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親昵(下)

親昵(下)

滿腹的情緒有了宣洩,張雪的焦躁一下就減輕了大半,她甚至不再夾腿。在秦望舒再次捏她耳珠時,她清了清嗓子道:“還要多久,衣服都要濕了。”

張雪語氣中透露着怪嗔,與秦望舒之前的話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她被威脅了,不得已配合。

秦望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低低的笑了起來。從聲音裏聽來,似乎真是很高興,但張雪見慣了她虛假的模樣,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還是她那句話——惡不惡心?

“勞煩生個火?”秦望舒擡高了嗓音,她沒有轉頭,似乎篤定了對方就有辦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聽見夏波的腳步聲很輕很輕,哪怕在這樣的環境中若非她刻意,幾乎都要以為是錯覺。她眼角的餘光裏看見一個黑影去牆邊去了柴。木頭相撞的聲音清脆又帶着某種質感,她斷定他拿得不少,可走回來的腳步依舊輕得不可聞。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血痂被水泡開後重新散發出濃重的腥味,她看不見木盆裏的水,只能用手指感覺到有些涼有些稠。張雪的頭發浸在水裏,她張開五指插入其中,一梳到底。

木柴被放在了地上,這不是住人的屋子,自然是與外面一直無二的泥巴。像是打狗的肉包子,悄無聲息的,偶爾有木頭碰撞的聲音,不同于之前的清脆,帶着某種情緒沉悶悶的。

她順着水把張雪的頭發收攏在手裏,托着她的舉起來。如柱的水落在盆裏,說不出的動聽。水聲漸小後,她貼着頭與尾反方向用力,又是一陣高高低低的水聲,這次帶了一些雜音,并不利落。

稻草輕飄飄,歸攏壓實間摻和了空氣,嘈嘈雜雜又嗡嗡的,像是未知語言又像是昆蟲薄翼的高頻顫動。衣袍是柔軟的,理應無聲,可手指肌理拂過又成了一種莎莎聲。咯噔的金屬碰撞,清脆又冷硬,打破了房間的沉寂。齒輪摩擦發出嚓嚓的聲音,哄地一下炸開的火花像是在秦望舒耳邊。

頭發間的水已經被擰幹了,她用帕子小心地包了起來,扶着張雪起身。濕漉漉的發根止不住地往下落水,一滴又一滴,安靜且無聲。

稻草燃燒是一場無聲的視覺享受,火像是病毒迅速侵占蔓延,從一根到一堆,碰到了木柴要多費一些時間攻破細胞壁,最後啪地一下炸開,如同打響的某個信號。

他們幾乎是同時轉頭,還不壯大的火苗瑟縮着,搖擺不定最終的歸宿,最後規規矩矩地保持了中立。他蹲在火堆旁,前傾的身子帶着雄性極強的侵略性,但溫暖的橘色柔和了他的棱角,深不可見的眼睛都像是淺淺的溫暖。

“你先。”他或許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展示出與情報和這段時間不符的修養。

秦望舒一時間腦子有片刻空白,但她很快又掩飾過去。她并非沒有事做,張雪就是一個很好的幌子。火堆旁的稻草被夏波特意清理過,空出一片隔離帶,張雪和她坐在了對面。濕的帕子沒法絞幹頭發,但她還是這麽做了,不緊不慢下支撐出足夠多的時間。

手上的動作帶動了她的思緒,從後山到血祭,一件件事攤開在她腦海中,像是被放大的畫,纖毫畢現。她眼睫顫動,開口道:“今晚山神會來。”

這是一句廢話。她又繼續道:“後山的寺廟應該是山神住的地方。”

顯而易見的答案被她點在了明面上,對張雪而言算是一個信息點,但仍不能掩蓋其本質也是一句廢話。

“今晚我們守夜。”

兩句廢話總結出了一個勉強可用的結論。張雪不明白兩人打的幌子,她聰明的保持了沉默。夏波撥了撥火堆,秦望舒的意思很好明白,無用的三句話串在一起倒着看就是再淺顯不過的明示。他不意外秦望舒的想法,但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這麽肯定山神一定會出現。

他與秦望舒複盤中推斷出山神是被秦家村圈養的信息,但又從血祭中發現了關于山神更深的秘密,抽絲剝繭地鎖定在了某幾個人身上,可就是在答案呼之欲出時,他才更不明白秦望舒的做法。

“你敢肯定是甕中捉鼈?”不是黃雀在後?

