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冥獄之主
冥獄之主
蒼茫的冰原上綻開無數條狹長的裂縫,林炎一路行來,只見無數冬眠的動物争相奔逃、積雪夾雜着碎冰湧進裂縫中,一時間竟有些天崩地裂的感覺。
同樣的劍招早已在他的心中琢磨過數千數萬次,卻從沒有哪一次,有這樣的威力。
會是他嗎?
距離裂縫的中心越來越近,林炎足下的速度卻漸漸慢了。
裂隙正中的位置,景函長身玉立,面無表情。
他的面前,一頭足有兩人高的大熊正團成一個球,坐在地上瑟瑟發抖,一雙爪子緊緊地捂着臉,只露出一只小心翼翼的眼和半個肉嘟嘟的下巴。
屬于人類的下巴。
——啊啊啊,好可怕,這人一看就是“正道高手”,不會把我做成熊皮襖、熊肉醬、熊骨湯吧!
——他的劍呢!那劍好厲害啊!怎麽還有龍的!
——啊啊啊!他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在想從哪裏下刀啊!從肚子吧!肥肉多不疼!
一人一熊對峙半晌,景函突然吐出了兩個字:“半妖?”
大熊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視線只飄到了随風獵獵飛舞的腰帶上就不敢再往上半分,想點頭,又不敢點頭,整只熊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宿命。
飛雪如同柳絮般簌簌而下,落在松軟的熊皮上,一片黑一片白,看起來十分滑稽。
景函卻突然想起了另一只動物,也是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坐姿。
鋪天蓋地的紅色恍然間再次席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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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溫情,竟是來自一條沒養多久的狗……
他突然笑起來,眼神卻是嘲諷的。
——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金丹期內丹而已,不過是有那麽個半殘不廢的系統,就那麽吸引人嗎?
長劍劃破皮肉,分割肌肉,擦過骨骼,搗入金丹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
景函的眼神愈發深邃。
原地坐了好半晌,已經從黑熊變成白熊的熊人四肢都凍得麻木了,見那鬼影似的人一動不動,實在是有些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小腿,卻不防備“唰”地落下一大坨雪,吓得他一下蹦得三尺高,骨碌碌狼狽不堪地滾出了老遠。
待他終于從輕微的腦震蕩中緩過神來的時候,一名黑衣人已然立在了他的面前,只見那人的肩背上滿滿都是積雪,顯然已經站了不少時候。
“玄……玄玄玄主!”熊人向來有些怕這個主人,見自己竟然沒有及時醒過來,懊惱得不行,慌裏慌張地在屁股後面撓了半天,終于扯出了一片葉子插在頭上,搖身一變,成了名十三四歲的水靈少年。
林炎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欲蓋彌彰地把沒變成功的熊耳朵用半卷不卷的頭發蓋上,單刀直入地問:“這麽大的動靜,怎麽弄出來的?”
熊人的耳朵抖了抖,心裏直道完蛋——玄主只說讓他蹬幾下地板示威,沒讓他把人家的洞府給踩塌了啊!這下好了,玄主要的東西肯定被埋下面了!難道要用熊爪去挖?!那要挖多少年啊!
一想到要在這沒魚沒肉的地方挖幾十年冰塊,他整只熊都不好了,急忙承認錯誤:“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想到這個洞這麽容易塌,我就……”
“當然不是你踩塌的。”林炎有些不耐煩,“你來的時候,還看到了什麽人沒有?”
熊人想了想——人半個沒有,鬼倒是有一個,果斷搖頭。
林炎皺眉:“那那道青龍劍嘯……”
“是個鬼放出來的。”熊人說。
林炎一愣。
熊人繼續道:“是個穿白衣服的鬼,手裏還有一把藍色透明的……”
“他在哪兒?!”林炎打斷了他的話。
熊人回過頭,指了指大坑的中心,三兩步跑出去,又化身成了一頭黑熊,跑回了他先前見到景函的地方。
雪原上空茫一片。
晏師擔心地看着正在裂縫邊撒歡的孫子,顫聲催促道:“少主,法陣已經完成,就差引魂燈了,還請少主速速請來神器,以免迨誤時機”
林炎默然一點頭,比起這虛無缥缈的幻象,顯然是謀劃多年的計策更為現實。
自景函被刺身亡已經二十餘年,林炎得到完整的系統也有二十餘年。
破損的屍身早已修複成原來的樣子,藏在系統深處的冰棺裏,栩栩如生。
在這二十年間,林炎查閱無數古籍,更浏覽了所有系統中記載的、關于世界本源的不傳之秘,一切都昭示着一個事實——人死不能複生。
可時間卻可以回溯。
只要被施術者神魂未滅,以上古遺族的血肉為引、生人做祭,畫下返生之咒,便可以回到過去随機的一段時光裏。
景函雖然已經死了,可只要屍身還在,配合引魂燈做法,就能有機會聚攏游離在世間的靈魂碎片。
坊間傳說的衡山君和他的活死人戀人就是如此。
如今萬事俱備,只差寶燈。
林炎深吸一口氣,展展開系統的地圖搜索功能,沒一會兒就看見了冰原中标紅的那個點——衡山君。
事不宜遲,他立刻催動咒法移動到後者的附近。
冰崖上,衡山君手裏持着引魂燈,癡癡地看着崖邊的那個剪影。
那人影忽明忽暗,只有往燈裏注入大量的法力才能勉強維持一個清晰的輪廓。
“你終于肯現身了。”他笑得十分癡迷。
景函沒有應聲,有引魂燈的力量,他根本走不遠,如果要強行掙脫,等待他的只有魂飛魄散。
衡山君又道:“當日你渡劫時林炎偷襲,渡劫失敗,魂飛魄散。我師弟玹宗本是上古狐妖的遺族,自願用他的血肉做引子,助你複生,可沒想到咒法失敗,回溯時光到了多年之前,更沒想到,他竟李代桃僵,害我鑄下大錯,如今你魂魄歸位,我自當尋人參果為你重塑肉身……”
林炎站在樹後,聽着衡山君剖白衷腸,心下十分怪異——當初偷襲景函的不是衡山君嗎?渡劫失敗又是怎麽回事?還有那個人影……
林炎的心砰砰直跳起來,哪有這麽巧的事情,景函的魂魄真的在這裏?難道那時候他的魂魄被衡山君收走了?!
