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瑪麗(下)

瑪麗(下)

“很美。”秦望舒思考了很久,只說得出這個蒼白無力的詞。她解釋道:“那時照相技術還不成熟,只能稱為成像,曝光的地方很多,但金夫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她被照顧得很好,至少面上是這樣。”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伸出手,試着按在了夏波肩膀上。手下的人沒有反抗,依舊是放松的姿态。她慢慢蹲下,兩個人像是貼在了一起。“女人過得如何,從臉上就能看出來。不僅是富足的生活,還要情感的支撐。”

“女人無憂,面白而紅,女人無慮,目亮而靈。無憂無慮的只會是孩子,”秦望舒目光閃了閃,她看着夏波,兩人第一次不是在針鋒相對時挨得極近,鼻尖與鼻尖相抵,睫毛似乎都能刷在對方臉上。“金夫人以前是正常人。”

她輕飄飄地丢下重磅,炸得夏波瞳孔一縮。他忽略了眼前的暧昧,半蹲的姿勢用空閑的手撐在了地上。兩人的呼吸交融,空氣都帶着身體灼熱的溫度。“你怎麽知道?”

“教堂有人知道。”她張開嘴,氣流噴灑進了夏波的嘴裏,極盡親昵纏綿。“金夫人享年四十多,死時面如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并非地位低下,而是心智低下,金老爺怕她走丢。”

“金小姐被寵壞了。”她感嘆了一句,手從夏波的肩膀滑到了他的胸膛。男人的身材自然是頂好,夾着薄棉的長袍掩不住手下柔軟有彈性的肌肉,她不用掀開就能想象到這是一副多漂亮的□□。

她笑了笑,不同于往常的薄涼,密密的睫毛像是眼線,勾勒得一雙眼眸似煙水含情,上挑的眼角又格外妩媚。她學不會紅樓裏呵氣如蘭的姑娘,但她天生好顏色,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在常人一生無法達到的終點。

她盯着夏波,一瞬不瞬的,帶着初生的小心翼翼,像是幼貓伸出的爪子,沒有尖利的指甲只有粉嫩的掌心,靠在了他身上。男女之間的情感無外乎男歡女愛那一刻,交纏的身體,貼近的心。

薄薄的肉皮下,混亂的聲音逐漸合一,只有噗咚——噗咚地跳動。他的肩很寬,卻又比想象中窄,圍住她還有些空餘,好似能讓她側着賣癡撒歡。

“金夫人叫金老爺哥哥。”她下巴抵在夏波的肩膀上,腦袋歪了一下,從遠處看上去像是親昵的戀人。她閉上眼,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突然道:“你之前的提議,我可以考慮下。”

“也不是不行。”她道。

那個黑得吃人的夜晚,遮天蔽日的槐樹下,滿是星星點點的燈籠。人影憧憧又綽約,她與他登對的相貌,一前一後是文人筆下的才子佳人。

天上沒有星辰,地上星河鷺起。黑暗成了最好的遮掩色,神魂颠倒的暧昧在其中醞釀翻滾。

夏波也想起了那一幕,他記得秦望舒的腰,裹在襯衫下格外纖細。淡淡的溫度,卻從指尖一路灼燒到了他的心裏,留下難言的悸動。他忍不住伸手,又覆了上去,是記憶中的模樣,漂亮得驚人的曲線勾勒出一個深深地腰窩,不多不少,正好他一個巴掌。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熱情開朗的千金小姐比秦望舒還有更大膽的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但沒有這一刻讓他覺得心動不止,瘙癢的他需要狠狠抱住什麽才能緩解。他看不上漂亮的貓咪,對迷人的豹子情有獨鐘,而這頭豹子終于停下了她的腳步,施舍了他一眼。

他欣喜若狂,全身被陌生的情感卷席,以至于大腦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丁點兒的真實感。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的力道,按在她腰上像是要往懷裏攬。他聽見了對方輕笑的聲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嬌媚,有點冷有點啞,像是夢中描繪了無數次的模樣。

“那就行。”他嗓子沙啞道。這份情感來得莫名又荒謬,帶着不可知的恐懼,卻讓他渾身興奮至顫栗。他擡起另外一只手,虛環在秦望舒身後,卑微又虔誠,像是在擁抱。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什麽時候發現的?”

