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日糟心事可謂繁多!
自從沈翯領了旨回到家,金炎就一直躲在正房裏說什麽都不出來,自己連見上一面都不成。
昨夜自己還做了個噩夢。夢到幾年前金炎剛進京時,自己與他還不熟,本想着聯絡聯絡感情,結果莫名其妙叫人殺了去。
次日,沈翯頂着個黑眼圈,照例去夫人房前,與夫人單方面閑聊:
“夫人別想多了啊,我只是去鎮壓罷了啊!金炎,我可走了。有什麽事敲牆,侍從就在門外等着呢。我過幾日再回來,到時候給你帶樣稀奇玩意兒,你一定會喜歡!”
......
不出多日,沈翯凱旋而歸。
“夫人!”
沈翯大喊,急忙沖上前。
只見,妻子站在府前,安靜的等着他回來。
深夜,月光既不耀眼也不微弱。
這樣的光恰恰合适,便是多了或少了一分,就會顯得不合時宜。
耳旁是呼呼的小風,偶伴有幾聲烏鴉啼叫。
府前的那一條道路,空蕩蕩的只站着沈翯一人。離遠了看,灰蒙蒙一片、顯得格外開闊。
沈翯一人走在道上,心下納悶兒今日怎如此冷清。他悠悠往前走着,愈發覺得眼前之景寂靜的有些吓人。
正當他準備有所動作時,正好觀得自家夫人端正地站在府前。
府門旁稀疏栽着的墨綠竹林襯得他愈發的溫雅,金炎平靜甚至有些無情地望着自己。
不過沈翯沒有多想,見夫人專程站在門口等自己,這戰後殘餘下的戾氣便“唰”地被沖散開。
他笑着,向妻子奔去。
“你可算是出來了!怎樣?身體好些了嗎?”
不過......
“哧。”
怎麽回事??
沈翯感受到有把利劍刺向體內,紮進了心髒旁的肋骨處。
他呆呆的望着妻子,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萬籁俱寂。
自剛才劍插入體內,除了那一瞬間的微痛,沈翯便再也感受不到什麽了。
很奇怪,心裏竟沒有半分想法,連帶着腦子也停止運作起來。
如果要比喻這種感覺,那大概是......
一種你失去了五感中聲、聞、味、觸覺,唯有代表“形”覺的眼睛還緊緊盯着面前的感覺。
一種百味雜陳,但唯獨沒有怨恨的感覺。
他低下頭,望着身下自己的妻子在懷中微微抖動,好似小聲抽噎。
這是以往不曾有的。
金炎顫抖着身子,拔劍時手卻是格外的穩。
自中劍到劍被拔出的這段時間來,沈翯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
手臂呈半環抱狀,即使懷中的人已經不在了,他還是這樣。
“原來果真如此,如我猜的般......”
沈翯想到不久前天子對他說的,暗自笑道:
“我以為你當初真是放下了隔閡,這麽多年來......哎,不想了罷。”
...
少焉,雨忽至,月亮被蒙的看不清了。
老天正是不開眼啊!!!
青雨下了起來,愈下愈大。
瓢潑大雨驚擾了不久前還算靜谧的美好,它召集大片烏雲趕來,驅散了月光。
沈翯站在府門口,一大半身子淋着雨。
雨打濕衣物,打的披風上的血漬也随着雨一起流到地上。
集成一灘後,它們順着往下流啊流。成群結隊的,好似在逃離什麽。
跳着流過了一級臺階、再一級臺階、又一次臺階......
這樣流着、流着,到了臺階下便繼續向下流,與雨水混合後沖走。
這樣漂蕩着,永無盡頭!
......
沈翯在府前站了許久,久到連妻子什麽時候走的都記不清了。
回到府,沈翯推開上前詢問的侍從,徑直走向偏房。
他跳進了池子裏。
進去的一瞬間,池子被血染紅了。
真是奇怪,明明血已經被雨沖走了大部分,怎的還這樣多?
自兩人成婚後,沈翯再也沒進到池子裏去。
這是這麽長時間來的第一次。
久違的,沈翯找回了以前待在血池裏的感覺:
顫栗!!!
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的顫栗!!
。。。。。。
“那次,我泡的一點都不開心,但是卻格外激動。”
沈翯看了會兒罐子,就又把它丢進池中了。
“我看着已經陌生了的池子,心安了許多。因為池子裏面的血,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不記得我泡完池子後去了哪,只記得第二天早上,我是在池子裏醒來的。”
“那時,我手裏就抱着這只罐子。”
他沉默了許久。
......
