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惡人(上)
惡人(上)
“什麽病毒?”
“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它快死了。”秦望舒頭微轉,避開了這個話題。
她的回答換來的是夏波長久的沉默,噼裏啪啦地燒柴聲烤熱了這一方空氣,但因為接觸面太大,又立馬消失于無形,像是她的話。
明明在這不久之前還曾說過盟友,到關鍵時刻卻閉口不談。
許久,夏波像是想開了,他笑道:“我知道了。”
他極其自然的伸出手,握住秦望舒燙傷了手背。她皮膚白皙,肉薄,或許是因為年輕有種充盈的鮮嫩感,手指和骨節處從外表看上去只是微微泛紅,有些腫。
“疼嗎?”夏波問道。
秦望舒縮了縮手,被他拽住不放,便搖了搖頭。下一秒,夏波突然捏住她燙傷的地方,墨點的眼睛流出明晃晃的惡意,他再次問道:“疼嗎?”
秦望舒一頓,她瞧着夏波,慢吞吞道:“有些。”
他嗤笑一聲,放開手,任由秦望舒的手跌下去。“疼些好,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受着。”
天光破了陰雲一角,日光傾斜而下。
他大步走向槐樹外,由暗處到明處,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俊美的外表像是鍍了一層光。秦望舒站在他身後,高大的影子把她籠罩在暗處,像是天光不及處分割的陰影。
她突然出聲道:“有病。”
走在前方的夏波,腳步一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笑意自胸前綿延而起,朗朗的笑聲如同這天光般耀眼,他轉過身,湊到了她面前。
兩張臉的距離極近,相融的呼吸生出了一種纏綿悱恻感。依舊是那雙墨點的眼睛,像是落了餘晖,仿佛有細碎的光芒在其中跳躍,滿是歡喜。
“你替我治?”
她有一瞬的失神,像是看到了記憶中另一雙完全不一樣的眼睛,她沒有任何閃避,嘴角微勾道:“夏軍官面貌普通,做得夢倒挺美,也是本事。”
她伸手抵在了他的臉上,極其平靜地推開,絲毫不見留戀。只是一個舉動,兩人位置交換,她終于沐浴在天光下,但又因蓬松的頭發在額頭與眉眼處留下了小小的陰影,只有挺立的鼻子在外。
夏波踩在她影子上,一腳又一腳,像是發洩,身前的人巋然不動。
依舊是後山,重游故地的兩人沒有任何感慨。蒼翠的林子因正好的陽光亮堂了許多,少了昨日的濕冷,蟲鳴與鳥叫聲鮮活無比。
走在最前的秦望舒突然停了下來,同一時間夏波拉住了她的手。
“有人在窺視。”
“山神。”
她的手按在了風衣後的槍上,一掃眼卻發現夏波已經握住了槍。他的目的堂而皇之,不屑隐藏,也與秦望舒的想法恰好相斥。
“山神不能留,它必須死。”他見秦望舒沒表示,又勸說道:“金依瑾和張雪要有個交代。”
“山神會死。”
“會死是多久?明天、後天、一個月,還是一年?”他譏笑,再次放開了秦望舒的手。左手的槍換到了右手,他握了握,是再标準不過的姿勢。“我要的是現在。”
“沒有意義,夏波。”她收回手,也掏出了槍。“她們回不來,你怎麽做都回不來。”
她的槍與夏波不大一樣,無論是從款式還是做工都明顯比夏波手中的要高檔不少,她指甲刮了刮握手處的花紋,細碎的聲音還未響起就被掩住。
“柿子撿軟的捏,還正當自己懲惡揚善了。要良心好過,怎麽漏了秦家村?”她手中的槍一轉,動作娴熟,槍柄正好落在掌中。“惡人自有惡人磨,你還不懂嗎?”
“我懂什麽,狗咬狗一嘴毛?”夏波站直了身體,他退了幾步,與秦望舒拉開了足夠的距離。“山神吃人,吃人!”
“你知道什麽叫做吃人嗎?”
他抿着嘴,放松的兩頰突然繃緊。他看着秦望舒一直未變的神色,眼神一下子就冷了。“秦望舒你是人嗎?”
“我不是人是什麽?山神嗎?”秦望舒覺得好笑,她下頭撥了撥扳機,餘光掃視着周圍。草木郁郁蔥蔥,沒有任何異樣,但如影随形的窺視感仍在。
“人應該吃人嗎?”
“不應該。”秦望舒給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夏波的臉色暫緩,下一秒她道:“但為什麽不呢?”
“野獸吃肉,人也吃肉,野獸是肉,人也是肉。都是肉,人尚且知道把豬肉在油鍋裏烹炸取得豬油凍成膏,做菜拌飯都醇香無比,那人肉呢?”
