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天晚上, 曹延軒歇在外院,屋裏冷清清,紀慕雲有些不習慣。
冬梅幾個來問,“姨娘姨娘, 老爺不在, 螃蟹怎麽辦?”
香噴噴的、膏滿黃肥的螃蟹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紀慕雲定定神,問聲“怎麽了”就明白過來:螃蟹是活物, 在缸裏喂食喂水, 養幾天就到頭了,再往後死掉就該臭了。
還給廚房?廚房還養着幾缸螃蟹呢。換成平時, 蒸一大鍋請兩位姨娘和有臉面的管事媽媽, 熱熱鬧鬧又有面子, 如今主母病重,再這麽喜慶就是白癡了。
何況, 螃蟹不是蘿蔔白菜,只有主子、姨娘和得力仆婦才吃得到。
冬梅轉動眼珠, “不如問問老爺?老爺愛吃螃蟹,說不定回來呢。”
一點吃食就要請示曹延軒?紀慕雲笑一笑, 看一看兩人:“還有幾只?”
菊香是一一數過的,“還有二十六只, 個頂個的大, 十二只公的十四只母的。”
紀慕雲便說,“給四只于姨娘,給兩只夏姨娘, 到了給兩位姨娘實話實說, 怕東西糟踐了, 請姨娘們吃些;再給兩只針線房徐娘子,給兩只廚房齊管事,給兩只紫鵑姑娘。記着,蒸好了立刻送過去,備上姜醋,路上別耽擱了,把話說清楚,怕白浪費東西,請娘子管事們莫要張揚。”
菊香用力點頭。
紀慕雲又說,“八只養着,勤快些換水;剩下四只今晚蒸了,你們也吃些。”
這就是說,不光紀慕雲吃,冬梅三人也能分到一只。
冬梅還好,以前在正屋伺候,嘗過螃蟹味道,菊香年紀小,沒分到過螃蟹,頓時高興起來,跑着燒火去了。
到了夜間,雙翠閣飄滿香噴噴的味道,紀慕雲嘗了嘗螃蟹夾子裏的肉就放在一邊,喝了一碗雞絲粥,兩個丫鬟捧着醋碟剔黃啃鉗子,吃得津津有味。
胡富貴家的最高興,告訴紀慕雲一聲,回了府裏下人住的群房,把涼了的一只螃蟹一分為二,和在府裏喂馬的男人分吃:後者上不得臺面,沒吃過這等精細東西。
很快,紀慕雲就顧不上螃蟹了。
東府兩位太太輪流過來,六嬸子過來探望,族裏親戚三三兩兩來家裏,再過兩日,七太太娘家嫂子也過來了。
七太太嫂子姓嚴,三十四、五歲,一張圓臉,笑模笑樣的,眼神卻很精明。來探病的緣故,她穿着墨綠色柿蒂紋褙子,沒戴什麽首飾,裝扮得非常樸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大。
“這話怎麽說的。”嚴太太眼淚汪汪的,看起來是真傷心,“前陣還好好的,就這幾日我不在,你就不舒坦。”
七太太娘家在金陵,父親已經去世,兄長王麗華像曹延軒一樣,已經考中舉人,正在準備後年的考試。
嚴太太父親在福建,今年七月五十大壽。嚴太太十餘年沒見過父親了,帶着丈夫孩子過去祝壽,本想回金陵過中秋,路上卻耽擱了,前日才回到城裏。
這段時日,七太太已經習慣了別人的關懷、唏噓、同情乃至憐憫,似乎渾沒當一回事,勒着秋香色鑲寶石額帕,穿着石榴紅小襖,墨綠色百褶裙,看起來,随時準備去別人家做客。“怎麽沒把旭哥兒敏姐兒帶來?我備了中秋禮。”
王麗華有六名兒女,長子旭哥兒女兒敏姐兒是嚴太太生的,另有兩個庶子和兩個庶女。
嚴太太擦擦淚,嘆道:“你哥哥的身體,你還不知道?去的路上就不舒坦,要不然,怎麽在我家待了這麽多時日。回來也是,要不是備了藥丸子,就得停下來找大夫了。敏姐兒随你哥哥,這幾日不舒坦,留在家裏養一養,旭哥兒在家盯着呢。”
旭哥兒十六歲,已經娶妻,敏姐兒十四歲,明年初就出嫁了。
七太太便伸伸下巴:“把螃蟹、鲥魚給舅太太帶回去,連同石榴、菱角、菊花酒,再把三太太六嬸子送來的燕窩和山參帶上。”
桂芬答應着,嚴太太忙推辭:“你自己正是用得着的時候。”
王家早年家境尚好,父親不擅經營,王麗華亦沒入仕,又是個閑散心性,數十年下來,家裏的買賣一日不如一日,比曹家更是差遠了,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七太太重情份,逢年過節的節禮、平日給侄子侄女的禮物厚之又厚。
七太太擺擺手,桂芬會意,出去傳話了。外面夏姨娘見是個空兒,端了兩個粉彩花鳥蓋盅進來,先給七太太,又給客人捧上一碗,打開是秋梨川貝紅棗羹。
嚴太太見是她,矜持地舀起一勺,“夏蓮這丫頭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夏姨娘滿臉堆笑,熟練地把另一碗羹舀在杯蓋裏嘗了,雙手捧給七太太:“舅太太肯誇獎,就給奴婢體面了。”
嚴太太略吃兩口,叮囑了半車話:“你們太太身子骨弱,正是用得着你們的時候,好好伺候着,才不枉你們太太平日待你們的心。”
夏姨娘忙轉到七太太身後,輕輕替後者捶背,動作十分熟練,“哪裏用您吩咐,這幾日,奴婢夜夜睡在太太腳踏板呢!”