難道又是衡山君在搗鬼?
無數疑問萦繞在林炎心頭,攪得他心神不寧,眼神卻沒有一刻從那個人影身上離開。
忽然,原本一直憑風而立的景函轉過了身。
衡山君滿臉狂喜地想要迎上去,卻發現景函看的并不是他。
來不及回望,一捧玄火燒到了他的身後。
疼痛鑽心噬骨。為了維持引魂燈,他實在是耗費了太多的心血,又一時疏于防備,竟然這麽容易就着了暗算……
可他亦舍不得與好不容易才重逢的景函分開,忍着劇痛追向景函:“景……等……”
又是一道火刀劈下,林炎竟然生生斬下了衡山君的一只手臂!
引魂燈砰然落地。
身為渡劫期的大能,這點傷自然不至于斃命,可林炎氣勢洶洶,又有玄火助陣,衡山君想也不想,伸出另一只好手去拉景函的手,企圖遁走。
可景函只是一道魂魄。
沒有引魂燈在手,沒有任何東西能困住他。
衡山君一步踏空,再想回頭拾起引魂燈,卻永遠失去了先機。
新仇舊恨齊上心頭,林炎手持引魂燈,一邊注意景函的動向一邊與衡山君過招,金丹枯竭的衡山君漸漸不支。
終于,在一記必殺的火刀面前,他拼盡畢生修為閃開半身,淩空畫符,消影無蹤。
林炎勝得亦不輕松。
他喘着粗氣,緩緩走向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景函,本就薄如無物的影子突然消失了。
“師兄——!
“師兄——?!
“你不要我了嗎?!!”
他對着峭壁之下廣闊的雪原狂怒長嘯,雙眼赤紅。
景函飄在半空中,冷眼看着他,只覺得滑稽可笑。
不多時,一頭巨熊載着名老者循聲而至。
晏師看見林炎手裏的引魂燈,頓時眼神發亮,話都說不利索了:“引……魂燈!少主!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開始吧!”
從遠古洪荒時流傳下來的咒文頌唱聲響起。
林炎坐在詭異的血紅色符文陣邊緣,陣中,一具冰冷的屍體僵硬地躺着,屍體的左心口,一盞樸素的油燈發出暖融的光。
林炎盯着那燈火,突然覺得有些困了。
再一睜開眼,林炎猛地清醒過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離他只不過半寸的距離!
下一刻,劍嘯龍吟!
一陣劇痛洞穿了他的身體,毫不留情地擊碎了他的金丹。
青色巨龍拔地而起,景函緩緩抽出長劍。
雪原之上,雲開霧散,仙樂隐約傳來。
魂飛魄散前,最後一點記憶紛沓而來。
原來上一世,他竟然因為觊觎景函的寶劍,假意要與景函結成道侶,卻趁後者渡劫的時候偷襲,以致其渡劫失敗,道身隕滅。
而這返生陣,竟讓他們兩個回到了這一刻……
上一世的景函猶豫了,靠衡山君的一片癡心才保得一絲神魂。這一世,他猶豫了,卻再也沒有機會重來一次。
他不由得苦笑,這算是報應嗎?
黑衣的身影落入冰原上巨大的縫隙,沉入冰海。
景函看着那英俊的面容逐漸消散,最後一絲柔軟的情緒也随之冰封。
登仙臺。
一名穿着青色棉布道袍的仙人正靠在仙門上打盹兒,鼻涕泡兒忽大忽小,道髻松松散散,頭發雞窩似的亂,看起來毫無形象。
似乎在等什麽人,他時不時的清醒片刻,擡起眼皮子左右一瞧,又繼續靠了回去。
“文河!”