秦望舒不意外夏波的問題,她按在對方胸膛上的手滑向背後。寬闊的背宇,鮮活的□□,妙不可言的生命。她突然收緊了手,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其中。

“轉身後。”他享受地嘆了一口氣,虛放的手終于落在了對方身上。他曾聽聞,女人是男人的一根骨頭,只要找對了,身體都是分外地契合。“但用了一會兒才想明白。”

“你本不用和我共享後山的消息,但你當着所有人面說了。蔡明暫時用不上,張雪卻是個定時炸彈。秦家村像是密不漏風的鐵桶,秦蘇是個突破口,你想得到,對方也想得到。”

秦望舒勾起嘴角,有些滿意道:“繼續。”

“下山的路被堵住,你不會坐以待斃。但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你不可能貿然出擊,只有用張雪去試探。秦蘇是你故意留下的幌子,張雪雖有小心思卻也算不得壞,秦蘇護不住張雪但她能護住秦蘇。被驚動的蛇第一口咬的是打草人,張雪是很好的餌。”

秦蘇是秦家村的人,出不出事他們這些外人都管不着也沒有權利管,但張雪不一樣,她是他們的人。秦家村若是要處置張雪,怎麽也繞不開他們,一旦有了争紛,局勢必然會打開。她動機不純,賭的就是多年對張雪的了解,毫無疑問命運是偏愛她的,一切都找計劃進行,只是她沒想到張雪這麽快就想通了。

她沒騙張雪,這次安排并非蓄謀已久,而是臨時起意。去與不去的主動權,她交在了張雪手裏,而張雪——也如她想象中那般心善,而且,她是真不知對方來得這樣快這樣猛,無論張雪是否知道,她都得承認,她失誤了。

“真是狠心。”夏波聲音裏帶了些微薄涼的笑意,他問道:“你會這樣對我嗎?”

男女之情是天平上的砝碼,多和少決定了輸家與贏家。女人感性且天真,三兩句甜言蜜語就能敲開心門,水乳交融便在心裏留下印記,大部分的結局在一開始就已注定。白月光與朱砂痣都是日後的幹米粒和蚊子血,當一個女人開始讨要承諾時,她便與千千萬萬個普通平凡的女人沒了區別,男人也是如此。

她笑着沒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了他。夏波胸腔一震,似乎在笑,他低下頭,高挺的鼻梁蹭在了她頸間,清醒道:“望舒,你自己有槍。”

他的手按在了她不知何時鑽進的衣袍中,那只纖細靈巧的手指只差一點兒就勾在握把上。他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巧的是他手從秦望舒腰後繞到前面,不知不覺間挑開了風衣的扣子,那有力過長的手指也只差一點兒就摸住了槍管。

秦望舒抓住了他的手。小手與大手貼合,十指相扣,天衣無縫。“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擡起頭,眉目含笑,似在傳情。“聞出來的。”

秦望舒悶悶地笑了起來,她重新倒在他的臂膀上,認真道:“我之前說的話不作假。”

夏波道:“我也是。”

秦望舒捏了捏他的手,道:“數三下?”

夏波道:“一。”

秦望舒道:“二。”

夏波道:“三!”

