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天(上)

第三天(上)

秦望舒停在了栅欄前,秦凱在裏面打鐵,叮叮當當的聲音傳來。她端着看不出顏色的木盆子,盡管裏面的血水已經倒幹淨了,但木盆底下仍是結了一層痂,黑黑的有些泥濘,看着很是惡心。

“你回去吧。”她擋在了秦蘇身前,極為自然地拿過對方手裏的瓷壺。她堵在門口,态度不容商量,高挑的個子把秦蘇遮得嚴嚴實實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摻和。”

她說完,見秦蘇仍在猶豫,又笑了下道:“好奇心重要還是命重要?”

秦望舒這話一出,秦蘇抿了下嘴,沒有任何掙紮,直接轉身走人。她看着秦蘇背影漸遠最後徹底消失,才放心進去找秦凱。

“我來還東西。”她走到爐窯前,舉起木盆擋住了秦凱正在敲錘的農具。“謝謝你昨日的茶壺和糖水。”

她托着木盆兩側,茶壺被放在了裏邊,因她的舉動差點兒撞到秦凱臉上。她身上依舊是昨日西式進步女性的打扮,但襯衫和風衣上都帶着大片幹涸的血跡,有些吓人。

秦凱看了她一眼,視線越過她落在空蕩蕩的院子,只是一秒,又極為自然的收了回來。“木盆不是我的,茶壺用完放屋子裏就行了。”

“那怎麽行?”秦望舒退後了一步,像是沒聽出他話裏趕人的意思。燒紅的鐵帶來滾滾的熱浪,烤得周圍的空氣像是沸滾的水,她仿佛能聽見皮膚滋滋的冒氣聲。她看着秦凱,臉上笑容濃淡合适,連最嚴苛的政客也挑不出毛病。

“糖水被我們喝了,是我們承了你的情,你不計較是大度,但我不能失了禮數。”她顫了顫眼睫,目光清明,不卑不亢。“說來慚愧,在路上時我本想用錢財就此了結,可臨門一腳又想起件事。”

她手上的動作一改,從托轉為抱,不着痕跡地又退了兩步,使兩人間的距離卡在合适又至于讓自己過分熱的位置。“饴糖雖不算少見,但秦家村偏僻,下山進城不是件容易的事,用錢概括實在偏頗,不如以物易物。”

“你要拿什麽來換?”興致缺缺的秦凱突然出了聲。他撐着身子去拿牆邊的拐杖,他生得高大,又因為常年打鐵身材健碩,光着的膀子呈現出一種健康的褐色。“城裏東西多,稀罕寶貝也不少,但在山裏一文不值。”

“山裏養人,靠山吃山,什麽都不缺,還不如錢這樣的俗物實在。”他拄着拐杖走到一個裝滿了清水的木盆邊,撈起裏面泡着的毛巾,兩手一擰,嘩嘩的水聲響起。“山裏一顆糖,你有多少錢買?”

“那得看你報價。”

他甩了甩手,背對着秦望舒用毛巾開始擦拭身體。褐色的肌膚因汗漬像是塗了一層油,分明的肌理是最原始最野性的誘惑,但凡換一個場合,秦望舒都能頗有興致欣賞一番,甚至毫不客氣地吹上一聲口哨。

可現在,她的目光依舊落在了秦凱結實的背脊。□□的吸引随着毛巾每一次落下都寡淡幾分,他擦得細致又從容不迫,一點兒也不羞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到最後幹淨得像是洗了一個澡。

這是個講究的人。

沒有強撐的面子和後天的別扭,是與秦蘇家裏一樣,潤物細無聲的一種滲透。像她手中的青花瓷壺,也像是收攏茶具的木托盤。

“你身上所有錢。”他轉頭咧嘴一笑,牙齒是天生天養的不整齊,有些自然的泛黃,明明是最貪婪不過的話,但在這張有疤的臉上卻又極為适配。

他見秦望舒陷入了沉默,也不甚在意,繼續道:“小姑娘家要面子也正常,但我從來不會當真,少說大話,來點實在的就行。”

他給了秦望舒一個輪子,順着坡兒往下滾,坡下的秦望舒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接住,這事就能圓滿落下。這不僅是個講究的人,還肚子裏有些墨水。

“巧了,我身上沒帶錢。”直沖的輪子要撞上她胸膛,她揮手甩開,毫不留情。“山裏一顆糖不好定價,是算上了人力和時間,溢價太高,但以物易物就沒有這個煩惱。”

“我沒有饴糖,只有巧克力。”她勾起一點嘴角,弧度微妙。

他上半身的汗漬已經擦幹淨,清爽的肌膚裸露在外,他抓起那件打了補丁的背心,往身上胡亂一套,也沒系扣子就架着拐杖過來道:“巧克力?那我可得了大便宜。”

秦望舒的眼睛彎了彎,白膩的臉在這一刻顯得蒼冷,是黑白兩種色彩的極致對比。“可它被拿走了,那個人你也認識——張雪。”