“我們都有依仗,不是嗎?”秦望舒聽出了他未完的話。

這對她而言是一場豪賭,秦家村沒有籌碼,只有一張虛假的山神借條,她贏是不得已之下的雙贏,輸卻是張雪的一條命,某些不公平從一開始就注定。她不想在這個争論點上多費口舌,以免張雪知道得太多。

張雪是顆定時炸彈,只能在模糊的一定範圍內控制,無法精确到分毫爆炸。這是為人的缺點,卻也延伸了更多可能性——比如從一個炸彈變成一堆連鎖反應的炸彈。但不管哪種,張雪的爆發都存在着極大的傷己可能。

夏波擡起眼,盈盈的笑意在面上,冷峻的面容像是化開的春水。他視線落的未知格外巧妙,借于秦望舒與張雪貼得極近,一時間無法分辨他到底在看誰,只是配上那俊美的容顏像是層層蕩開的漣漪,實在讓人難以糾結關鍵點。

“你們認識?”他率先打出了一個試探,葉大帥中關于秦望舒的情報并不多,他之前言語中有些透露,卻也不多,這下算是賣好。

“認識,時間不短,三年吧。”她收下這個賣好,準确的給出了答案,并且極為罕見地交出了主動權。

夏波有些詫異,他對秦望舒的了解比對方想象中要深,所以這樣不符合常理的事情發生時他第一時間不是高興,而是戒備。可機會實在難得,他大腦甚至沒有理智地做出應對,他就草率開口。

“上車時見你們一左一右夾着金小姐坐,也不交談,還以為你們交情不深。”這句話帶着強烈的窺探,他說出口時已經意識到了失禮,但帶着某種險惡的心思,他沒有停下。

“鬧了一些矛盾,來往少了,但交情總歸在那兒變不了的。”過長的手總是令人厭惡的,換做以往她早就直接砍斷,可這次——她盈盈的笑意不比夏波少分毫,堂而皇之地冒犯被她打開大門,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若是夏波不識趣,他該順着繼續深挖。他片面地從秦望舒口中聽到了她與張雪的過往,少女的友誼放到現在稱上一句閨中密友也不過如此,但他大腦的警報已經拉響。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都瘋狂預警,他不能再上前了。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秦望舒以為這場試探要這樣告終了後,他道:“包子好吃嗎?”

這是一個絕妙的切入點,讓已經興致缺缺的秦望舒為之一振。她眼裏像是驟起了一朵小火苗,細看卻不過是搖曳的火光。世間的平等根本不存在,教堂與葉大帥,秦望舒與夏波,這些挾裹在自欺欺人之中的糖粉根本無法改變苦酸的內核。

有一天,完美無瑕的雞蛋突然裂出了一絲極細的縫,無數的蒼蠅争先恐後。

“不好吃。”這是實話,她對食物無論懷着多高的情感卻也無法改變被養刁了的舌頭。“教堂的食物沒有你們想象中好,西式化的簡單是一種方便高效的飽腹感。我知道要餓死的滋味,所以不挑食,也不會浪費任何一點食物。”

“不會浪費任何一點食物?”夏波重複道。

“對。”

“哪怕這份食物倒在你面前,掉在地上,被野狗争搶,被人碾踩?”

夏波毫不掩飾的惡意,讓她看見了成群蒼蠅嗡嗡作響,她好心的退讓并未換來應得的善意,而是讓恐怖的複眼流露出極具人性化的貪婪。它們摩挲着前肢,就像是自腐爛中誕生的蛆,有些東西一開始便是惡心的。

“那得問問造孽的人了。”她亮起了獠牙,對準了伸進嘴裏的手。

“真是意外,秦作家竟然還有快餓死的時候。我以為神父和主教最寵愛的信徒應該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他輕輕地抽回了手,從腰間拔出熟悉的槍,獵食者與被獵食者的位置瞬間調換。

“我是教堂收養的孩子。”巨獸直面迎上了槍,敏捷的身姿讓她躲過了子彈,轉眼就逼近了獵食者,身份再一次互換。“我父親是個畜生,母親死得早,家裏沒什麽親戚就流落街頭當了一段時間的乞丐。與狗搶食,舔舐地上乃至鞋底的殘渣,你說得這些我都幹過,當然,夏軍官也應該深有體會不是?”