兩人迅速拉開距離,拔槍上膛一氣呵成。

“望舒。”夏波含情道。

“夏波。”秦望舒也不遑多讓。

兩人對視了幾秒,扳回槍膛放進懷裏。夏波率先伸出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鍋裏的水已經燒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氣流上升,争先恐後從厚厚的鍋蓋旁擠出,頂得鍋蓋撞在鐵鍋上發出噠噠的碰撞聲。

“繼承人是你們的人。”他面對着秦望舒,一步一步朝着門的方向後退。

“教堂的。”秦望舒區別道。

“你也是教堂的。”夏波意有所指。

“不一樣。”秦望舒提醒道。

金城這樣極其勢利的人,不可能放棄賣女求榮的天大好事,所以他也不會說。他不說,夏波自己也不說,那看似最不可能的葉大帥反而成了最有可能的人。

教堂至少暗地裏有兩個派系,一派支持葉大帥,就像秦望舒之前所說共分巴蜀,天下太平。一派別有心思,繼承人才能成功下手且無事發生。鴿派與鷹派主張不同,但終歸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會真打一家人,所以倒黴的只會是外人。

“我怎麽相信教堂不是自導自演?”他适時的提出疑問。秦望舒嘴裏的話,可信度皆要對半打折,剩下的五成還要再三斟酌思考,所以他難免懷疑。“王權之下,自古只有一言堂,教堂兩派明争暗鬥,葉大帥當是棋盤上十分重要的棋子。”

“一步錯,步步錯,教堂到底是真如此寬容,還是——”他湊到秦望舒耳邊,彎了一點腰,高大的身影蓋在她身上,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親昵。“你攔了下來?”

這個猜測并非夏波無放之矢。他對教堂了解得不多,所有的消息都來源于秦望舒零星的吐露,還得确保她說得都是真話。信息交換時,他相信秦望舒所有的話,細微一品,秦望舒的身份就格外值得推敲。尤其是她曾問他想不想坐上那個位置。

假設教堂真分兩派,秦望舒自稱為鴿派。鷹派想殺葉大帥,扶植繼承人上位,或許是效仿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多此一舉但名正言順。鴿派知情此事,有阻攔卻未有實際打壓行動,換而言之便是在底線之上的放縱。但秦望舒不止一次觸碰到了底線,明目張膽,堂而皇之。

如此設想,她鴿派的身份就很是可疑。他想到秦望舒的傳聞——神父和主教最寵愛的修女,寵愛?他突然領會到了這個詞更深的含義,盛名之下的強權,于是不得不寵不愛。

他荒唐地生出一個想法,或許教堂并非只有兩個派系,而是還有第三個。

比如,秦望舒。

霎時間,他心如擂鼓,血液沸騰,眼裏亮起前所未有的光,灼灼地盯着秦望舒。“那個提議還作數嗎?”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問道:“什麽?”

“位置。”他試探道。

秦望舒笑而不答。她伸出手,愛惜地摸了摸夏波的臉,靠近下巴位置有些紮手,是發青的胡茬子。動作自然而又娴熟,仿佛多年的戀人。

有些話,并非要言明。

他們朝着人群靠近,村民自發地圍成了一個圓,把張雪圈在其中。他們手裏都拿着一截樹枝,細細的帶着天然的彎度,還有沾着雨水的樹葉。

秦老爺子站在張雪身旁,端着一盆正冒着熱氣的血。他開口說着不知名的方言,低沉又莊重,周圍的村民跟着一起,聲勢宏大肅穆,精明的面容一時間像是鍍上了一層聖光,隐隐和教堂裏聖女瑪麗亞的雕像重合。

秦望舒嘴角攜着一抹冷意,她和夏波被擋在人群外。她透過縫隙看見了過分安靜的張雪,宛若沒有生氣的木偶。歌聲越來越高亢,像是着戰歌聽得人熱血沸騰,最後一個音符終止在秦老爺子舉起的盆。

毫無預兆的,一盆血澆在了張雪頭上。

秦望舒愣在那裏,面無表情。

濃稠的鮮血把張雪染得幾乎沒了人樣,腥臭味随着的微涼的山風迅速散開,令秦望舒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她視力極佳,那盆血從頭到腳蓋住了張雪,黑色的發絲沾了血,一縷一縷的,笨重的貼在頭皮上,血液順着四面八方的紋理流淌,在斷崖處拉出了絲。

張雪的臉已經看不清,她似乎閉上了眼睛,濃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聲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裏引力下又緩緩在地上蔓延開。

古時有魚妖,興風作浪,千畝良田被淹,顆粒無收,百姓餓死,民不聊生。衆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稱其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兩對童男童女祭獻,以換平安。村民照做,風調雨順,家家和樂,故代代相傳,河中有靈。

河中有靈,河中有靈!

