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同類(上)
同類(上)
秦望舒記得自己第一次感到害怕時,是小時候和隔壁的妹妹在一起踢毽子。時間過去太久,久到她偶爾回想起這件事時,妹妹整個人都是模糊的。
她只記得那個雞毛做的毽子。被一塊小碎布裏面塞了點東西包了起來,插上了幾根殺雞時特意從屁股上拔下的幾根毛,紅繩繞幾圈,打個死結,就成了。簡陋到沒有毽子的她都很難生出羨慕之情。
她母親的針線活很好,總是會去集市上買一些幹淨的帕子。便宜的是粗布那種,貴的咬牙也會買上幾條紗的或是絹的,絲綢只能看見時心生敬畏地摸上一把就不錯了。
母親的針線盒是一個撿來的生鏽鐵盒子,藍色印着漂亮的洋文,她看不懂卻也能感覺到這盒子的貴重。鐵盒子很大,裏面紮好了各色的線,素雅的、亮麗的、貴的、便宜的。每當母親從集市買了手帕後,她就會坐在院子的樹下,挑選線和針開始繡花。
便宜的布料對應的線大都便宜,但也會用上一些貴的線穿插在其中,母親手巧,繡出的花樣總是整齊又漂亮,每次帶着一籃子繡帕去街市上售賣時,總能被搶光。
但就是這樣的母親,從來沒有給她繡過什麽,哪怕是一塊繡帕。
雞毛毽子壞了的那天,天格外高遠,藍得比她在店裏看到的最漂亮的藍色絲綢還要好看,但沒有白雲。那時候已經是秋天,她穿着長衣長褲,在最舒适的季節裏玩耍。院子裏的梧桐樹掉滿了落葉,她踩上去喀嚓喀嚓地很是清脆。
隔壁妹妹帶着兩個橘紅的柿子,敲響了她家的門。梧桐樹不結果,只有落葉,每年秋天,她智能眼巴巴地望着一牆之隔的柿子樹。圓盤似的紅藏在樹葉下,沉甸甸地壓得枝頭都有些彎。她戳了戳,軟軟的,像是妹妹的臉蛋兒。
那天的事情她記得很多,唯獨把最重要的忘了。毽子似乎是她弄壞的,她不确定,印象中那個沒有臉的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只是一個毽子而已,為什麽妹妹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母親的脾氣很不好,在她記事以來鮮少和顏悅色過。她隐約有些印象,母親也曾對她溫柔過,但随着打罵一天比一天多時,她确信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個夢。夢裏有愛她的母親,回家的父親。
對了,父親不回家,常常一個月才見上一兩次,母親所有的情緒都是對她發洩。她見過炮仗,一點就炸,和她母親一樣。母親總說,父親不回家是因為她是女孩,若她是個兒子——每到此時,母親就會癫狂,模樣像是夜間寺廟裏的夜叉。
她想,若她是父親,她也不回家。
生活并非完全一成不變,毽子就是轉折點。妹妹的哭聲引來了母親,她看見秦望舒手上壞掉的毽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拿起掃帚打。掃帚是父親做的,細小的樹枝摘幹淨葉子,綁在曬幹的竹竿上,很大也很重,但掃落葉時格外快。
她衣裳穿得少,掃帚打在身上像是一根根小竹條抽在肉上,樹枝有彈性,打上去時只感覺木木的,可沒過幾秒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皮下要鑽出來的疼。她不陌生,只當母親像往常一樣發洩完了,她就沒事。可那一下又一下的掃帚像是沒有頭,她被打得亂竄,到最後她跑不動了,躺在地上蜷縮在一起。
她眼睛哭得已經看不清,嗓子像是用沙礫磨過,可母親還在發洩。她抱着腿,一遍遍道: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天暗了不少,身上疼得她已經麻木了,只是摸上去燙得厲害,像是醫館裏發熱的病人。母親已經停了手,掃帚很重,一直打也是會累的。她心裏生出一股慶幸,只覺得都結束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見到仍是氣頭上的母親,張開手要去抱。妹妹說,母親喜歡那個小孩時,就會抱住。她有哥哥,但母親卻總是愛抱她,是因為最喜歡她。
秦望舒沒有哥哥,但她想抱抱母親。如果母親抱了她,她就選擇原諒她。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卻被母親狠狠一推。她聽見母親尖酸刻薄的聲音,歇斯底裏道:是你,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麽不是個兒子?為什麽不是?