拐杖戛然而止。

“張小姐,哪個張小姐?”他的模樣有些像是屠夫,滿臉橫肉,但這并非肥胖而是一種類似金屬一般的棱角。典型的絡腮胡,被刮得只有一片青色的胡茬子,他有些訝異,緊接着恍然大悟道:“犯了錯的張小姐。”

秦望舒的嘴角慢慢下壓,抱着木盆的手指動了動。她和張雪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于這張皮相上的運用,她可以虛以委蛇,但很難做到像張雪一樣柔弱示人。這個世道固然是拳頭大才是真理,卻也存了人骨子裏憐惜弱小的同情心。

“先前銅牛大仙還奏樂了,張小姐應該是被山神帶走了。”他拐杖點了點地,明明只是輕微的聲音,但在秦望舒耳朵裏卻變成了木質地板上的高跟鞋。“山神庇佑秦家村,把有罪的人帶走,別說巧克力,人都沒了,秦小姐還在奢求什麽?”

他見秦望舒似有不悅,又一笑,“書裏不都是這麽寫的嗎?”

“你說的不錯。”秦凱的話不知道哪裏戳中了秦望舒的痛點,她一改之前的面無表情,臉色柔和起來。“山神庇佑村民,村民供奉山神,這個生物鏈很完整,但如果這個山神有問題呢?”

她仰起頭,露出修長的脖子,淡青色的血管布在上面。“我知道山神是什麽。”

“張寡婦嫁到秦家村前,她男人曾娶過一個傻子。傻子因難産而死,男人叫産婆破腹取子,結果生出來的卻是個妖孽。”她咬重最後兩個字,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轉過身,把背後完全暴露在秦凱面前。“傻子死後,男人用糧食從鄰村換了張寡婦,男人意外死了,張寡婦其膝下無子,卻在某天夜裏見到了秦蘇,有些巧。”

“一次兩次的巧合可以稱為好運或是奇跡,但多個湊在一起,叫命。”她笑了一下,面上似有懷念之色,但手指卻捏緊了木盆,修身的風衣下全身肌肉崩得能發出酸牙的吱吱聲。“命這種東西,秦師傅應該比我懂,事在人為不是嗎?”

她轉過頭,赤裸裸地盯着他斷了的那條腿,喉嚨裏擠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聲音,似笑似感慨。“我聽秦蘇說,籬笆是秦師傅提出來的意見。早年村子裏夜不閉戶,被山神偷吃了幾個孩子,布置了籬笆後,就再也沒發生過。”

“秦蘇才多大?”秦凱聽了一聲輕笑,仿佛這些話對他不值一提。“村子裏喜歡用山神吓唬不聽話的孩子,孩子被吓了晚上做噩夢,難免說些胡話,秦小姐只當是耳邊的一陣風,吹過也就沒了。”

“風散了不代表沒吹過。”她空出一只手點了點木盆裏的瓷壺,突然抓住翻到底部。粗糙的圈足被磕了一個角,因為不是足底,外加位置隐晦根本看不出來。“這個壺子我見過,燒窯師傅閑暇的小玩意,圖個開心送熟人,沒流落市坊。”

“但多年前他與人通奸被打死,所有的作品說是晦氣被處理掉了,不保證會有幾個漏網之魚。”她手指順着壺身滑上去,揭開松松卡在壺頸上的蓋子,又是一翻,露出裏面一個缺口。“十多年前,秦師傅在哪裏?”

她不等秦凱回答,又道:“秦蘇一直受你照顧,聽她說早些年秦師傅是在城裏,不知怎麽的瘸了一條腿回村子了。如今秦蘇十六,倒是辛苦秦師傅了。”

她一通好話歹話都說了盡,自問自答讓秦凱壓根插不上嘴,不像是來求證的,反倒像是屈打成招。秦凱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話,她又退了一步,話題跳躍性極大道:“饴糖吃多了對身體有害。”

秦凱沉默不語,秦望舒又抓着這點繼續道:“人的身體每天都需要補充一定的糖分,但長期超标會導致一些疾病。秦師傅身體很健康,就不知糖水是替誰準備的。”

她把茶壺從木盆裏取出裏,彎腰放到了地上。有些凹凸的泥土面,爐子周圍幹幹淨淨,不見任何蟲蟻。她站起身,鞠了一個躬道:“謝謝秦師傅的無私幫助,巧克力要等我找到張雪才能給你了。”

她像來時一樣,端着木盆,一步一步走出去。到籬笆圍成的小院時,突然轉頭道:“我很喜歡秦師傅一點,樂善好施。”

她掃了一眼屋子敞開的大門,空空的,連一個樣子都不願裝,而害怕山神的秦蘇也是如此。她想到了夏波的話,木盆邊緣的手指忍不住又鈎了起來,不是懷疑,是比他猜得更深。

山裏的空氣每一天都格外清新,像是要把所有的郁氣都一掃而空。她遠遠就看見了一臉不耐煩的夏波站在院子,她嗤笑了一聲,加快步伐小跑過去。

“等我?”

