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糖葫蘆(上)

糖葫蘆(上)

秦望舒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目光灼灼,直白得像是要把她燒起來。她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氣,努力睜開眼睛卻又因為倦意朦胧而半眯着,長長的睫毛掩住了冷靜而清醒的眼神,一切都看起來那麽自然。

“睡多了?”她聲音有些含糊,像是黏稠的巧克力。

“嗯。”張雪坐在她旁邊,整個人一身血色,只有臉和脖子還有頭發幹幹淨淨。她神情有些恹恹,目光穿過火堆落在了對面的夏波身上。

他也睡着了,或許是多年的習慣,他身姿很挺。屋裏的稻草有限,大部分都給了兩位女士,他只夠淺淺鋪上一層不至于貼着地,過長的腿有一半都放在外面,看着有些可憐。

“我守夜吧。”張雪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後腦勺的大包還在疼,整個腦袋像是灌滿了水,只要她輕微動一下,就能晃出悶悶的響聲。

她有些煩悶,不僅是因為一覺醒來說要守夜得兩個人都睡着了,更是因為山神。“它還回來嗎?”

秦望舒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針正對着羅馬數字的二。她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過高的溫度讓她整個人像是泡在熱水中,四肢都難免有些怠倦。

“你很想它?”她說了一個笑話,像是要活躍氣氛,但對方并不領情。她笑了一下,扭着手與腳道:“淩晨兩點,一天中人最疲憊的時候,如果我是他,我已經下手了。”

“還是太謹慎。”她進一步活動着關節,肌肉與骨頭發出的□□像是要即将蘇醒的前奏,但血液裏暖暖的懶意卻又讓她使不上勁,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但也沒什麽不好。”她遠離了火堆,像是故意與張雪拉開了距離。周身的溫度驟然下降,她穿得單薄,立馬應激地爆出了一片雞皮疙瘩。“我可能護不住你。”

冷意逐漸驅散了身體裏的酥軟,她試着用最大力氣握緊一個拳頭,又松開。她指甲不長,只有淺淺的一點白色,紋路橫生的掌心裏只留下了幾個淺淺的指甲印,并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我不是魚餌嗎?”

她聽出了張雪話語裏的不滿,輕笑了一聲道:“兩碼事。”

她走向了窗戶邊,山裏的寒意伴随着無邊的夜色從破爛的木頭洞裏滲進。從她的角度看不見月亮,只有一層似霜的冷光鋪在地上,她回想起來時的路,大致确定了銅牛所在的位置,便靠近了那面牆。

屋內的空間雖不大,但一個小火堆的溫度有限,避開窗戶後她也只是維持在不那麽冷上。她站在木牆前,仔細檢閱着每一條縫隙,時不時把手指伸進去觸碰,最後停在了支撐木牆的木條處。

兩塊木頭被釘子拼接在一起,經過暴雨和日曬後,留下了一指寬的縫隙。她小心避開滿是鏽跡的釘子,按了按木牆,果然有輕微的晃動。她笑了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串鑰匙,跳了一個十字頭的,對着縫隙用力鑽動。

說來也是巧合,木屋看着破破爛爛的卻除了窗戶處,所有的洞都被補上了,杜絕了任何窺探外面的可能,只有那扇窗戶,卻還正對着一戶人家,但拼拼貼貼的木板仍是擋住絕大部分視線,只有些許可見外的洞。聯想木屋所在的位置,她覺得早上的判斷可能有些草率。

以絕佳的位置而言,這是最好被監視觀察的地方,但以這被打滿了的木板來說,又像是出于人道主義的隐私保護。奇妙的是,這并非是單方面的。即外面的人看不見,裏面的人也看不見。

她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手裏的動作又加快了幾分。雨季裏的木板吸飽了水,松軟的好下手,再加上這本就裂出了一條縫,秦望舒沒花多少工夫就成功地鑿出了一個洞,很小,只有鑰匙孔那麽大。

她閉上一只眼睛,托今日月色的福,她很快就鎖定了漆黑的一片是槐樹所在的位置。她的目力有限,黑暗的環境下她看不清銅牛,也看不清那些供品,最有意思的是她也沒看見銅牛腹下跳動的橘色火堆。

“火熄了。”她聲音不大,但在絕對安靜的環境下足以讓屋子裏的每一個人聽清。

“不可能!”張雪脫口而出。緊接着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牙切齒道:“我起不來。”

“沒什麽不可能的。”秦望舒确定了自己的猜測後,就回到了張雪面前,撿起對方身下的風衣套在身上。“你以為秦家村真有這個風俗?”

