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噩夢(下)

噩夢(下)

夏波有瞬間動搖,但他又立馬冷靜下來。“那張雪呢?她怎麽解釋?”

“偉大的目标從不缺犧牲者,維新變法也從不缺流血者。這些開拓者的創舉我們将牢記在心,若有一天我榮幸成為其中一員,我亦是義不容辭。”

夏波看着秦望舒的嘴,一張一合間便吐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說辭。淡粉色是枝頭剛冒出的花芽,鮮嫩得還無法向世界展露自己。一朵花未開時,未知的一切便讓期許由七分滿了三分,一朵花開時,過高的期待讓十分降成了七分,他不是喜歡花,只是喜歡自己想象中的那朵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極大的克制,搜腸刮肚用盡了他的墨水道:“好一副尖牙利齒,滿嘴的情懷大義,一心的世俗名利,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有半點兒真話嗎?”

姑娘家總是面皮薄的,尤其是讀書多的。她參加過以文學交流為名的沙龍,大多都是名門家的千金,性子開朗,熱情洋溢。良好的學識讓她們出口成章,優秀的家境讓她們自信滿滿,每一個都是花園裏綻放得最美的那支,遠觀極美,近看卻渾身是刺,武裝到了牙齒。

“你信就是真話,你不信,我說得再真也沒用。”她想,自己與她們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在花園裏,只是她出了牆。“張雪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前行的路是什麽,也知道自己要承擔的後果是什麽。至于我的為人,張雪比你清楚。”

夏波沉默了半晌,主動低頭。他道:“你們的家事我不參合,也由不得我參合,我只想知道葉大帥的事,教堂插手了多少,你又插手了多少。”

他不提真話與假話,态度極其端正,是求人該有的模樣。秦望舒歪了歪頭,若有若無的笛聲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她醒來時特地看過時間,八點多一刻,算上她在睡夢中的時間,笛聲大約響了半小時,與第一天晚上一致。

若她猜得不錯,很快就會有人來開門。而她要是不想回答,完全可以找理由拖延時間,但她只是斟酌了幾分,便開口道:“教堂不會主動插手任何事,除非有人相求,不然違背教令。繼承人沒有在教堂過明面,會給面子的只能是葉大帥。”

“渾水摸魚,教堂是摸魚的手,大帥府是魚,我——攪渾的水而已。”她退了一步,兩人間維持在了一個安全的距離,但她的手放在了身後,算表示自己的誠意。“等出去後,我們把水壺與木盆還掉,去找秦蘇。”

夏波本還想問更多,但秦望舒突然轉掉的話題,讓他不得不放棄之前的打算。葉大帥的事情還遠在後頭,當務之急是秦家村。但他已經失去了與秦望舒你猜我猜的興致,直接道:“秦蘇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她笑了下,指着銅牛所在的方向道:“昨夜的火熄了。”

“不可能。”夏波下意識反駁道。“我在你之後睡着的。”

“我半夜醒來過,淩晨兩點,一天人最為疲憊的時候。”她見夏波不信,又指着一處木牆道:“這塊牆面與木條相接處有一條裂縫,裂縫裏面的木板最薄,被我捅了一個洞,恰好能看見銅牛。”

夏波擡眼望去,木牆那塊陷在暗處,別說洞就連牆也不大看得清。他見秦望舒一臉自信,心知她雖滿口謊話,卻也分得清輕重疾患,便道:“火熄不熄,都是秦家村一張嘴皮子的事,你還能翻了天不成?”

“兩碼事。”她語氣裏帶了些笑意,捏了捏自己的鼻尖。“銅牛腹下生火一事,刨除百年前的老皇歷,秦家村在一個月前才開始。原因是那日山神來了,所以秦老爺子試了銅牛腹下燒火,結果真奏樂了。”

“我本以為山神是騙人的幌子,秦蘇卻與我說她兒時見過山神的朋友都不見了,她也曾見過山神,但嘴風緊騙了過去,活到現在。”她語氣有些意味深長,漆黑的眼裏似乎有驚天駭浪在翻滾,但又幹淨得能照出人。“山神在秦家村出現的時間也有好些年頭了,吃人不是第一回,為什麽腹下生火一事才從一個月前開始?”