她擡起眼,把額前的随發撥到耳後。兒時未曾讀書,也不曾學過女紅,長大後被教堂收養用的是電燈,視力自然極好。她看見夏波鐵青的臉,眼神如刀,像是要紮在她身上。
“夏軍官是沒嘗過東街的包子,早些年生意極好,吃過的人都說鮮美無比。天還不亮就排起了長隊,晚些去了還買不上。”她擡腳踢飛腳邊的小石子,石子撞入草中,驚起一陣搖晃,又立馬歸附平靜。
“報社有陣子專門報導民情,包子鋪上了報紙後生意更是紅火,不少達官貴人也趕了熱鬧。”她微微一笑,嘴邊的梨渦若隐若現。“吃過都稱贊——鮮美無比。”
她咬字很清晰,不過是尋常一句話,從她嘴裏出來就變了個味。她又踢飛一個小石子,之前是左,現在是右。叢影搖曳,很快又恢複平靜。
“金家吃過,報社吃過,教堂也吃過——”她頓了頓,平靜道:“啊,葉大帥也吃過。”
“人是不應該吃人,但他們都吃了。”她轉了轉槍,食指在扳機處,巨大的阻力并沒有走火。“倘若哪天你家廚子在街上買到了冒充人肉的豬肉,他做了,你吃了,你覺得唇齒留香,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她又踹飛一個石子,山路細細,歪歪扭扭勉強算是一條直線,她和夏波一前一後,堵死了路上的可能。她手握着槍,說着最驚世駭俗的話,可再正常不過的面色卻又讓人在荒唐之下隐隐覺得有幾分道理。
夏波察覺到自己想法時,心神一震。他豁得睜大了眼,反駁道:“他們不知情。”
“是,不知情。”秦望舒呼出了一口氣,又是一顆石子。她的目光追着石子飛落的方向,在草叢平靜後又收回視線。“不知情就無罪嗎?”
她轉向夏波,突然歪了下腦袋。并不嬌小的體型,略帶苦相的模樣,讓原本屬于女兒家嬌俏的動作硬生生顯得違和,她眨了眨眼,又笑道:“夏軍官吃過東街的包子嗎?”
夏波喉頭滾動,嗓子幹澀無比,聲音低沉喑啞,像是被石頭輥軋過:“沒有。”
秦望舒聳了聳肩,她舉起手,手裏的槍在斑駁的日光下閃閃發光。又是一顆石子,她踢得實在是用力,整個人身子都扭了起來,一下秒她像射出的箭,以極快的速度沖向簌簌搖晃的草葉。
這一切都發展在一瞬,電光石火般完成。
“秦老爺子。”她扣着扳機指着面前人的太陽穴,左手死死抓着對方的肩膀。
“我是秦家村的村長。”秦老爺子瞪大了眼,聲嘶力竭:“你們敢動我?”
下一秒,他腦袋抵上了一個冰冷的東西,金屬相碰的聲音順着頭顱清晰地傳到他耳中。前有秦望舒,後有夏波,他的路徹底被堵死。
“沒錯,您是村長。”她槍挪開了點,但手上的力道卻越發的大。“但您為什麽在這兒?”
“這是秦家村的後山,我是村長為什麽不能來?”秦老爺子色厲內荏。他剛說完腦後的槍又壓狠了些,生怕惹怒夏波,一時間不敢動彈。“反倒是你們,跑這裏來做什麽?”
“巡山。”秦望舒恍然大悟。
她□□點了點,秦老爺子的目光也跟着點了點,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淌下來,滴落在眼裏,刺得眼睛生疼。他有所顧忌,只能眨了眨。
“秦老爺子知道自己剛剛差點沒命了嗎?”秦望舒和夏波之前說話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兩人皆是猜測山神。縱使山神是人,到底不過是被當畜生養的東西,誰也沒當回事。“我差點開槍。”
秦老爺子額上又冒了些汗,細密如綿綿春雨。
“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用的是肯定句,在對方驚懼的眼神裏,緩緩勾起嘴角道:“山神是人,人吃人,秦老爺子打算怎麽辦?”
他咽了咽口水,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像是她以前見過瘋癫的病人。他目光直直,看着秦望舒的臉色,試探道:“你想怎麽辦?”
