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冬梅動作靈巧,快手快腳地把還沒動過的粽子熱一熱,加上盛着零食的六角攢盒,一盤鮮李子,沏了端午茶,用個紅漆托盤送到正屋。

夕陽斜斜打入,屋子被喧染成玫瑰色,紀慕雲從托盤中端起一個粉彩官窯蝶戀花蓋碗,小心翼翼放到曹延軒面前,“您喝茶。”

曹延軒嗯一聲,端詳着蓋碗,喝一口。紀慕雲不知做什麽好,低頭解着粽子外面的紅繩,揭開粽葉,拿過白瓷碟和湯匙。

他便吃了半個,“廚房做的,不如家裏包的好。”

她應道“是”,想起珍姐兒下午吩咐丫鬟“把包好的送到外院,給老爺嘗嘗”,便說“家裏包的材料多一些。”

果然,曹延軒問“你也包了?”

她點點頭,把下午包粽子的事說了,曹延軒聽到寶哥兒邊包邊玩,神色非常和熙,不知怎的,紀慕雲忽然想起動辄對大表哥二表哥板着臉說教的姨丈....

吃完一個粽子,曹延軒用濕手巾擦擦手,指一指對面:“坐吧。”

紀慕雲遲疑,曹延軒便笑了:“不必拘束,自己家裏,以後時候長着。”

她便規規矩矩坐在鋪着秋香色桌布的四仙桌對面。

曹延軒見她垂着頭,溫聲問“除了包粽子,平日裏,還做些什麽?”

紀慕雲老老實實答,“每日陪四小姐六小姐在綠波廊做針線,還有東府三位小姐。”

開始她有些緊張,面前的人專心聽着,并沒打斷,于是她慢慢放松下來,加上憑本能,希望給對方留個好印象,便說了些課堂上的趣事,聽曹延軒問“杜娘子教的可好”便答:

“前日杜娘子帶我們編了放鴨蛋的五彩絡子,以端午節為題,讓每人做一件小東西,只許課堂上作,不能帶回屋裏。”紀慕雲想起自己年幼上課的時候,“本來端午節放一天假,初六便要交差、品評,現下六小姐不舒爽,杜娘子便說,等六小姐回來上課,再繼續做。”

曹延軒頗感興趣,看得出來,他沒聽珍姐兒說過這件事:“贏得如何?輸得又如何?”

閨中女兒玩耍,自然不能像少爺們,掏出銀子、金玉。因為都是未婚小姐,還有東府客人,紀慕雲說的委婉:“每人拿出一件自己做的小東西,有的是荷包,有的是帕子,有的是一條絡子。誰贏了,便都歸她。”

曹延軒一聽便明白,“你呢?你拿了什麽?”

“妾身出了一條絡子。”做針線需陽光充足,亦費眼睛,很多繡娘人到中年眼睛便廢了,只能去義莊度日。紀慕雲學丁娘子,用打絡子消磨時光,既能送人又能換錢,閉着眼睛都會做了。“打起來很方便的。”

曹延軒像是好奇,注視着她:“什麽樣子的?還有沒有?”

她便起身去了西捎間,不多時掀簾子回來,把一個舊藤籃放在桌面:裏面盛着十餘條五顏六色的絡子,有萬事如意結,平安結,方勝塊,藻井結,雙蝶結,柳葉結,梅花結,連環結,朝天一炷香,雙魚結,蝙蝠結....

曹延軒随手拿起兩條,嫩粉、草綠絲線編成手鏈,中間是個藻井結;杏黃、真紅結的如意結,式樣精巧,明快鮮豔,贊道“是在家裏做的?”

如果....僅僅是如果,面前是自己的丈夫,紀慕雲一定會挑選一條最得意的,挂在他腰間玉佩;可面前的不是夫君,是家主,是七太太的丈夫,是只見過兩面的人。

她笑的溫柔:“無事時做的。若您看得上眼,妾身再做。”

絡子是她平時閨中打的,大多顏色嬌嫩,唯一一個寶藍色的打了個蝴蝶結,下面墜着金色珠子。

曹延軒便指着一個桃紅色的蝙蝠結,“用深些的線,打個這個吧。”紀慕雲答應,忙從籃裏翻出彩線:“石青色還是靛藍?”

不多時,他便選好顏色,問道“媛姐兒平日,常練琴嗎?”

不問于姨娘,不問七太太不問珍姐兒,來問自己一個新來的?

大概,媛姐兒剛剛病過一場的緣故?紀慕雲微微一愣,見他神色輕松,像是随意發問,便小心地道:“六小姐針線好,有耐性,脾氣也好。”

關于“練琴”,紀慕雲是聽說來的:珍姐兒嫌練琴辛苦,亦沒什麽天賦,上了啓蒙課,無論古琴、琵琶還是古筝,練幾天便扔到一邊,廚藝的話被燙過一次手,便不肯靠近竈臺了。七太太心裏有數,從不催促珍姐兒,只督着女兒在針線、寫字下功夫,加上算賬、管家,足夠珍姐兒學了。

倒是媛姐兒,對古琴頗為喜愛,紀慕雲進府十餘天,這位六小姐隔三日上一次課,極下苦功。

“至于練琴,妾身跟着四小姐,沒去過六小姐的課程。”她委婉說,“只聽說,六小姐是極用功的。”

答得滴水不漏,是個聰明人。曹延軒帶着笑意,“珍姐兒呢?”