“夏軍官想過嗎?”她的笑像是淬了毒的鈎子,明知有危險卻仍是勾得人不由自主上鈎。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就沒想過讓對方回答,只不過恰逢氣氛正好。她不拿喬:“兩點,一個月前有人來過,是找秦老爺子的。山神不是秦家村圈養的,是秦家村某個人的私有物。”

“我們現在算作是盟友,”她看着夏波,見對方沒反對又繼續道:“屬一方,一月前來找秦老爺子的算是一方,秦家村又是一方,控制山神的又是一方。三方勢力按理說應該是互不相幹,但山神出動,人失蹤,銅牛響,這三件事連在了一起,不是有兩方勢力勾結,就是還有第四方我們不知道的人。”

她頓了頓,肯定自己的判斷:“是第四方,有人故意把這些事情綁在一起。”

夏波動了動眼珠子,秦望舒分析的時間裏,他都盡可能地保持了沉默,充當一個完美的傾聽者。他不是沒看見對方幹澀的嘴皮子被舔了又舔,只是他消息到底沒有秦望舒靈通,與其一抓瞎還不如選擇被騙。

是的,他做好了被騙的準備。

他們的結盟過于草率,彼時勉強算作是對等,維系着可憐的盟約關系,而此時徹底不平等下,他不覺得對方有全盤托出的覺悟。真消息會有,但到底幾分真假只能由他自己判斷,索性秦家村的事他也知道不少,其中的彎彎道道稍加思索便很快有了計較。

秦望舒說着,他腦中飛快分析,到最後讓他驚訝的是,對方竟然沒說謊。他又想起秦望舒不久前說的話:她也是會說真話的。他覺得有些好笑,死者為大,于是将死者之言也善,可兩者之間并沒有任何聯系,不過是打了牙和着血往肚裏吞罷了。

“你有目标了。”他想了想,道:“秦奶奶。”

“是個不錯的突破口。”他見秦望舒眉眼有些松愣,笑道:“怎麽,就允許你有消息來源,我沒有?”

“不。”秦望舒說了一早上,她嗓子已經有些發疼,缺水之下讓她聲音有些幹啞。“我只是覺得應該重新評估一下我的盟友。弱國無外交,什麽樣的價值配什麽樣的話語權,僅此而已。”

她的話剛落音,就從外邊響起門闩轉動的聲音。他們早在來人時就聽見了腳步聲,展開沒多久的話題,在三言兩語中交代了個幹淨,掐好時間結束。

“吱嘎——”一聲,門被從外邊推開,大片的光落進來,讓已經習慣了偏暗環境的兩人都下意識比起眼。秦望舒要好一些,她在光亮處站了許久,眼睛已經适應,只是在開門那一瞬眯起了眼,仍是看清楚了來人,以及跟在秦老爺子身後的秦蘇。

“張雪呢?”秦老爺子掃視了一圈屋內,只看見夏波和秦望舒後,明知故問道。他腰杆上別着根煙鬥,像是揚眉吐氣了,面上雖然不顯,但話語裏滿是得意。

“這不是您想要的結果嗎?”回話的是秦望舒。她看見了滿臉憂心的秦蘇,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護着她的張雪。她怕對方壞事,便道:“銅牛大仙都奏樂了,山神帶走的人還有辦法回來嗎?”

“沒法子。”秦老爺子立馬道。他看見地上散落的一堆木頭,伸腳踢了踢,好巧不巧撞到夏波腿上,哐當一下又掉在地上。他點着這些道:“你們造的孽,收拾幹淨再出來。”

說完,身子一轉,直接走人。

夏波垂眼看着腳邊的木頭,還不等他有反應,秦蘇突然撲了過來道:“我來撿!”