那一日,他在血池裏待了許久。
待到血池的顏色已經發黑後,才渾渾噩噩的從血池中爬上了地。
他本能的感受到夫人就在正房裏,于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房。
腳似乎被扣了千斤鐵,拖的步伐難以前進。
翯艱難地挪着自己的腳,目光渙散卻意志堅定。
他要到正房裏去!
彼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木偶,一只斷線了的木偶,渾身上下都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進了正房,他看見夫人恍惚間舉着刀。
他瘋了般撲上前,奪走了刀。
兩人一下撲到了地下。
沈翯扔開刀,心情複雜的看着他。
...
金炎被沈翯抱在懷裏,他無聲痛哭,等稍緩過來一些便起身找出了紙筆寫道:
“首領死了。”
沈翯想着他沒準知道是自己殺的了,心中忐忑不安,只見金炎繼續寫道:
“他死了,下的蠱也沒用了。”
沈翯心神一驚,緊忙又往下看:
“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對我下這種禁蠱......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給你講講吧。下蠱者可以通過母蠱操控附身在別人身上的子蠱達到控制的目的。一旦母蠱死亡,子蠱便會随之消亡,被下蠱者也會得知自己曾□□控着幹過的事。而我便是如此......”
“那......剛剛一事?”
沈翯忐忑問道,心中恐懼可又期待着回答。
“也是......”
沈翯松口氣,又急忙說道:
“那便好!你放心,我無事的!夫人現在怎樣?”
“我嘛......”
金炎苦澀的笑笑,寫道:
“因為下蠱時間之長,如今雖能茍且偷生,可是時間愈長無感便會随之喪失,直至最後便會腐爛而死。”
“可有...”
“沒有救的。蠱術早已失傳了,就連首領下的這個也是殘蠱,所以才會出現有時不受控的情況。”
金炎打斷他講話,然後鄭重的手語道:
“我現在要拜托你一事,你若真心愛于我,便答應我。”
“夫人不說是何事嗎?”
金炎搖搖頭,硬是要他答應才肯開口:
“這是我最後的願望了,夫君會成全我的吧?”
...
話後,沈翯緘口不言。
他靜靜躺在床上,眼神放空。
兩人此時各懷心事,紛紛沉默不語。
沈翯發覺自己現在嘆氣的頻率是越來越高,心想這還沒老呢就成這樣了,不禁又重重嘆口氣。
他看了眼身旁的妻子,想到了新婚時,自己也這樣躺在床上看着他。
......
那天妻子化了妝,偏女相的妝容讓他看上去十分美麗。
沈翯伴在他身側,用手擦去了妻子薄唇上艶紅的胭脂。
“這紅色,不适合你。”
這是入洞房後的第一句話。
“我不求別的,只求從今日起,你有事定要和我商量,別自己擔着,好嗎?”
翯這一生,将自己僅存的溫柔用在了他深愛的妻子身上。
......
于恍惚間,翯從床上起了身,靜靜的杵在地上,許久。
金炎沖他笑笑,然後咬破手指在他眉心一點。
“成了。支部首領下的蠱也是挺厲害的嘛。”
金炎見自己這時候了還瞎想着這些,便抿嘴不做思考。
金炎乖乖坐在床上,找來了一張紙在上面寫着什麽。
現在他只要等着沈翯把他殺掉就好,可能“緩沖”時間有些長,不如先寫些什麽吧。
...
沈翯在眉心點上血後迷茫了一陣。
巫蠱之術可算是發揮作用了,此時沈翯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神智。
他精神錯亂,一低頭便看到胸口殷血,回想起自家夫人剛才的所作所為。
你竟是這樣想的,想讓我死嗎......
不行,萬一我死了之後,你又去找了別人怎麽辦?
我死了之後你會不會忘記我?
不行!我不能死在你前面!要死也要死在你後面!
我要看緊了你,因為你是我的!!!
我是不可能忘記你的!!所以我要死在你後面。
金炎,你是我沈翯的!是我沈翯一個人的!!!
我死後,你就不是我的了。
所以說我不能死!
不僅如此,我還要你死在我前面!
此時的沈翯思想已經癫狂了!!!
幾個時辰前,翯打仗時所帶的戾氣好像又回來了。這些玩意兒帶着他失去了理智,已經越想越偏了:
你不能死在別人手下,你只能死在我手下!
你的生死由我掌控,因為你是我的!!!
金炎,我真的好愛你!所以我不能容忍你死在別人手下!