風衣帶着張雪的體溫和火堆的溫度,暖的剛入手都有些燙,但穿在身上卻剛好。她正要系起腰間的帶子,突然想到了什麽撩開半邊衣服,裏縫的口袋就露了出來。

“這是槍。”她指着鼓鼓的地方道。“你本有很多次機會拿走它,但你一次都沒把握住,甚至沒發現。你睡得不錯,槍都沒把你硌醒。”

“我只是被綁住了——”

“這不是理由,張雪。”她沒有聽張雪的解釋,打斷道:“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無論是蓋着風衣取暖,還是在上面睡覺,沒有一次你提出了疑問。”

她看着對方不甘的臉色,平靜道:“只有失敗者,才會找借口。”

“我是失敗者,但你的計劃卻少不了我。”張雪咬着唇瓣,滿臉倔強,就好像她不承認就不存在一樣。

秦望舒想了一下,無所謂地捏了捏鼻尖。她的手指已經暖了起來,襯得面上冰涼,理智道:“一樣的。有你沒你,結果都不會變,只是中途麻煩一些。”

她話剛落音,又立馬改口道:“不對,應該是更輕松。”

“我需要幫手,并非是我一個人就不行,而是我需要一個過程。”她彎下腰,攏了攏稻草,把張雪一直蜷縮在一起的腿拉直。做完後,又起身道:“科學是先有一,再一加一得到二,如此反複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數字。熟練的人可以直接跳躍這個相加的過程直接得到結果,我可以,但其他人不行。”

“我告訴你槍在我身上,然後呢?你沒有過程,你就找到不結果。”她笑了一下,開始往後退,直到周邊的溫度在一個不冷也不熱的地方停下。“我就算給你槍,你又能怎麽樣?殺了我還是夏波?然後呢,秦家村這些人怎麽辦?”

她掀起嘴皮子,明晃晃的火光勾勒出嘴角的冷意。“不過是個窩裏橫的東西罷了。”

她劈啦啪啦地說了一通,或許是心情好了,又彎起了眼眸。密密的眼睫像是炭筆畫出線,适中的眼白被擠得少了一半,原本不大不小的眼珠頓時就有些驚悚,眼眶裏看上去全是一片黑。

“我的消息大半來源于秦蘇,你與她關系好,她親親密密喚你姐姐,結果什麽好都沒撈到,反被人家将了一軍。張雪,離開我後這三年你都活到了狗肚子裏了嗎?”

“我以前怎麽教你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事若關己則命在第一,你對我倒是活學活用,怎麽對秦蘇就心軟了?就因為她是個孩子?”她聲音本就輕,兩人隔的距離也不算近,刻意拉緩的語調雖确保對方能聽清但在這樣的夜裏多了幾分陰森。“孩子又怎麽樣?當年你也不是孩子嗎?”

“淡黃色的西洋裙,稀疏泛黃的頭發,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白色的蕾絲手套。你抓着一串糖葫蘆,看見了一個乞兒眼巴巴盯着你。她衣不蔽體,渾身髒兮兮的還有一股惡臭,就因為她是個孩子,你同情她,給了她那串糖葫蘆。”

“糖葫蘆不好吃,就像是巧克力一樣。酸澀的山楂,醜陋的外表被紅色的糖漿包裹,甜滋滋的,多漂亮啊。你好心勸她慢點吃,別噎着,結果呢?”她盯着張雪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她推了你一把。”

“那時候元宵節,那年冬天格外冷,地上都結冰了。你那樣瘦,明明是七八歲的年紀卻因為常年卧床只有四五歲的模樣。”火舌跳動的舔舐着黑暗,半明半暗的界限清晰地印在她臉上,冷白的皮膚,鴉黑的眉,殷紅的唇。“冰水的滋味好受嗎?”

“是你。”張雪不是傻子,在秦望舒剛說起時就隐隐有猜測,直到現在徹底确定。“那個乞兒是你。”

“是我。”她毫無愧疚地認下,甚至向下的嘴角都揚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樣皮笑肉不笑,帶了點真心實意地歡喜,就連嘴角處的小梨渦都若隐若現。“你之後生了一場大病,很重,幾乎要死掉。”

她擡了下眉,迫人的眉眼松楞後少了些侵略的冷意,整個人神色看起來柔和不少。“你本來就是要死的人,重病纏身,縱使有家人呵護,湯藥伺候也不過是拖上一段時間再死而已。早死晚死都是死,有什麽不一樣呢?”

她沒有聽到張雪的回答,對方平靜的神色不亞于現在她。張雪其實是個很淺的人,淺到她一眼就能看穿,所以她與張雪的交往永遠都是簡單的,不需要費心的,就能收獲成倍的果實——如果她願意的話。

在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以一種大度的姿态避讓甚至不着痕跡的護着張雪的小性子,盡管對方乃至周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發現。她其實比張雪小上幾個月,按理說她應該是一個被呵護的身份,但她獨立慣了,總是下意識把自己放在了沖鋒的位置,無關能力與責任。

“你後悔嗎?”

