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天(下)

第三天(下)

“外鄉人是白眼狼。”秦望舒絲毫不懼。

“他們才不是,秦家村——秦家村——”秦奶奶的怒氣達到了一個頂點,突然散得一幹二淨。她嘶啞地笑了起來,又是一陣耳朵的折磨,她指着秦望舒道:“白眼狼是你,是你!”

秦望舒勾起一點嘴角,她握住秦奶奶的手,用力扯下。然後站起身,找到夏波的手,十指相扣,以絕對的身高優勢俯視着秦奶奶。“我是白眼狼,但我現在是有名的作家,又有個軍官丈夫,白眼狼又怎麽了?”

她無所謂聳聳肩,撕破臉後把之前的嬌柔做作完全抛到腦後。她不惜惡劣道:“這個世道哪有黑白對錯?我白眼狼,但活得比你們都好。”

“但還是要謝謝秦奶奶的。”她想到了什麽,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在秦奶奶耳邊道:“張雪走之前可對我感激涕零呢,就是因為這個木盆。”

她不關心秦奶奶之後的反應,這場試探到此已經結束了,之後都是無用功。她心裏裝着事,與夏波十指相扣的手一直未松開,許久才道:“你想吃加了臭雞蛋的糖水嗎?”

在這場戲裏,夏波只是個陪襯,所有起承轉合都是由秦望舒一手把控,他幾乎沒有給到任何有用的幫助。所以在聽到她的話後,他道:“可以嗎?”

秦望舒有些疑惑,她轉過頭,只能看見夏波堅毅的下颌角。再往上,需要她微微仰起頭。“為什麽不?”

“我們不是平等的。”他忍不住捏了秦望舒的手。他的手掌很大,骨節寬大分明,她的手掌纖細,像是皮薄多汁的漿果,擠一下就會滲出汁水。“你沒有分享的必要。”

“我以為我們是盟友。”她停下腳步,一頓,又道:“至少現在。”

“你其實不需要我。”他舉起手,他的手掌把她包得嚴實,現在他張開手指,一點點抽出來,她沒有阻攔,這個過程格外順利。“你能做的事很多,我的存在對你可有可無,而且我們都有槍。”

“不一樣的。”秦望舒看着自己尚未收回的手,上面還帶着夏波的餘溫。這樣的關系對于盟友來說,太近了。她搖了搖頭,把腦中一瞬間冒出的想法壓住,解釋道:“這個事太危險,而子彈又是有限的,我需要一個人來幫我分擔風險,我沒得選。”

這個解釋非常秦望舒,與其說夏波是短暫的思索,不如說是維持自己體面。他點頭,算是接受,于是又伸出手,主動拉住秦望舒的那只手,兩手相握,卻沒有像之前一樣十指相扣。

“糖水是指秦凱,那臭雞蛋呢?山神嗎?”

“反了。”秦望舒沒掙開,默認了夏波的舉動。“山神身體有問題,需要糖。我見過秦凱的糖紙包,很大。把糖融在水裏,是最劃算的一種方式,至于臭雞蛋——”

她賣了個關子道:“我們的猜測是一樣的,山神是人,住在後山的寺廟。長期畸形的養育方式,讓山神的鼻子得到了訓練,所以它遠比普通人要靈敏很多。金依瑾、張雪還有我,我們都用香水,這是一種女人的時髦。”

她頓了頓,夏波懂了她的小心思,接道:“山神吃人是被培養的?而這種養育方式,讓它身體患上了一種缺糖的疾病。”

“對。”秦望舒點點頭,她剛想擡起手,察覺到不同以往的重量才反應過來她與夏波正握着。她停了一會兒,又慢慢放下,若無其事道:“你和蔡明沒有明顯的味道,在我被山神抓走後,他們會宣布壞人已經都被山神帶走了,而正常人通常這時候已經被吓破膽,根本不會發現這些矛盾的地方。”

“我不明白,山神為什麽會吃人?”

