步,一個男人大步流星踏進門來,直奔床邊:“怎麽樣了?”
是曹延軒。
珍姐兒迎上去,把于姨娘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關切地催“爹爹,大夫怎麽還不來?六妹身子弱,可不能耽擱了。”
紀慕雲輕輕退到一旁。
曹延軒嗯一聲,彎下腰,輕輕揭開帕子,手掌按上媛姐兒額頭,眉頭一皺:“大夫馬上就到。”
說到這裏,媛姐兒忽然睜開眼睛,讷讷地“爹爹,女兒沒病。”
曹延軒先是一喜,又板起臉:“說什麽傻話。哪裏不舒服?”珍姐兒探過腦袋,連連問:“是不是熱到了?還是吃食不妥當?伺候人不盡心?只管告訴我,我告訴娘。”
說話間,于姨娘端着一碗新沏的桂花藕粉、一疊奶油卷一疊紅豆餅進來,見了曹延軒,驚喜道“七爺,您快看看,姐兒她熱的厲害。”又見女兒醒了,更是高興,端着托盤撲過去“哪裏不舒服”
曹延軒還沒說話,又是一陣腳步,大丫鬟紫娟禀告“大夫到院門外了”,紀慕雲忙跟着珍姐兒避到隔壁耳房,于姨娘年紀大些,又是母親,放下帳子站到屋裏一扇雕花屏風後頭,曹延軒抖抖衣袖,揚聲道“進來吧。”
紫娟便帶着一位須發皆白、背着藥箱的大夫進來。
老大夫隔着帳子,用一方帕子墊着給媛姐兒把了把脈,問了幾句,便說“天氣炎熱,暑氣侵體,貴小姐怕是勞累到了。”
于姨娘在屏風後答:“姐兒昨晚練琴練到二更,若不是我催,還不肯睡,可不是累到了。”
老大夫撚須微笑,“早睡早起,方是延年益壽之道,小姐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奮進了。”說完去了隔壁,開下方子。
曹延軒拿在手裏,見是黃苓、金銀花、柴胡、連翹之類清暑、去熱的藥,便知媛姐兒沒有大礙,放下心來。
老大夫的方子頗為靈驗,媛姐兒服了藥,當天便退了燒,能吃粥了,于姨娘喜得只念阿彌陀佛。
第三天紀慕雲跟着珍姐兒探病,媛姐兒被于姨娘按在床上,百無聊賴的編絡子,第四天再去,大夫已經給媛姐兒診過脈,說“靜養即可”,媛姐兒臉色大好,趁于姨娘不在溜下床去喂魚缸裏的金魚,一只橘黃色的大貓站在樹上,對着魚缸虎視眈眈。
珍姐兒比媛姐兒還高興,興沖沖回到正屋,纏着七太太:“娘,媛姐兒好了,明天我們去松鶴樓吧?”
次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了。
七太太為難女兒:“若是我們前腳出門,媛姐兒後腳又病了,怎麽辦?”珍姐兒早就想好了“于姨娘又不去,于姨娘會派人告訴我們的,告訴我們有什麽用,我們又不是大夫,讓大夫到府裏好了。娘~”
七太太被纏得沒辦法,便換來桂芬,“到外院去,告訴老爺一聲,就說大夫說,六小姐需得養幾天,出不得門,我派了于姨娘照顧。再問問老爺,明日是不是照去年的例,一早便去東府。”
桂芬重複一遍,去了外院,不一會兒回話:“老爺說,六小姐不舒坦便請大夫,讓于姨娘好好照顧,缺什麽告訴太太,告訴紫娟姑娘;老爺又說,其餘的,按初一那日和太太說好的辦。”
意思是,除了媛姐兒,其他人照舊。
珍姐兒歡呼起來,七太太和程媽媽相視而笑,侍立一邊的紀慕雲也暗自歡喜:聽起來,明天一天主子們不在府裏,自己可以悠閑一天了。
七太太來了興致,從廚房叫了粽葉糯米,和珍姐兒、寶哥兒帶着紀慕雲夏姨娘程媽媽,說說笑笑地卸了镯子、戒指,淨了手,包了一堆粽子,什麽蜜棗、赤豆、花生,火腿、蛋黃,甜的鹹的都有,送到廚房和東府去。寶哥兒邊包邊吃,沒一會兒兒肚子便飽了。
七太太也累了,喝兩口粥,就把女兒和姨娘們打發走了,看來是打算早些歇息。
夏姨娘回院子,順路探望媛姐兒,紀慕雲今日去過了,便直接回了雙翠閣,途中摘了栀子花和端午才開的萱草花。
彼時夕陽西墜,晚霞如盛放的玫瑰,雲彩成了玫瑰色。晚飯廚房也送了粽子,沒有正屋做的精細,紀慕雲吃了半個蜜棗餡的,其餘分給丫頭婆子。
在她印象中,十五歲之前的端午節是光鮮熱鬧的。跟着姨母、兩個表哥包粽子,和同僚官眷、閨蜜觀龍舟、游湖觀景;回了金陵,日子再艱難,和爹爹、弟弟一起就很歡喜,端午當天上街,有一年還和史掌櫃史太太一起游玩。
現在想起來,真像一場夢。
輕輕嘆口氣,節還是要過的。紀慕雲叫菊香燒熱水,戴了栀子花,換了蒲鞋,艾草菖蒲早就送來,分成一小把一小把,加上一朵或黃或粉或紅的萱草花,用五彩細線拴着挂在院門和各個屋子門外。
之後她坐在屋檐下,面前放個裝着小剪刀、細鐵絲和布頭的藤籃,專心致志地擺弄一小把新鮮艾葉。
不知過了多久,紀慕雲覺得空氣中有些異樣,擡起頭,見一個穿着竹葉青細布直裰的男子站在粉白色的影壁牆邊。
是曹延軒。
她愣了一下,忙站起身,行個福禮“給老爺請安。”
曹延軒像上次一樣擡擡手,順着青磚鋪的甬道緩步穿過庭院,立在屋檐下:“在做什麽?”
紀慕雲一呆,才明白對方指的是自己做的東西,便托起來:艾葉紮成的小老虎,紅黑相間的,在雪白掌心格外可愛。
大多數女子都會做艾虎,用鐵絲和彩線把艾葉紮個形狀,纏上顏色鮮亮的碎布頭,能當配飾,又能辟邪、驅蟲、退瘟疫。
紀慕雲跟着師傅,做的艾虎格外靈巧。臨近端午,她給珍姐兒媛姐兒做了,給寶哥兒做了,給程媽媽的孫子做了,現下做的是給幾個大丫鬟的。
曹延軒嗯一聲,細細打量她:白皙柔美的鵝蛋臉,眼珠烏黑動人,鼻梁秀挺,沒塗口脂,嘴唇淡粉,不如衣襟配的萱草花鮮豔;半舊鵝黃衫子,魚肚白長裙,腰間紮着一條蔥綠絲縧,佩着裝着艾葉和雄黃的海棠紅五毒荷包,手腕露出細細的五彩絡子。
陌生男子氣息撲鼻而來,紀慕雲心髒怦怦跳,不由自主退半步,鬓邊戴的艾虎釵子一動,指尖大一串布縫的艾虎、小粽子、葫蘆、蝙蝠和石榴簌簌而動。
他留一句“進屋說話”,便從她身邊邁上臺階,紀慕雲定定神,喊冬梅“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