他對嫡長女的寵愛,紀慕雲是見過的。

紀慕雲笑道:“四小姐是個熱心的,幫着太太打理家裏的事,招待客人,還要做針線,樣樣都來的。”

同樣說得周全,曹延軒目光透着滿意。

正說着,冬梅端着兩個描金燭臺進來,紀慕雲才回過神,不知什麽時候,暮色已經把雙翠閣籠罩住了。

她在家中用的是油燈,此處是牛油蠟燭,今天主子在,兩個燭臺六根手指粗的牛油蠟燭放在雕花銅鏡前面,把西捎間映得明晃晃。

冬梅又捧了新鮮水蜜桃和香瓜來,紀慕雲便知道,是現從廚房端來的--不是她份例裏的。

她低着頭,認真地用小銀刀把水蜜桃切成兩半,再切成月牙塊,在水晶盤裏擺的漂亮些,光線晃動,冷不防被人握住了手。

這一下握得很牢,紀慕雲手指顫抖,不由自主往回收,曹延軒便笑了,用力再握一下,松開手,慢條斯理地拈起一塊蜜桃放進自己嘴裏。“你吃些吧。往年在家裏,怎麽過端午?”

紀慕雲定定神,嗫嚅兩聲才開口:“在家裏,提前幾日便買了艾草菖蒲挂在門口,撒了雄黃,用金銀花煮水;買糯米和粽葉,包了粽子,家裏吃一些,送鄰居一些。”

曹延軒聽的很認真。

“端午節當日,學塾是放假的,我和弟弟到街上去,到莫愁湖邊看龍舟。”她微笑着,想起去年湖邊人頭攢動,自己什麽也瞧不見,弟弟靈機一動爬上樹....“等比賽散了,便回鋪子裏,鋪子早些打烊,爹爹和我們回家去。”

說到這裏,她想起高興的事,“鋪子每人有四只粽子,還有一角黃酒。”

眼前人眉眼彎彎,令曹延軒愉悅起來,“今年也有。你這裏,有酒沒有?”

紀慕雲答“府裏前日就送過來了”,冬梅聽見了,不等吩咐,就端了一小壺黃酒,兩個小小的銀酒杯。

曹延軒抛下濕毛巾,看着她揚揚下巴,紀慕雲忙小心翼翼執起酒壺,斟了兩杯酒。

曹延軒拈起一杯,停在半空,紀慕雲頓了頓,手指微顫地端起另一杯,他便輕輕一碰,把酒喝了,朝冬梅招招手,“弄些熱水,送到裏面去。”

指的自然是西捎間了。

冬梅早早候着,和胡富貴家的擡着熱水,出來的時候笑嘻嘻望一眼紀慕雲,在外面把門關了。

她分兩口喝掉自己那杯,酒有些涼,流到喉嚨火辣辣地。

曹延軒起身,理理衣帶,邁兩步握住她手腕,端詳挂在手腕的五彩絲帶。之後他牽着紀慕雲往捎間去,“可還住的慣?”

紀慕雲腳底仿佛踩在雲端,用力點頭。

她沒想過今晚會來人,卧房放着白日穿的衣裳,窗邊挂着湖藍色的五毒香囊,青花花觚插着大朵大朵的萱草花,黑漆炕幾擺着個小小繡屏--自己繡的帕子。

曹延軒也在打量,拉着她往充作淨房的耳房去,紀慕雲眼睛盯着地面一角,脖子都紅了,雙腳瑟縮着釘在地面。

眼前人惹人憐愛,曹延軒不由笑了,倒也不願難為,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大踏步進了淨房。

裏面傳來水聲,很快,他敞着外衣,徑直走到床邊--這裏沒有男子換洗衣服,順手拿起床角一個盛着擦手油的小瓷瓶把玩。

足足幾息之後,紀慕雲垂着頭,盡可能快地溜進淨房,就着熱水洗臉,散開黑發,把釵子放在臺面,留一朵粉紅色的萱草花在耳邊。

回到卧房,曹延軒目光灼灼地注視着她,把瓷瓶抛在一邊。腰帶被拉開了,鵝黃色寝衣從肩頭滑落,她開始哆嗦,不會呼吸了,曹延軒俯過頭,在她耳邊低聲問,“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歲。”她聲音不像自己的。

曹延軒嗯一聲,把自己衣服甩到一邊,“除了爹和弟弟,家裏還有什麽人?”

她本能地否認,“沒有了。”

曹延軒溫柔地把她摟在懷裏....

窗外月光如水,光線忽明忽暗,入曹府二十餘日,紀慕雲第一次在入睡時感到安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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