“因為它生下來就被打上了妖怪的标簽。妖怪吃人,從古至今,太正常了。”

“但山神是人。”

“我知道,但那又怎樣?”相比夏波激動的情緒,秦望舒顯得格外冷靜和理智。“秦蘇是被張寡婦收養的,張寡婦是她男人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個傻子,難産而死,但留下了一個畸形的孩子。我見過山神,它沒有五官,恰好那個畸形的孩子也沒有五官。”

“這是一種先天的疾病,沒有五官會喪失一部分感官,相對而言遺失的感官會在其他地方補回來。但人不可能沒有五官,頭骨在母親肚子裏就已經發育好了,給五官留下了足夠的位置,頭骨外後是肌肉和軟組織,這樣構成了我們的人臉。山神活着,活到了現在,只能說它的五官發育不完全,看上去像是沒有五官。”

他們兩個的目标是銅牛,或許是祭祀的原因,往來的村民見到他們紛紛停下腳步。夏波和秦望舒都注意到了這點,但誰都沒在乎。山神是這個村的信仰,它會帶走壞人,他們和張雪昨晚在一個屋子,只有張雪被帶走了,就意味着他們是好人,而村民根本無法在明面上有動作。

“缺糖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病,只需要定時補充糖就行。我們吃地米飯,蔬菜,水果裏面都含有一定量的糖,山神缺糖只是我的猜測,但它吃人,又證實了我的猜測。它沒有正常的食物補充糖分,所以只能吃糖,這個糖的來源是秦凱。我很少會去這樣懷疑一個人,因為我覺得人心還沒有這麽髒。”

她站在銅牛面前,微微一笑道:“現在我發現,人心其實還可以更髒。”

銅牛腹下燒着火,從柴火的燃燒情況來看,像是剛添過不久。她手從夏波掌中掙脫出來,小心地用指腹碰了碰,過高的溫度燙得她一觸即離。

“你聽過蒸汽原理嗎?”

她問道,夏波臉上一片茫然。她表示理解,早在她看過夏波的資料後,就知道他接觸知識的天花板在哪裏。她這麽問,只是單純的提醒他,要跟上她的思考。

“蒸汽機是西方國家的工業大革命的産物,利用蒸汽的能量轉換為機械功。簡單點就是通過燃燒的過程,沸騰的水産生蒸汽,利用蒸汽去做事。你坐過的小轎車,火車這些都是,而且人吹奏樂器也是利用了氣流,銅牛也一樣。”

她脫下風衣,內縫荷包裏面的槍撞在了銅牛上,發出金屬的響聲。她用袖子在自己手掌上繞了幾圈,伸直了食指和中指,又快又準地插進銅牛嘴裏。裸露的皮膚在接觸高溫時,燙得她反射性想要縮回,但在極大的意志力下克服了。

手指是人體中很精巧的構造,擁有衆多神經,極其敏感,尤其是指腹,故而有十指連心的說法。袖子短暫地阻隔了沸滾的溫度,她沒有貪心,摸到了銅牛嘴中的幾個口子就立馬拿出來。

“和我想的一樣,銅牛嘴裏有笛孔。”

她吹了吹燙紅的手指,神經傳來綿延不斷的灼痛。她位置站得剛好,正對着銅牛的嘴,夏波掩護在旁邊,兩個人把背後所有的視線當了個幹淨。外加她速度又快,還真沒叫其他人看出什麽。

“封閉的空間下,蒸汽要出去只能往狹窄的笛孔出來,根據氣流的速度不同,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奏樂。”她穿起了衣服,手指麻痛難耐,意外碰到的手掌也有些紅腫,但她沒有表示出一點。“燒水你見過的,水燒開了,壺嘴會噴出白色的氣體,大戶人家的仆從燒水時會在壺嘴套一個小蓋子。蓋子中間有個小圓孔,水燒開後氣流通過圓孔會發出聲音,告訴其他人水燒開了。”

“銅牛腹下燒火也是因為這個,它是空心的。”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夏波卻覺得她口中的蒸汽排山倒海般撞在他腦中,封閉的空間內沒有發洩的口子,随時都要爆炸。好一會兒,他才擠着嗓子道:“她們、都在這裏面?”