秦望舒捏緊了拳頭,輕聲道:“我後悔了。”

張雪可以被欺,被害,卻不能接受這樣的辱。她牙關緊咬,重得她口裏沒了知覺,蓄積的口水粘稠發苦,像極了張雪身上的血。

“他們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開。掌心捏得發白,一如她此時臉色。

秦望舒沒聽,她固執道:“可以成功。”

離她最近的村民約莫是三米的距離,她沖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開槍可以同時進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爺子反應過來之前,用槍威脅換取張雪的命。

她食指無意識地勾了勾,整個身體繃緊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時準備實現腦中的計劃。

夏波攬住了她肩,無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澆得她如落水狗,狼狽不堪。她張着嘴,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長安慰人,于是道:“這是你選擇的,不是嗎?”

這話如當頭一棒,敲得秦望舒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她與秦蘇不久前才說過,如今就輪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繼續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顫了顫,她的手被夏波蓋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溫暖而幹燥,驅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圖焐熱。她不是矯情的人,眼見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緒壓了下來。

“你說得對,至少她還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見了腥的貓,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張雪。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有後悔有冷漠,她和張雪的總總往事在腦海裏一下子過了個遍,相識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時的憤怒消散後,她發現自己并非真的後悔把張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離了她的畫好的軌道,她自覺權威受到挑戰。她高位許久,差點忘記世間萬物本就多變不可測。權術的玩弄讓她執意給所有的人和事規劃走向,規規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當然,反叛者,惱怒心慌。

她想當神,從未掩飾過。只有神才能安排每個人的命運,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當了作家。或許一開始只是為學習看書,但當她寫下了第一篇故事時,有什麽埋藏在深處的東西在她還未意識到時,悄悄紮下了根。她以為興趣使然,直到她認識了張雪。

這個長得與菟絲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歡伏在桌前奮筆疾書,修長的脖子線條優美,無意識地勾得秦望舒手癢。她寫作時認真又專注,像是陽光下的聖母瑪利亞,美得炫目,但文章卻又空洞無味。

準确地說,凡是讀過幾年學堂的人都作得比張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個人付出了努力,為什麽成果卻能如此之爛,抱着這樣的好奇,她與張雪成為了朋友。她記得那天,陽光正好,她閑來無事與張雪講起了《小美人魚》的故事。

藍色的天空上飄着雲朵,柔軟似棉花糖。藍色的窗簾飄在張雪身上,她柔弱似嬌花。她不喜歡小美人魚的結局,心疼和懊惱的模樣令她看上去可憐又可愛,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寫了這個故事。

她寫時在想,命運多舛,是不可抗、不可違嗎?好人善事做盡,真無回報嗎?惡人揚名,真無報應嗎?寺廟裏的香火那樣旺盛,蠟油層層壘砌,檀香香過反臭,大殿裏的菩薩啊,莊嚴寶相,端坐蓮臺。她垂眼看人,看衆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愛之下是否是目中無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卻快意的令她靈感勃發。神佛無法辦到的事,她亦無法辦到,但她有生花妙筆,紙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筆和紙上的神,她要誰生便能讓誰生,她要誰死便能讓誰死,她偏愛誰,命運就格外眷戀,她厭惡,磨難就接踵而來。

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刺激、大膽又酣暢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猶如醍醐灌頂,情感伴随而來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傑。芸芸衆生都是那幕布一樣的存在,只為襯托。