“這就對了。” 嚴太太說,“等你們太太痊愈了,我重重有賞。”
七太太懶洋洋地聽着,忽然對嫂嫂笑一笑:“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側過臉吩咐秋實,“去,把紀姨娘叫進來”。
嚴太太目光一閃,放下蓋盅,在臨窗大炕中坐正身體,用帕子按一按唇角,不動聲色地打量跟着秋實進屋的陌生女郎:約莫二十歲年紀,五官嬌豔,肌膚白皙,身材高挑玲珑,青絲間戴着一根赤金花簪,湖綠對襟褙子配着月白色裙子,雖只化了淡妝,依然像一朵盛放的海棠花。
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嚴太太暗贊,覺得七太太這步棋是走對了,和顏悅色地問:“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
紀慕雲給兩人行禮,恭恭敬敬答了。
七太太笑眯眯的,目光全是滿意,仿佛夏姨娘是不相幹的外人,紀慕雲才是她的心腹。“進府就和珍姐兒混熟了,天天不是做這就是做那,手巧得很。”又說“把紀姨娘做的東西給舅太太瞧瞧。”
秋芬很快回來,捧着一個荷包一條帕子,“其餘的在小姐那裏。”
這兩樣是紀慕雲敬茶次日給七太太的,嚴太太仔細看過,又看看垂着頭的紀慕雲,“果然不錯。”伸手拔下頭上一根燒藍丁香花簪,“戴着玩吧。”
旁邊夏姨娘眼裏冒火,強忍着低下頭:她服侍七太太這麽多年,也不見嚴太太賞下什麽東西。
甲之蜜糖,乙之□□,接了簪子的紀慕雲同樣高興不起來:這位舅太太的目光十分犀利,落在她身上,就像盯着河魚的鷺鸶。
不一會兒,珍姐兒帶着寶哥兒、媛姐兒過來,與嚴太太好一番親熱。嚴太太誇獎珍姐兒“越來越漂亮了”,又問寶哥兒“讀了什麽書”,吃過晚飯才走。
七太太親自送到院門,依依不舍地叮囑“等哥哥好了,哥哥嫂嫂帶着旭哥兒敏姐兒過來。”嚴太太滿口答應,“這幾日便來。”
三位姨娘侍立在旁,等到暮色低垂,七太太服了藥歇下,卧房熄了燈,于、紀兩人才告退,夏姨娘依舊留下。
回到院子,紀慕雲腰酸背疼,雙腿僵硬,直接躺在貴妃榻。菊香端來熱水,心疼地服侍她泡腳:“這才三日,若日日如此,可怎麽好?”
冬梅瞪小丫鬟一眼,哼一聲:“服侍太太天經地義,聽聽,說的這是什麽話!”菊香吐吐舌頭,不敢吭聲,聽冬梅“還不給姨娘拿些吃的!”一溜煙跑了。
熱氣像藤蔓,從腳底攀爬到小腿肚,紀慕雲閉着眼睛,疲憊是發自內心的。
不多時宵夜端來,一碗紅棗桂圓甜羹,一碗雞絲魚丸湯面,一碟小魚幹花生米,一碟豆腐絲,一碟剛出鍋的千層糕。自從收了螃蟹,廚房對雙翠閣更好了,每頓都很豐盛。
晚飯是在正院吃的,拖到現在,紀慕雲肚子早就空蕩蕩,見到食物立刻餓的胃疼,夾起一條小黃魚。平日常吃的菜,今日不知怎麽,一陣魚腥味突兀地傳入鼻端,令她胸口非常不舒服。
冬梅本來打算,今天的糕餅有紅豆有葡萄幹,姨娘吃不多少,剩下的自己也能吃兩塊,見她盯着碟子發呆,過去問“可是吃食不新鮮?”
紀慕雲不再動小黃魚,用調羹舀着紅棗羹,一口氣吃了大半碗才說,“明天早晨你去一趟外院,告訴老爺,我不舒服,請老爺叫大夫來一趟。”
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沒吃過苦,不像夏姨娘于姨娘,一口氣服侍太太幾天幾夜....冬梅忽然反應過來,試探“您,您可是?”
“我也不曉得。”紀慕雲語氣和平日沒什麽不同,嗅嗅湯面,發現這個味道自己還受得住,開始吃雞絲,“得大夫來過才知道。”
冬梅心裏算了算,滿臉笑容地應了:“奴婢明日一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