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夜之間, 中秋節“團圓喜慶”的氣氛像被秋風吹落枝頭的枯葉,打着旋兒飄向遠方。
當天曹延軒和七太太留在東府,媛姐兒第二日回到府裏,顫着聲音告訴于姨娘, “飛雪堂正唱着戲, 太太不知什麽時候軟軟地滑到座位底下。旁邊兩位太太沒發覺, 我們,我們也看着戲, 還是臺上的人看到了, 停下來,才, 才....”
聽着就很吓人, 一旁紀慕雲想象着當時的情形, 心中唏噓。
于姨娘見女兒沒事,便萬事大吉, “太太如今怎樣?”媛姐兒顯然受了驚吓,臉色發白地說:“平時給太太看病的範大夫去了, 說,太太是舊疾複發, 又遇到天氣轉寒,一下子重了。需得徐徐調理, 已經開了藥。”
“四小姐呢?”于姨娘追問, “寶少爺呢?”
媛姐兒答:“四姐姐留在太太身邊,爹爹怕寶哥兒受驚吓,親自帶在身邊。”
于姨娘便埋怨:“怎麽你獨一個回來?”
母親身體不好, 女兒需得侍疾, 否則會被罵“不孝”。
媛姐兒不滿地辯解:“太太住在青岚院, 屋裏丫鬟婆子一堆,又有大夫出出入入。爹爹怕我們過了病氣,讓我陪着寶哥兒,寶哥兒只要四姐,爹爹就說,在那邊也沒什麽用,讓我先回來,莫要累病了。”
也是讓媛姐兒給家裏報個信。
七太太不到三十歲,大過節的忽然倒下,兩位姨娘一位小姐沒有一個露出驚訝、震驚、無措的神色....也就是說,這位主母身染重病,在府裏早就不是什麽秘密。
紀慕雲心事重重的,夜間沒有睡好。
又過兩日,曹延軒帶着寶哥兒,七太太乘軟轎回到西府,東府兩位太太也過來了,大夫随行,把七太太安置回平日的屋子。
三位姨娘和媛姐兒侍立在外間,丫鬟婆子束手立在檐下,除了籠中鳥兒不時叫兩聲,什麽動靜都沒有。
範大夫診過脈像便出來了,背着藥箱,跟着小厮去第三進客房,七太太痊愈之前,這位金陵城有名的醫生便住在府中了。
東府三太太、五太太忙前忙後的,督着丫鬟煎藥,親眼看着七太太服下。畢竟不是年輕時候了,又接連折騰幾日,待吃過午飯,兩人面上難免露出疲倦。
卧在黑漆螺钿拔步床中的七太太便道:“時候不早,我這又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有的是勞煩兩位嫂子的時候呢,兩位嫂子不要跟我客氣,回去歇一歇。”
三太太端着茶,安慰道:“着什麽急?有日子沒來你屋子了,就不許我們坐坐?”五太太手裏搖着一把湘妃團扇,随意打量着床頭插着芙蓉花的汝窯梅瓶,“這個可有年頭了,我們家裏原也有一對,被個笨手笨腳的丫頭打壞了,把我氣得,讓人牙子領走了。”
一個汝窯梅瓶少說值幾十兩銀子,足夠買十幾個丫頭了。
七太太笑道:“嫂子若喜歡,便搬回家去吧。”五太太笑着對三太太說,“看看這個大方勁,你瞧中什麽,趕緊說。”三太太卻說:“我瞧着珍姐兒好,比我兩個兒子都好,幹脆,把珍姐兒給我帶走吧。”
這話說到五太太心坎,“都說姑娘是娘的小棉襖,一點都不假,姑娘心疼人。”
七太太露出自豪的神色,呵呵笑着,“她懂什麽呀,沒腳蟹似的,比不上貴姐兒珠姐兒。”
貴姐兒珠姐兒是兩位太太的女兒。
“珍姐兒還小呢。”三太太自然謙虛,“我們家貴姐兒出門子之前,和男孩子一樣淘氣,如今在夫家相夫教子,服侍婆婆,我看着都不敢信。”五太太擠兌妯娌,“可不是,你還拉着我去燒香呢!”
三人玩笑幾句,七太太半真半假地,“以後珍姐兒還得兩位嫂子照應,我就把她托付給兩位嫂子了。”
這話說的有托孤的意思,兩位太太見她病着,不好拒絕,也就應承下來“珍姐兒和我們家姐兒就像親姐妹一樣。”
又閑話片刻,七太太露出疲倦神色,兩位太太也就告辭,“客走主人安,你好生歇着,有什麽事派人來說一聲,明日我們過來。”又叮囑“不必送”,七太太道謝。
門簾一掀,珍姐兒和曹延軒安撫了寶哥兒,一前一後從西次間過來。
短短幾日,珍姐兒臉頰瘦了許多,眼睛更大了,“弟弟已經睡了,喬媽媽和連媽媽陪着。娘,你好些沒?”