她坐在地上,努力睜大眼想看看母親,但眼前視線仍是一片模糊。可能并不是模糊,只是母親去世太久了,她早已忘記了這個女人的容貌,她只知道母親的繡花針真疼。
紮在肉裏,一下又一下,比掃帚和竹條還疼,可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只能機械地道歉,一遍又一遍。是她,把大師說好的兒子擠走了,是她讓母親這樣生氣,是她讓父親不回家——
是她,壓根就不應該被生出來。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麽過完的,只覺得真疼啊。疼得她認為死也就是這樣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針都十分害怕。聽到針落地的聲音,會以為自己全身被針紮得流血,見到針便會立馬向母親道歉,到後來,在夢裏母親把所有的繡花針一根根紮在了她身上。
她聽見母親說:要是沒有生你就好了。
要是沒有生她就好了。母親不願意抱她,是不喜歡她,父親不願意回家,是不喜歡她們,沒人喜歡她,所以她活該被針紮。
秦望舒抱住了自己的雙臂,那種被針紮的感覺又似乎跨越了十多年的時間,再次回到她身上。她看着這碗鮮紅的血,覺得渾身都開始疼了起來,她膝蓋發軟,忍不住要跪下去。
像記憶中那樣,跪下去道歉。
“我先。”夏波用手擋開碗,隔開足夠的距離後他順勢抓住了碗壁。鮮血在碗中搖晃,幾次都要沒過碗口,最後又落了回去。
秦老爺子不讓,他也不放手。兩人僵持不下,最終還是秦老爺子退了一步。他看着秦望舒,感嘆道:“秦小姐可真是找了個好男人。”
夏波笑了笑,沒否認。他端着碗,另一只手拉出秦望舒的手,握在掌中。他拉着秦望邊走邊道:“我參加過戰争,很小的那種。”
“你知道嗎?”
秦望舒看見那碗血被夏波拿走後,她松了一口氣,像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她強迫自己的視線從碗移開,看向了夏波。自從那暧昧的一抱後,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男女之間本該就天生吸引,她見多了說多了也做多了,心如止水,但夏波似乎當真了。
她覺得可笑,但沒有戳穿,看着夏波揣着明白裝糊塗也不覺得排斥。他們兩個各自為營且立場不同,遲早會像與秦家村這樣撕破臉,但凡有丁點兒情感的投入都是浪費。
她本不想回答,卻聽見自己聲音道:“地痞鬥毆嗎?”
“算是吧。”夏波的心情似乎很好,難得沒有争辯。秦望舒的手已經熱了起來,他沒忍住捏了捏,骨骼明顯,不軟不硬,帶着适中的繭子。“那是我第一次殺人,你應該還撲在母親懷裏撒嬌。”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他心情越發的明媚,眼底都有了笑意。
“殺人也沒想象中那麽可怕,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血腥臭了些,你一旦适應了就會發現這和你踩死一只螞蟻、殺一只雞、吃豬肉沒有區別。”
他越過了人群,一腳踩在鮮血上。秦望舒猶豫了一下,也踩了上去。血液黏稠,卻也沒有那麽黏稠,踩在腳上和水沒有區別,只是在她擡腳間,會拉出一條條通紅的絲,像是抱住了她的腳。
夏波注意着秦望舒的情緒,見她一切都正常,繼續道:“你不會因為踩死一只螞蟻愧疚,因為蝼蟻本該死。你也不會因為殺雞感到罪惡,雞養着就是被人殺得吃。你更不會因為吃了豬肉覺得惡心,你只會想着肉好不好吃而不是發現這是屍體。”
他停在了張雪面前,腳底下的血一層又一層鋪開,到最中心的地方黏稠得像是要扒住腳。
“習慣了嗎?”