張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最後努力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她很難形容此刻的感受,在被夏波和秦望舒輕易決定生命時,她有過幻想自己為什麽命不好,可真相大白時沒有想象中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和認命。

他們都曾是乞兒,如今一個大帥面前紅人,另一個教堂裏最光鮮的信徒和最風光的作家。她想起了秦望舒的話,她或許是真的沒有血性,也或許是真不被看起。他們都曾是弱者,在荒唐的世道裏狼狽掙紮只為博得一絲喘息之地,沒有命運的安排,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有指責、輕視、嘲諷甚至辱罵,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覺得難堪和羞愧。她想起了秦望舒與她講的《醜小鴨》的故事,甜蜜鼓舞人心的美夢之下是血淋淋的現實,醜小鴨變不了天鵝,因為從一開始它就是天鵝。她張雪也沒什麽可忿恨不公的,世道不公,人生而不公,她無論怎麽戾吠,都改變不了是狗的事實。

她捏緊了拳頭,直到掌心傳來一陣刺痛才發現指甲斷了一塊,犬牙交錯的面像是利器,割不開兇性的狼,卻能輕易破開無用的狗。狼和狗都是犬科動物,可名字不一樣又如何是同一種生物?

她想起秦望舒的話,恍然間又深了一層理解,她是畜生,他們是野獸。

野獸的交鋒不會在意畜生存在,張雪的舉動不可謂不矚目,秦望舒和夏波都沒有施舍任何一個眼神,就連之前公平的視線都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倒向了一邊。或許他們發現了,但在野獸的世界只有同族和食物。

“過慣了好日子,有些記憶也就模糊了。與其問我,秦作家不應該知道得更清楚嗎?”獵食者顯然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他或許看過西方的鬥牛,藝高膽大下巨獸與被人觀賞的瘋牛沒有任何區別。“我不喜歡緬懷過去,過往皆是序章,唯有當下才是值得把握的。”

他又指着縮起來的張雪道:“你或許與張雪認識,或許交情不錯,但你之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是不是鬼話連篇慣了,是人是鬼都會分不清?”

“古有易子而食,你未見如何以為假?”她在高臺壘砌的鬥獸場,捕獵者舉着塊紅布,把她如瘋牛般戲耍。吹過的風帶着沙礫、尖叫、噓聲,在滾滾的灰塵中她如同得到真愛之吻的王子,褪去醜惡的外皮化作人。滿堂喝彩一時安靜無聲,她鞠躬致謝。

她看着掌聲如雷的觀衆,歡呼喝彩間,不知是為鬥牛士精彩表演肯定,還是為瘋牛的戲耍而稱贊。“我易子而食。”

無聊的時光總是格外漫長,當夜晚蓋住了最後一絲光線後,張雪已經睡着了。屋內木柴充足,夏波守在火堆面前時刻撥動幾下又填上一些,灼人的熱度把周圍的空氣烘烤徹底後,慢慢向周圍擴散,不知不覺間屋內暖和了不少。

他們從正對着大門的方向挪到了三角牆邊,巧妙的位置在最大程度上減少了進風的可能,粗糙的牆壁又給予了狹窄空間的安全感,張雪的頭發早已烤幹,被烘幹的帕子綁在了腦後,她睡得很香。

一壺子水從夏波帶來到現在,已經快要見底,考慮到沒有地方上廁所他們都盡可能地減少了水分攝入,但這在三個人的瓜分之下也相形見绌。包子在秦望舒吃了一個後,張雪到點被喂了一個,剩下進了夏波肚子。

“還有一點。”夏波提起水壺晃了晃,對着不知道在窗邊看了多久的秦望舒道。

張雪自覺是個累贅,鮮少喝水,其中四分之三幾乎都進了秦望舒和夏波口中。她擡起腿,坐在稻草鋪墊的床上,沒有和夏波客氣直對着壺嘴。細細的水流在火光下晶瑩剔透,她掐着量給了夏波,火堆雖溫暖卻熱量驚人,盡管水中的糖分大大增加了他們耐餓的程度,但對一向飲食規律的兩人來說也仍是有些不适。

“我守夜,你休息。”夏波見秦望舒臉上有些倦意,開口道。

“別,我經常通宵抄聖經,這點精神還是有的。”糖喚醒了身體的多巴胺,她難以抑制産生了愉悅的心理,舒适的溫度讓大腦有些缺氧,她犯困的打了一個哈氣。

“我本以為你對張雪有點憐惜之情,畢竟你那時候的反應太真實了。”他提過水壺放在了手腳照顧不到的地方。和滿臉倦怠的秦望舒相比,他算得上是精神奕奕。

“你覺得我是裝的?”