喬媽媽是寶哥兒管事媽媽,連媽媽是奶娘。
客人走了,七太太松快不少,在枕上調整着舒服的姿勢,握住女兒的手,“好孩子,有你在娘便放心了。”
母親手背瘦骨嶙峋,露着青筋,比程媽媽的手還蒼老。珍姐兒眼圈一紅,趴在母親蓋着的寶藍色夾被上。
“去吧,去瞧瞧你妹妹。”七太太做出慈母姿态,輕輕撫摸珍姐兒鬓發,“這兩天,怕是把媛姐兒也吓到了。娘和你爹爹說說話,你弟弟就在娘這裏。”
珍姐兒知道父母要商量正經事了,臉龐在被子蹭一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叮囑半日“好好歇着,有事使人告訴我”。離開正屋之後,她沒去媛姐兒的院子,回到自己屋裏,伏在拔步床裏,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如果....如果母親真的....一病不起....
不不不,不會的,娘只是身子弱,慢慢調理就會好起來。窗外秋風漸起,珍姐兒的淚水打濕了大紅繡芙蓉花被面。
七太太卻沒有女兒這麽樂觀。
“爺,妾身想讓珍姐兒早點嫁。”待丫鬟婆子退出去,她就直截了當地說。
坐在椅中的曹延軒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按律例,父母去世,子女需服斬衰,守孝三年(實際是二十七個月),期間是不能婚嫁的,便是女兒嫁出去,也得守孝一年。
珍姐兒夫婿是花家二房獨子花錦明,今年十八歲,比珍姐兒大五歲,本來兩家訂好,珍姐兒後年及笄便辦婚禮。
萬一七太太有不測,珍姐兒就得守孝,到時候珍姐兒夫婿少則十九,多則二十幾,房裏有通房,萬一在未來幾年生下庶長子,或者納了妾,做為女方家裏是沒辦法反對的。這麽一來,珍姐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理智是理智,做為十餘年結發夫妻,他本能地不希望事情朝最壞方面發展,加上舍不得女兒,第一反應便是反對:“也不必那麽急,珍姐兒還小。”
七太太一曬,“也不小了,窮苦人家,和她年紀一般的不少已經做了母親。爺,我是想,讀書、針線、音律、管教下人,珍姐兒該會的都會了,妾身本想帶帶她管家,身體不争氣,也教不了她什麽。待到她嫁過去,在婆婆身邊學兩年,也就什麽都會了。”
曹延軒沒做聲,盯着地板上的洋紅色五福捧壽地毯。
短短幾句話,七太太已經不耐煩了,提高聲音:“左右離得近,又有兩位嫂子和舅母,真有什麽事不明白,回家問一問便是,珍姐兒又是個聰明的。這件事我說了算,明日我給花家下帖子....”
事已至此,曹延軒擡一擡手,用安撫的語氣說“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辦。”
夫妻十餘年,七太太知道丈夫是個重承諾之人,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辦到。她放松下來,重新躺回枕上,胸膛起伏,一時說不出話。
曹延軒端了熱湯給她,又喊丫鬟進來服侍。不多時七太太安穩下來,用帕子按按唇,“我歇一會,爺看看哥兒姐兒吧。”
曹延軒盯着琺琅熏香爐冉冉升起的香煙,往事湧上心頭,事到如今,憐憫更多一些。他低聲說,“我是想着,珍姐兒在家裏,還能陪一陪你。”七太太眼圈一紅,窸窸窣窣翻過身,面朝裏床不動彈了。
出了卧房,曹延軒面色疲憊,見到侍立在次間的三位姨娘,便說“媛姐兒那邊,你多看着點,莫要病了。”
這句話是對于姨娘說的,于姨娘連忙應了。夏姨娘眼淚汪汪地主動請纓:“爺,太太可歇下了?奴婢不放心,想留下來服侍太太。”
她以前是七太太的丫鬟,服侍慣了,這麽做是應當應分的。
曹延軒點點頭,見到最後面的紀慕雲,想了想:“太太歇下了,今日散了吧。”
待回到雙翠閣,曹延軒揉着眉心坐到窗邊大炕上,“這幾日我在外院,你陪陪珍姐兒媛姐兒,若有事,使人告訴我。”
大概想有個獨處的空間吧?姨丈也一樣,和姨母恩愛歸恩愛,遇到公事和要緊的事,偶爾在外院書房歇息。
紀慕雲恭聲答應,不提七太太的病,也不提小姐少爺,只問“您平日的衣裳,給您帶幾件吧?天氣涼了,妾身告訴廚房,給您做些熱湯”又親手端了熱茶,拿了個大迎枕來塞在他腰後,給他按摩肩背。
有這朵解語花陪在身邊,曹延軒眉頭漸漸松開,閉着眼睛應一聲。“給我磨墨,我要寫張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