她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于是擡眼看向他身後的夏波。夏波接到暗示道:“為民除害,殺山神。”
漂亮話張嘴就來,配上男人俊美的面容,端正嚴肅的神色顯得冠冕堂皇,她忍住了到嘴邊的嗤笑,未拆臺。
秦老爺子的一時間又驚又怒,他沉默了半晌,低沉的嗓子分外嘶啞。“山神是秦家村的山神。”
“世界上沒有山神,它只是個吃人的妖怪。”夏波像是沒有聽出秦老爺子言下之意,他松了手中的槍,但仍是抵着對方腦袋道:“秦家村風調雨順是命,與山神無關,也與銅牛無關。”
他頓了頓,看了眼秦望舒,見她沒有反對之色,便繼續道:“銅牛大仙奏樂是因為銅牛本身就能奏樂,就和哨子一樣。百年的風俗,說到底就是個騙局,難為你爺爺了。”
他想起了前日銅牛第一次奏樂,秦老爺子向他們介紹銅牛的由來,又想到了軍隊裏的勾心鬥角,之前很多未曾深想的疑惑都一一解開。
他感慨道:“你這村長當可不算是威風。”
秦老爺子敢怒不敢言,夏波雖瞧不見他臉色,卻也從對方身體細微的變化猜出。秦老爺子不算真聰明,與張雪一般只是拖累人的半聰明。
他費口舌解釋道:“你爺爺用一旦米換了銅牛,饑荒時米與黃金挂鈎,秦家村不缺糧,但米也不是這麽浪費的,想必是他這個村長當得不得人心。不得人心怎麽辦?定是要做些事,可那時家家戶戶自給自足,你爺爺也無用武之地,只能扯着鬼神的大旗正名。”
“換銅牛之人定是說了銅牛能奏樂,一根棒子一個棗兒,雙管齊下,恩威并施,你爺爺穩住了根腳。但銅牛畢竟損陰德,将死之人總是其言也善,奏樂的法子就沒傳下去,百年歲月匆匆,誰還記得山神?”他突然記起一件事,問道:“秦老爺子知道銅牛怎麽奏樂嗎?”
夏波沒等他回答,輕笑道:“說來也簡單,把人裝進去在銅牛腹下點火,牛燒熱了就把關在裏邊的人活活燙死,人死前的嚎叫聲就是銅牛的奏樂。”
他湊到秦老爺子耳邊,故意道:“人死時的哀嚎好聽嗎?”
“你胡說!”秦老爺子扯着嗓子叫道。他顧不上腦後的槍,強扭着身子要轉過去,女人力氣本就不比男人,他怒火中燒間竟然掙脫了秦望舒的手。
他沒有察覺,揪着夏波的衣領,對視道:“我爺爺沒殺人。”
夏波放下了槍,蒼冷的臉上是滿是高深莫測。不知何時天光被雲所遮擋,周遭突然又暗了下來,他立在逆光處,山巒般起伏的眉目有些陰沉。
“你說沒殺就沒殺?換取銅牛的人不就是這樣死了嗎?”
秦老爺子眦目欲裂,細密的紅血絲布滿了整個眼球,渾黃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來。他擡起拳頭就要揍夏波,被對方輕松接住。
夏波拽着秦老爺子的手腕,舉起來,他身材高大,秦老爺子不得不踮起腳才能勉強夠着。“秦老爺子你村長的位置都不保了,還有閑情工夫管你那死去多少年的爺爺?”
他嗤笑一聲,又把槍抵在對方太陽穴處。那裏頭發稀少,冰冷的金屬貼在頭皮上,秦老爺子本能向後縮,卻又被夏波拽着沒法躲。他轉了轉眼珠子,剛想擡腳踢使陰招,就覺腿上一痛。
秦老爺子年紀不小,常年下地幹活讓他身子骨比一般人結實,但山裏氣候潮濕,也算不得好。夏波這一腳沒留情,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矮小的身材看上去更是可憐。
“夏波。”秦望舒突然出聲道。
她聲音淡淡,臉上看不出喜怒,但夏波卻明顯察覺到她的不悅。他哼了一聲,算是應下,放低了拽着秦老爺子的手,到底是沒徹底松開。
“不論你爺爺目的如何,但山神确實是秦家村有人惡意飼養。”秦望舒看着縮成一團的秦老爺子,又擡眼對上的笑得和氣的夏波,對夏波心狠程度又了解了幾分,便接了他的話道:“您是村長,村子裏事情不論大小都應該由您拍板,但現在多了一個山神壓頭上。秦家村供奉山神百年,無論信與否,只要山神會吃人,村子裏就不是您的一言堂,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您說呢?”
她看不見秦老爺子的表情,但從緊繃的身體來看想必是痛極。她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手裏的槍握緊了又松開,再握緊後又松,反複幾次仍是覺得心中燥意難耐。
她彎下腰,秦老爺子粗重的喘氣聲傳入她耳中,她伸出手按在了對方弓起來的背脊。不算厚的衣衫印出了凸起的脊椎,她伸出大拇指壓在了一處,蜷曲的食指像是拉滿的弦。
“除掉山神,看似是給我們死去的同伴一個交代,但實際好處是您。您想,秦家村沒了山神,您說一就是一,說二便是二,誰敢不服?就算是暗處圈養山神的人,也得乖乖聽您的話,是不是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