她的動作又快,聲音又大,在這沉悶的屋子裏像是砍過的斧子,說不出的突鄂。她見兩人表情,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想要補救。可她到底不是巧舌如簧的人,想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捂了自己的嘴,悶頭撿柴。

她最先撿的是夏波腳邊的,撿時顫顫巍巍地擡了下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又立馬換了個地方。地上的木頭不少,夏波做預警時花了些心思,他見秦蘇幹活也沒一點大男子的自覺,兩腿一邁直接讓出塊地兒,自己到門外等着。

秦蘇見他走,肉眼可見的松了口氣。她見秦望舒笑眯眯的,挨了過去,小聲道:“我昨夜沒睡。”

秦望舒露出毫不掩飾的詫異,下一秒拍了拍她的肩,鼓勵道:“你看見了什麽?”

“我聽見了敲門聲,和前天夜裏一樣。”她個子纖細,地上的柴全部撿起抱在懷裏有些吃力,看着就讓人有欺負孩子的罪惡感,可秦望舒鐵石心腸,一點也沒有搭把手的意思。“我躲在窗戶邊沒敢多看,昨晚的月色太好了。”

她怕一個不小心懷裏的木頭都掉下來,便慢慢地朝屋裏挪去。她的聲音不大不小,秦望舒聽得見,屋外的夏波耳目靈敏,也不例外。

“我看見了一個影子到這裏來,不是山神,是人。”她擡起一只手,一根根把木頭堆在整齊的柴火上。随着重量的減輕,她整個人身子舒展起來,聲音聽着也似乎輕快了些。“他抱着姐從屋子裏出來,先是去了槐樹下,過了一會兒後就往村子深處方向走了,他走時還有個影子,太遠了我看不清。”

她把木頭全部放完,轉過身看着秦望舒,猶豫道:“山神——是村子裏人養的、是嗎?”

“不是。”秦望舒沒想到秦蘇會有這樣銳敏的直覺,縱使知道這個小姑娘與秦家村一切的陰謀都無關,利弊在她腦中飛快閃過,最後天平一端被重重壓下。“沒人說過山神只有一個。”

秦望舒看着秦蘇帶着嬰兒肥的面容,告訴自己,她是個孩子。無關利弊得失,孩子就不應該被牽扯到成年人的世界。她伸手在對方腦袋上摸了摸,像是教堂門前到點來吃飯的流浪貓。

“你很勇敢,但下次這樣危險的事還是不要做了。”秦蘇給出的消息幫助無疑是巨大的,她之前的猜測進一步得到了證實,甚至她得到了更隐晦的提醒。

她迫切地想要與人分享,但在出門看見夏波那張臉時又冷靜下來。“我要去銅牛那裏看看。”

她抛出一個試探,意外的夏波沒有接。他看了眼秦蘇,小姑娘識趣地走開,他才道:“你覺得她的話能信嗎?”

夏波的警覺來得沒有由頭,卻又恰如其分。秦望舒謹慎歸謹慎,但她本質上是個賭徒。“在這裏還有什麽可信和不可信的?總歸比我的話要可信。”

她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夏波不覺得幽默,他甚至沒有接話。秦望舒等了一會兒,見他依舊沒有反應,轉身就要走,他突然道:“我懷疑山神是人。”

秦望舒的腳步一頓,又若無其事放下。她的聲音從嘴邊飄出,傳進了夏波耳朵裏。漫不經心的,帶了點兒笑意:“還不算晚。”

夏波愣了下,突然握緊拳頭。他見秦望舒和秦蘇走遠,兩人背影漸漸縮成指甲蓋大小,反身就進了屋子,直奔秦望舒指的那面牆。

木牆與木條相接處完好,滿是鐵鏽的釘子被彎着打了進去,露出半個猙獰的身子。他不信邪的伸手指去摸,只蹭了一層厚厚的灰,別說秦望舒口中那個洞,就連裂開的縫隙都沒有。

他恨恨地捶了一下木牆,轉身就走。木牆搖晃,原本完好的相接處突然松了,露出最裏邊的一個小洞,光透過期間射了進來。

秦望舒手裏拎着個木盆,瓷做的水壺給了秦蘇。她本計劃着去找秦奶奶,可秦蘇意外的消息讓她暫緩了計劃,她拉着秦蘇去秦凱家還東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除了最初見面時提過張雪外,兩人都下意識回避了這個名字。

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關了他們一晚上的木屋。秦蘇拉了拉她袖子,她轉過頭,在對方不解的眼神中笑得很是愉悅:“想起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大概就是——我又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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