“你知道瑪麗嗎?”她緩聲道。“十八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死于法國大革命,享年三十八歲。她短暫的一生裏有兩句名言。法國人民連面包都吃不上時,她甜蜜地笑道:那他們為什麽不吃蛋糕?她被推上斷頭臺時,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說:對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前者是假的,但被後人洩憤在這位熱衷于打扮得皇後身上,三人成虎,就這麽被扣在了瑪麗頭上。後者是真,但迫于人民的不信,被傳砍頭的人會被綁起來并堵上嘴。”她頓了頓,目光專注認真,未曾從張雪身上離開片刻。“就像她這樣。”

張雪嘴沒有被堵,但在被秦望舒放棄的那一刻似乎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筆下的人物,從她決定了命運那一刻起,他們也被禁止發聲。

秦老爺子的舉動只是一個開始。那盆血澆下去後,他用手上拿着的樹枝抽在張雪背後,秦望舒不知道輕重,但在秦老爺子揮下的那一瞬,她好似聽到了呼呼的破風聲。

她沒忍住,閉起了眼睛,立馬又睜開。

血好似無窮無盡,地上綻開的大朵血花連成一片,還在盛開。張雪已經成了血人,黏稠的血液像是貼在了她身上,流不盡,也掉不完。血腥味越發的重,她捂住口鼻也仍是無法阻止蠕動的胃,她忍不住幹嘔。

這只是開始,她心裏明白。

退下的秦老爺子被另一位村民接替,又是一碗血,從頭到腳,緊接着破風而來的樹枝。先是中午吃過的飯菜,混着胃液一股漚味,之後是胃酸,到最後吐無可吐,只剩下單純的生理反應。

一只手攀上了她背部,輕輕地拍了又拍。她心力交瘁,巨大的疲憊卷席而來,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地睡去。她掏出手帕,是張雪扔掉的,她撿起來想找個時候還了。

帕子染了點灰,擦嘴完全沒問題。她睜着通紅的眼睛看了幾秒,又塞回了口袋,她啞聲拒絕了夏波的好意,直接拿袖子在嘴上抹了兩把。

神聖的祭祀還未完,繞成一圈的村民都端着一碗血,後面還排着長長的隊。發亮的眼睛,粗糙黝黑面容遮不住的興奮,愚昧和無知把他們變得不像是個人,骨子裏的野蠻和嗜血被喚起。

這是一群畜生,她心道。但始作俑者是她,所以她也是畜生。

“但圍觀者裏有一位畫家大衛,他用鉛筆速寫了當時的情景。瑪麗只是被綁住了手,收集大人物臨死前的臺詞是劊子手桑松的任務之一。”她咽了一口口水,食物分解的酸臭味在口裏發酵成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像是血。

她捂住胃,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生理反應,又隐隐開始複蘇。夏波見她難受,伸出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下來。

她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慘白的面色襯得她漂亮的皮囊宛若妖魔。她不知,只是繼續道:“盧梭在《忏悔錄》裏說瑪麗是一位崇高的公主,但因為書記載的歷史并不嚴謹,所以有待商榷。可有一句話以瑪麗為原型,流傳至今: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秦望舒那時才十八,不知道作神的代價,只記得那種随心所欲的感覺。懵懂的她以淺薄的見識傳授給了張雪。張雪也十八,花樣的年紀,她們都太年輕。

神無所不能。

如果她是神,能不能救出張雪?如果能,她救出了張雪,又保不住,算什麽無所不能?如果不能,連張雪都救不了,她又算什麽無所謂不能?

她不是神,一開始不是,現在也不是,也從未是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恍惚間被輕輕地推了一下,如夢初醒。她看見秦老爺子端着一碗血站在面前,精明的臉帶着特有的匪氣,笑出了一口稀疏的黃牙。

他把碗遞上前,搖晃的血飛出一點,沾在了秦望舒的襯衫上,迅速蔓延。他道:“秦小姐,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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