夏波從鼻子裏擠出一個氣音,“等盆!”

他把木盆奪走,動作看似兇狠卻在接觸到木盆那一瞬間放輕了。秦望舒樂得兩手空空,打趣道:“夏軍官到底是軍人,就是有集體精神,不像我這個資本主義的人,吃獨食慣了。”

夏波聽了,斜了她一眼,問道:“好吃嗎?”

“一般般。”秦望舒皺着眉思索了下,“就是那種糖水加了臭雞蛋的味道,主要是管飽。”

她眨了眨眼,夏波一臉惡心的別開頭。“秦作家真是不挑食。”

“乞丐都當過,還介意這個?”她愉悅的笑聲響起,對自己狼狽不堪的過去沒有一點兒介意。笑完後她又道:“秦奶奶不是一個那麽好說話的人。”

“秦老爺子不在。”

秦望舒的眼睛亮了亮,她拍了拍夏波的肩膀,誇贊道:“組織會獎勵你的。”

夏波哼了一聲:“糊弄人的東西就算了。”

“糖水和臭雞蛋,分一半。”她說完,突然靠近了夏波。一條胳膊攀上了對方手臂,親密地挽了起來。她歪頭靠在了對方肩膀上,有些清苦地臉露出了嘴角甜蜜的酒窩。“我覺得我們應該假設一個關系。”

夏波在她胳膊挽上的一刻,身體本能地崩起了肌肉,見她沒後續又松了下來。緊接着聽了她的話,眼皮子一跳道:“熱戀?”

“軍官大人和他的作家小嬌妻?”秦望舒舔了舔嘴皮子,彎起來的眼睛被密密的睫毛所遮擋,餘下是一片清明。“挺刺激的。”

夏波臉上一言難盡,秦望舒又笑了出聲。他發現她今日似乎很開心,總是一點就笑,他不明所以然只當她得到了關鍵信息。

秦奶奶還是在老地方,他們兩個進了屋後就沒在說話,輕車熟路地摸到了竈房後。她緊緊貼着夏波,手上力氣大得讓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難受,但也因為這樣臉上越發甜蜜。

“秦奶奶,謝謝你的木盆。”和面對秦凱一樣的開場詞,她臉上還帶着未遮掩幹淨的笑意,使突然轉變的有些滑稽,像是戴了一張并不合身的面具。“張雪被山神抓走了。”

夏波自覺配合秦望舒的話,他把木盆放下,安撫地拍了拍秦望舒的腦袋,意外地發現手感有些好,忍不住揉了揉。被對方擡起頭一瞪,他讪讪收回手,清了清嗓子道:“別難過了,這是她的命。”

“命嗎?”她有些失落,在夏波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安慰時,她轉口道:“她不是你的前未婚妻嗎?你怎麽這麽冷血?”

夏波腦子當的一下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只覺得秦望舒不愧是作家,什麽謊話張口就來。他機械道:“愛情不分先後,現在我的妻子是你。”

秦望舒臉有瞬間扭曲,好在這個角度被她精心挑選後,秦奶奶看不見。她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一本正色道:“昨日祭祀時,秦奶奶怎麽不在?”

她這話又直又白,若不是夏波深知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得掩面罵上一句蠢貨。

“奶奶是外鄉人嗎?”她看着秦奶奶稀疏的白發,有些發黃,整個人的暮氣越發重,像是個活死人。

“你要問什麽?”秦奶奶泛白的眼睛盯了秦望舒好一會,粗粝的聲音像是樹枝刮過沙地,刺耳。她笑出一嘴不剩幾顆的牙齒,又黑又黃,深處像是看不見的黑洞。“你搶了她的未婚夫?”

秦望舒臉色一變,把不悅寫在了臉上。“我們情投意合,怎麽能說搶。”

秦奶奶沒作聲,她過了一會兒道:“女娃子是真不怕報應,山神會懲罰每一個壞人。”

她的話直指秦望舒,這下子秦望舒連面子都不願做道:“秦奶奶是外鄉人嗎?因為是外鄉人,按照祖訓不能上祭祀?”

“你今晚會被山神抓走。”她漏風的嘴又笑了起來,被白膜侵蝕了一半的眼珠很是吓人。“它會吃掉你。”

“我聽秦老爺子說,銅牛是他爺爺用一旦米和外鄉人換來的。”秦望舒像是沒聽見秦奶奶話語中的惡毒,她松開挽着夏波的手,蹲在了地上,與秦奶奶平視。“外鄉人不識趣,拿了米還被收留了一個月,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可真是個白眼狼。”

她扯出一抹譏诮,舌尖翻滾輾平地吐字異常清晰,有點像是唱戲。她看着秦奶奶沉下臉,皺紋縱生的臉上寫滿了風霜和命苦,像是離棺材板又進了一步。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秦奶奶厲聲道。她很激動,像是幹枯爪子般的手突然抓住秦望舒的肩膀,渾濁不堪的眼睛像是被棍子攪過。“誰才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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