我知道你總是想要離開我,這次如此!幾年前也是如此吧!沒關系,死了便不會有這麽多顧慮了。
很輕的,咬咬牙就過去了。
死,會很輕松的;而死在我手下的你,将永遠屬于我。
炎,你不要慌,我會去找你的!!!
。。。。。。
翯慢慢笑了起來,笑的冰冷刺骨,那真真兒是比哭還刺激人。
一個寒顫後他摸出了自己随身攜帶的刀。
他将刀舉起來,看了一陣。
刀在光的反射下格外的亮,亮的吓人。刀面反射出坐在地上的金炎,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金炎竟然笑了下。
笑容裏沒有別的,只有愧疚與愛。
沈翯沒有看見。
他神色恍惚,阖上眼,心揪着、擰巴着。
但很快,他便恢複了“平靜”。
他跪下去,找了個角度用刀一紮,衣上瞬間染上了血跡。
刀刺進去後,翯持着刀剌了一個口子,又将它輕輕的撕扯開。
然後,他把刀拔了出來。
期間,他面無表情的、平靜的望着已經倒在床上的夫人。
緊接着,他又将刀紮進去,快速割開了心髒與之相連接的血管,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他的寶貝。
一顆屬于他夫人的心髒。
他将心髒取出,又将刀随意擱置到一旁。
血,尤其是他妻子的血激起了他的顫栗。
他看了那心髒很久,久到床上的妻子已沒了聲息。
他發現,炎是笑着走的。
翯看着他,不由也笑了笑。
這一刻,他清楚的認識到炎他被自己殺死了,再也沒有那個溫雅的淺笑回應他了。
奇怪的是,翯并沒有什麽感覺,直到這時他還是很平靜甚至于面無表情。
沒有哽咽,沒有痛不欲生,只是冷靜甚至于面無表情。
他呆呆的,像突然之間沒了娘的小孩,孤獨無助、還沒有反應過來。
他呆了一會兒,而後直直的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
翌日
夫人的死亡,讓翯不敢去回憶自己昨天幹了些什麽可怕的東西。
翯凝睇着夫人。
他的大腦轟一般的炸開,充斥着爆炸後留下的強烈白光。
而耳朵呢,片刻便被耳鳴所盤據了,且其響度越來越大。
他只得先閉上眼,大口大口猛烈地深呼吸。若再不呼吸,他真的要窒息了!
不及須臾,他竟是無聲嗚咽起來。
他始終在地上跪着,手攥成拳狠狠向地上砸去,砸的手已經血肉模糊;而另一只手捧着妻子的心髒放于胸口處,輕輕的托着。
沈翯渾身顫抖,像只凍的瑟瑟發抖的狼犬。而此時,他正為伴侶之死而嚎叫着。
翯睜開了眼,看着心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可謂是應了“哭笑不得”一詞。
眼邊有淚劃過。翯想去接那滴淚,可是它飛速落到了地上,被彈起後又濺到了別處,轉而滲入地裏。
良久後,随着一聲欷歔,房間內爆發出一種怪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沈翯像變了一人似的,在房間大笑。
外面還下着雨,傾盆大雨。
雷雨聲,屋裏的狂笑聲,混在一起着實吓人。
沈翯笑的瘋癫,笑的站不穩!
他看了會兒刀,又看了會兒夫人。
随後,沈翯如捧聖物般,捧起了它。
在夜中,它是如此的耀眼!!!
沈翯不敢多捧,虔誠地帶着他出了房。
再回來時,心髒已經在罐子中了。
他還拿來了針線。
沈翯将炎心髒處的窟窿仔細的縫合好,又抹上了些膏藥。
翯替妻子打理了後事,直至安排的差不多了,他這才離開。
他最後看了眼夫人,在他唇上印下血紅痕跡,然後決然的抱起手中的罐子,一步一步向偏殿走去,頭不曾回過。
這一走,他再也不會見到金炎了。
再也沒有那個在廚房安靜的等着他,給他布好自己親手做的菜的夫人了。
和來時不同的是,腳上沒了千斤鐵,心情也不同那時的沉重。
走着走着,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就停不下來了,笑的人肚子跟着酸疼。
沈翯可以說是很開心了。
他抱着夫人的心髒,“噗通”一聲就跳進了血池中。
血液頑皮地跳起,又躲到別處去,同他嬉戲玩耍。
他在池中凫水,與夫人一同享受着血液的洗滌。
天和一年某日傍晚,微雨。
沈翯将軍的夫人金炎病逝,享年二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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