秦望舒沉默了,她看着夏波期冀的目光,婉轉道:“我不知道。這最早是一種刑罰,屬于鐵匠的把戲,但秦老爺子和村民應該不知情,是秦凱。”

夏波艱難地動着喉結,他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幹涸得像是沙礫磨過,沒有一點潤滑,只剩下生生的疼。他有些茫然,人的生死在他看來只是一瞬間,槍或者其他利器,并沒有太多痛苦和掙紮,就算是嚴刑拷打的俘虜,也鮮少會這樣直面死亡。

“沒有區別。”秦望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死法千百種,沒有一種是不痛苦的,包括壽正中寝。所以我曾經想過很久,怎麽死才算作是沒有痛苦的,死得快,神經沒有反應過來時,會有延遲的痛,哪怕是腦袋被割掉,在你落地後幾分鐘裏,你也依舊有意識,你會看着自己怎麽屍首分離。”

“我沒試過,但應該也挺痛的。”她不合時宜地又講了一個冷笑話,沒有把夏波逗笑,但成功幫他擺脫了之前的情緒。

“你想怎麽做?”

“別沖動,情感用事只會壞事。”她看見夏波捏緊的拳頭,手掌有意識地往腰後走。“張雪應該不在這裏面。”

她制止了夏波進一步的動作,她又甩了甩手,燙過的地方就像是被火蟻啃咬,又酥又癢還在燃燒的灼痛,如果世界上有火蟻的話。

“金屬傳遞熱量很快,絕對封閉的情況下人撐不過半小時,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被燙死或是悶死。按照這個說法,金依瑾也應該不在。”她舉起手,袖子往下溜,露出腕間的手表。“我計算過兩次銅牛奏樂的時間,都是半小時。銅牛內部空間只能容納半小時沸水産生的蒸汽。”

她見夏波面露急色,兩手一攤道:“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涉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教堂也并不需要一個女數學家。”

夏波見她把話堵死,混亂的思緒也開始走上正軌。他閉了閉眼睛,道:“她們兩個不在裏面?”

“按照推測,應該是的。”這是個概率問題,在秦望舒看來只要不是零的可能性,那就不能妄斷,但夏波不知道這些,他當即就松了口氣,對秦望舒展現出一種過分的信任。

“她們被山神吃了?”

“應該是的。”

這個回答依舊模棱兩可,她的想法是金依瑾大概是被吃了,張雪可能還要一會兒。山神是人,人的飯量有限,但這種無聊的補充只是更加驗證了兩人的死亡。她了解張雪這個人,與其把殘肢斷臂撿回來,不如直接弄個衣冠冢,至少好看。

夏波眼神有些飄忽,思緒似乎飛到了很遠。秦望舒沒有打擾他,她也正在思考下一步應該怎樣,許久後,她不耐煩時,夏波開口道:“我們去找山神?”

“太快了。”這和秦望舒的計劃有沖突,她才去試探了秦凱,他們就明目張膽地去找山神,在她看來太過嚣張,至少她認為她和秦凱還沒有徹底撕破那層皮。

“你不去,我去。”夏波突然倔了起來,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道:“我們不是盟友嗎?盟友不應該一起行動?”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秦望舒好久沒嘗過這種滋味了。她沒有糾結太久,只是思考了拒絕夏波會鬧翻的可能性後,就答應道:“一起去。”

夏波不懂秦望舒的彎彎道道,只當她被自己說服。被煙雲籠罩的心情突然露出天光的一角,明快起來。他又拉住了秦望舒的手,道:“你有什麽計劃?”

“我沒計劃。”她說得飛快,生怕夏波不信,解釋道:“去不去找山神都不影響,今晚我是餌,如果秦凱識趣的話就不會下手,安安分分等到我們離開,銅牛也就算了。”

她遲疑了幾秒,不确定道:“你應該知道銅牛只是一個幌子吧?”

“你說過。”

秦望舒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道:“噢,我說過。”

她說過的話很多,真的假的,好的壞的,有用的沒用的,多到料事如她有時候也會忘記。她一時間覺得沒什麽可說的,幹脆閉上嘴。

夏波在良久的安靜後道:“你有想過山神怎麽處理嗎?”

秦望舒擡起眼,放空的腦袋突然轉到了山神。她沒有猶豫道:“秦家村自食其果的事,不用管。”

“那就讓它一直吃人?”夏波皺起了眉。

“不,它會死。”她動了動眼珠子,線條優美的眼睛很是靈動,唯獨缺少了一點屬于人的情感。“山神的年歲應該與我差不多,二十歲左右,病毒也該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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