“不,你是真的,只是我有一些誤解。”他斟酌了一會兒,解釋道:“高權在握的人不會因為底下的百姓而愧疚,但她會因為自己而愧疚。都是愧疚,誰又能說感情的真與假?”

“張雪不信。”秦望舒瞧了他幾眼,道:“我有一些壞習慣,她知道。我在與她解釋深刻剖析自我時,我無可避免的産生了大概所有人都會有的自我感動,不否認你說的是事實,但我也真對她有過愧疚,可她不信。”

她輕笑了一下,沒什麽情緒,只是單純的一個笑。“她忘記了人會變這件事,憑着以往的認知惡意揣測。我前科累累也實在屬實,但你應該明白她是不一樣的,縱然一個人謊話連篇可也會存有幾分柔軟。”

“是嗎?”夏波不接她的話,反問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廢物利用?”

秦望舒有些詫異,這點兒不同的表情給了夏波鼓勵,他繼續道:“這個世道而言,真心值幾個錢?”

她深以為然,點了點頭附和道:“一文不值。”

随着最後一點水被夏波喝完,秦望舒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她靠在木牆上昏昏欲睡,最後不得已想了個辦法,閉起一只眼睛,過段時間後另一只眼睛交替,像是輪班。

夏波見她這強打精神的模樣暗自好笑,問道:“你平日幾點睡?”

她已經成了漿糊的腦子轉不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波的意思。她鮮少體會困得無法睡覺的感覺,細細品味覺得和幾次暈過去的經歷吻合,都是這樣要撅過不撅,徒留腦袋生硬麻木的脹感。

“十點。”

夏波湊上前看了眼她腕上的表,時針已指到十二,難怪她困得厲害。“山神大概率是不會來了,你困了就睡。我守夜。”

人縱然是會變,但多年養成的習慣卻一時難改,他并非不信秦望舒先前所言,只是人的情感複雜,往往自己都難以辨別。

秦望舒聽了如釋重負,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撐起個腦袋問道:“現在幾點?”

指針仍舊是十二卻已過半,夏波睜眼說瞎話道:“一點了。”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讓意識徹底陷入一片黑暗。夏波見她是真睡了,壓抑在嘴邊的哈氣終于打了出來。秦望舒二十一歲,他比她年長些,年歲不算大卻應當有個會打醬油的孩子,他察覺到真真困意只感慨是上了年紀。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去窗邊,驟然離開火堆,帶着冷意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吹了會兒冷風已經徹底清醒,卻不着急坐回去而是看向了這扇拼拼補補的木門。

木門內裏沒有鎖,只剩下了一個廢棄的凹槽。他進來時聽見門外落了栓,卻沒有上鎖,他們不是秦家村的人,于情于理下這個做法不算過分,但夏波不是個有安全感的人。

他繞着門轉了一圈,對着凹槽用手指比劃了一番,轉回木柴堆,輕手輕腳地翻找了好一會兒,确認沒有适合的木頭後便抱了一堆柴至門後,根據木頭長短比劃了門和地的距離,抛出一個淺淺的小坑,一根根頂了上去。

門自外邊開,他無法從裏邊關上,只能用笨方法争取一些保障。木頭頂了一排後還不算,他又在上面搭起了架子,确保門被開後掉落的木頭能第一時間警示。做完這一切後,他不放心地檢查了一遍,才滿意地回到了稻草堆。

午夜,正是人最為犯困的時候,他在打了不知道第多少個哈氣後,沒有意識地倒了下去。稻草被烘得松軟,他跌在裏面驚起一陣簌簌聲,又很快被這沉寂的夜吞沒。

火堆的柴夠多,盡職盡責地散發着熱量,張雪臉上帶着淡淡紅暈,無疑睡得極為舒适。不知過了多久,預警的木架紛紛落地,木頭相撞,聲音清脆又帶着某種質感。

似乎是有風,搖曳的火光在牆上照出一個清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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