“文河——!”
雲階上憑空走出一個穿着足能亮瞎人眼的金色僧袍的胖和尚:“哎,你可叫我一陣好找,地府那個大人物據說歷練結束,終于要醒了!整個冥獄都在打鞭炮擺酒呢!蹭飯去嗎?有燒仙鶴呢,可香了!”
文河擡起一邊眼皮,吸了吸鼻子,故作不屑地說:“不去。”
“呿。”胖和尚露出個不那麽冷的冷笑,小聲嘟囔,“不去正好。”
說着,他又仔細瞧了文河這個老飯搭子一眼,确定他是真的沒有動樁的意思而不是假清高要面子,只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唔……”胖和尚突然靈光一閃,“你是等你徒弟?”
“我聽我們寺裏剛飛升上來的說,你徒弟不知道搞什麽鬼,魂都弄沒了好幾道呢?咋這麽背?我想想,你是不是還一個徒侄女兒,那個月什麽來的丫頭,也有個千兒八百年沒上來?你們老道家還行不行了啊?”
文河給嘲諷得不行,可人胖子說的是事實,他也沒法反駁,真是好氣!
“再啰嗦,燒仙鶴都被搶光了。”他翻了個白眼。
胖和尚果然立刻變了臉色,兩步又沒了人影。
文河又閉上眼睛睡起來,只是神情總比先前少了幾分閑适——徒弟到底還來不來了,不來豈不是虧了一頓燒仙鶴?
腳步聲又起。
文河不耐煩地道:“趕緊滾去吃你的燒仙鶴去!”
景函:“……”
沒有聽到預期中的嘲諷,文河奇怪地擡起半只眼,頓了頓,清了清嗓子,臉上的表情正經了許多。
“來了?”他淡定地問,一派仙風道骨。
景函看着他,沒說話。
文河知道徒弟就是這個三句話憋不出一個屁的尿性,權當他默認,拍拍屁股站來,說:“來得正好。今日地府有盛會,我帶你去認認人,也算是提前認識認識仙僚。”順便嘗嘗超美味的燒仙鶴。
景函皺了皺眉:地府?這個飛升和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文河見他不大願意的樣子,擺出師父教育徒弟的姿态來:“既然已經飛升了上界,以前凡間的事情就不要想了,我知道你飛升不太順利,不過這也不是上來了嗎?能上來就說明心魔已破,至少天道那邊是蒙混過關了……呃……就是……就是……”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文河幹脆閉嘴了。
不知是不是燒仙鶴太有吸引力,平日裏冷寂可怖的冥界今日熙熙攘攘、仙人摩肩接踵,宛如人間的菜市場。
文河生怕才來的徒弟走丢了,一邊牽着他一邊往人多的地方擠——無他,大家都奔着燒仙鶴來的,人最多的地方肯定有仙鶴。
景函冷着一張臉,和喜氣洋洋來蹭飯的衆仙完全不是一個氣場,一看就不太好惹,十分像是來砸場子的,走到哪兒紛紛有人讓道。
突然,仙群一陣嘩然。
有人大嗓門嚷嚷道:“出來了出來了!”
“誰找個網子給撈起來啊!”
“鬼使呢鬼使呢!我們當神仙的不能下河,別搞得我們很冷漠似的啊!”
“噗通!”一聲,原本擋在景函面前的牛頭鬼使跳下了水。
周圍一陣哄笑鼓掌。
被吵得頭疼的景函被急着看熱鬧的師父扒拉着肩膀推到前面——三途河中,被黑色長袍包裹的男人正随波逐流,緩緩浮出水面。
他的心猛然一跳。
“唷,還挺俊!”有中年仙女大嗓門地道。
“倒黴孩子聽說走了九九八十一個世界才應完劫呢!”
“我聽白無常說黑無常把殿下的法寶給弄碎了,被罰去油鍋地獄炸了三十多年的人條,可倒黴了!”
“負責心魔的鐘大人才倒黴呢,聽說怕殿下責罰,已經自個兒去拔舌地獄練習切舌頭了。”
仙和鬼們你一言我一語,終于在馬面正準備用剛借來的伏龍網把男人撈起來的時候成功把他吵醒了。
“砰!”随着雷公的金钹聲,地府小鬼們敲鑼打鼓,放起了鞭炮。
冥獄之主緩緩睜開眼,周圍熟悉的嘈雜聲震得他腦仁疼。
牛頭、馬面、雷公、月老……
他的視線陡然停住。
師……兄……
一個陌生的詞突然跳出來。
他有些痛苦地按住了太陽穴。
“來來來,先喝點湯洗洗腦!”白頭發的阿婆端着個粗瓷碗拍了拍他的腰。
他混沌地瞧了一眼那散發着誘人香氣的濃湯,再擡眼,那白色的清瘦身影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用了。”他推開熱心送到唇邊的碗。
有些事,他還不想忘記。
思考了很久,強行he的事情做不出來
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