童話故事裏總是有着許多神奇的事情發生,或許時光倒流,或許起死回生,現實中的她們都不過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人,只不過是東風和西風的關系,但她是作者。她也有故事裏那樣的魔法,針對紙和筆的世界,她完全可以安排宿命,又将其颠覆。

“我不知道。”

秦望舒的問題實在很難回答,若是回到那天元宵節,什麽都沒有經歷過的張雪會十分讨厭,甚至用自己匮乏的詞彙量去咒罵,但也只是這樣,她不會想要一個乞兒死,最多能做的便是避開會發生的事情,或者冷冷的在地上丢下那串糖葫蘆。

她做不出嘲笑,也做不出鄙夷,那時候的她實在是太幹淨了,她整日與閻王搶命,努力活着便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死這個字眼在她看世間裏沒有比這個更惡毒的了。她深知死的恐懼,深知死的可怕,便不會輕易地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哪怕當年的秦望舒差點害死她。

“可能就是命吧。”她低下頭,這些過往的探究都在時間下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并且索然無味。“如果你想要讓自己良心好受一些,那我可以僞善地告訴你,我不後悔,我很高興自己能拯救一條人命,并且慶幸自己還活着,不需要以命換一命。”

“盡管那個人不需要我救。”

秦望舒沒說話,她思考了半晌道:“要的。”

她看見張雪驟然擡起的眼睛,幹幹淨淨,像是涓涓細流裏的鵝卵石——圓潤,漂亮,清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或許對方不會相信,某些程度上,張雪在她心裏确實是這樣的形象。

“你不是她,所以不知道那串糖葫蘆對那時的秦望舒有什麽樣的意義。”

她自第一眼見到張雪時,就覺得對方像是個精致的洋娃娃。她兒時與母親為數不多的幾次出門裏,有鋪子售賣針線縫制的娃娃,不是什麽好布,但針腳實在出色,勾得她心心念念。長大後,她通讀聖經,知道了這是魔鬼的誘惑,俗稱欲望。

欲望藏在心裏,随着時間的醞釀,開出了一朵花。她還記得鋪子裏的娃娃,它們依舊勾得女孩子們心神蕩漾,但已經不能讓她泛起漣漪,她把目光投向了更加精致逼真的西洋娃娃,但這些娃娃都比不上當年那個對她施放了一丁點善意的女孩。

女孩頭發稀疏發黃,一臉菜色,瘦瘦小小的模樣像是猴兒。漂亮的公主裙在她身上一點兒也撐不起來,只讓人覺得偷穿了大人的孩子。若是娃娃,她一定是會被留下來吃灰或是賤賣的那個,若是尋常人家女兒,只讓人覺得命不長久是個賠錢貨,可就算是這樣,秦望舒也想擁有她。

她會給娃娃買很多小衣服,如果不合身,她會親自學女紅量身定做。若是女兒,她定是寵着哄着,命不長久也不是不能活,賠錢貨就當打水漂買了一場鏡花水月,空歡喜也是一場歡喜。

“你就當作是僞善,但我之前說的話,是真的。”她回想起那段記憶,時隔已久的情感被磨的只有很淡的一絲痕跡,其中的分量依舊讓她觸動。“我會保住你,不是說說而已的。”

“我是人,神沒有過去,但人有。”她嘆了一口氣,解釋道:“如果不是那串糖葫蘆秦望舒已經死了,她等不到教堂的收養,和你只能在地下相見。”

“別不信。”她笑了下,躍動的火光描繪着她的容顏,橘色的光顯得她溫情脈脈。“小乞丐是有心的,她做了那樣的錯事,心虛、愧疚、後怕都有,所以不信神佛的她開始每天求神拜佛。她被教堂收養後,存下了每個月發放的錢,分毫不差地給了女孩的父母。”

“你家挺遠的,來回就要花去半天時間。那幾年裏我沒給自己置辦過一件東西,衣服破了穿別人剩下來的,鞋子壞了補補還能繼續——”她沒有多談,輕描淡寫地概括了那段難堪的日子,話鋒一轉道:“你讀書的事我知道,包括留學,這些我都了解過,我寫了信合着那些錢都放在了信封裏。”

“你家境只是尚可,早年為你治病家底便空得差不多了。那場幾乎要了你命的病——”她舌頭舔過尖利的後槽牙,頂在了臉頰處的軟肉。“我進教堂時,你父母正商量着放棄你。全家四口人,救你都要死,不救三個活,他們很愛你,但他們不止你一個孩子。你是幸運的,教堂那筆錢是及時雨,我承諾每個月都會寄錢,成功地把你從棺材裏搶了回來。”

“他們很守信,這筆錢答應我花在你身上,就沒有一點兒花在你弟弟身上。”她抿開淺淺的笑意,沒有被肌肉壓迫得眼眶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淩淩的,是與張雪一致無二的幹淨。“你在的報社是最大最有權威的報社,你有才而且留過學,但和你一樣的女孩很多,她們都是高門小姐能給報社不少助力,權衡利弊,憑什麽選你?”

“是你幫了我?”張雪艱難開口,晦澀喑啞的嗓音顯示了她劇烈波動的心,毫不知掩飾。“你用教堂去壓了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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