秦望舒轉過頭,雪地裏留下了一個個腳印,大的是夏波,小的是她。腳印裏是染了血的泥地,又黑又紅,很是惡心。血液艱難緩慢地流動着,最初的腳印已經看不見了,平整的血面像是一塊紅色的鏡子,鏡子裏的天空是紅色的,夏波是紅的,她也是紅的。
看不清臉,看不清身材,像是一團黑色的麻線,亂糟糟地伫立在裏面。她奇跡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适應了,腥臭味依舊,但她卻不在反胃。
夏波笑了一下,他舉起碗對準了張雪的腦袋,慢慢傾斜。血液順着碗邊拉出一片順滑的紅布,一差不差地澆在了張雪的頭頂。
“殺人其實很簡單,你若是瞻前顧後自然沒法殺人,但你只要想一想你不殺人的後果。你就會發現,跟自己的命起來,還是殺人好。”
一碗血很快就見底,但夏波沒有松手,他把碗整個都翻了過來,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拉得很長,不堪重負地掉在了張雪頭上,沒有濺起一點血花,而是順着滿是滿是紋路的血痂乖順的落到地上。
“試試?”夏波倒完後,甩了甩碗。他拿過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另外一個血碗,倒進了自己碗裏,或許是不小心,一碗血被他翻了一半,裝進碗裏後只有可憐的小半碗。
打翻得血流了他一手,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只是甩了甩,換了一只手遞到秦望舒面前。他臉上帶着些笑意,眼裏滿是鼓勵,大無畏地證實了他之前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覺得,殺人很簡單。
秦望舒沒動,她可以接受血腥味,可以面不改色地踩在血上,但她無法接受往張雪身上潑血這事。或許是她矯情,能踩死螞蟻,殺雞,吃豬肉,但她不會去吃人血饅頭。而這種愚昧的、肮髒的、惡心的陋習與吃人有什麽不同?
夏波輕笑了一聲,他手放得低了些,道:“人活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做選擇,很多選擇我們沒法選。不是說要更好的,而是兩害之間取其輕。”
他把手上的血往衣袍上擦了幾下,姿态強硬地把碗塞進了秦望舒手裏,又反手握住。以極快的速度往張雪身後一倒。碗幾乎貼着張雪腦袋,他借着身子擋住了部分視線,巧妙地制造了一個視覺誤差。
一切都完成在秦望舒還沒反應過來時。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咣當——一聲,碗在血水裏裂成了幾瓣,他笑得有些開心道:“人總得有些堅持,不分場合不分時候,所以惡人我來做。”
“你是幹淨的。”他的聲音突然放輕了,又重複了一遍道:“望舒,你是幹淨的。”
你沒有拿碗,沒有澆血,沒有向這愚昧的陋習低頭。拿碗的是我,澆血的也是我,我替你做,替你妥協。秦望舒猛地縮回手,她揪着胸前的襯衫,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只覺得喉頭滾燙,一向清明的腦子突然混亂不成邏輯,她轉過身,看見圍成圈的村民突然又冷靜下來。
“走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沒有情緒,和往常一樣。
她沒有等夏波,擡起腿就走,經過秦老爺子時,對方那打趣玩味的眼神好似把她看成了同類,先前僅剩的一丁點兒感動全變成了馊水上的油渣子,惡心。
她突然站住腳步,轉過頭在人群中一一尋找。她看見了蔡明,圓滾滾的身材在一群普通身材中很是顯眼,她也看見了秦蘇,瓷白的肌膚同樣矚目,他們手上都拿着一個碗。
人的視力有限,但她感覺自己看見了他們碗底裏幹涸的血跡,在白膩光滑的碗壁上,一道又一道。他們似乎察覺到了秦望舒的視線,紛紛低頭作逃避。她看向了夏波,他仍是站在張雪身邊,手上什麽都沒拿,卻滿是血。
他的衣袍是黑色的,上面有血卻一點兒也看不出痕跡。他站在血水中,身邊還有一個血人張雪,秦望舒卻覺得他比所有人都幹淨。
幹淨的是夏波,不是她。
她突然就想開了,問秦老爺子道:“祭祀完了還有什麽?”
“關柴房。”
她鞋踩過來,邊上沾了一些血跡,她瞧見了覺得礙眼,撇着腳往地上擦。“然後呢?”
“等一晚上,如果她還在的話,那就放出來。”
血跡似乎已經幹了,粘在鞋旁蹭了土有些發黑。秦望舒蹲下身撿了一塊小石子,一點點挑開鞋上的污糟。她做得認真,秦老爺子見狀正要離開,又被她叫住道:“是山神對嗎?”
秦老爺子被秦望舒問過不少山神的事,但兩人從未正當光明之下談論過。他皺起眉,掃了眼周圍,眼見其他人都沒注意,他才道:“山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罪的人,但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好人,罪人?”秦望舒停下手上的動作,她擡起頭,語氣微妙道:“秦家村就都是好人嗎?”
秦老爺子沒想到她會這麽問,臉上的老皮抽了抽。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聲音不大,并未引起關注,他有氣也只能憋着。他彎下腰,兩人距離拉近。他渾黃的眼珠下是一根根血絲,并不算黑的眼珠裏帶了些渾濁的藍。
“你是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