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城西小巷（下）
時間這種東西，當你注意到的時候就會過得很慢。
靖虞的一顆心沸騰了幾個月，總算歸于平靜。他在神廟由一個打雜的，變成了打雜管事的，也算是件鼓舞人心的事。而且，神尊駕臨神廟，照例賞賜的該神廟上下一幹人等不少東西，他得了一壇子美酒，好好藏着。
洵都的冬天又濕又冷，今年更甚，便是靖虞這樣一個身強體健的漢子，也有些受不住了。他最小那個孩子，凍得生了病，奄奄一息。于是，在那樣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裏，靖虞抱着最小的孩子出了門。
附近的大夫已經無能為力，翕教最好的大夫是那些神廟裏的巫醫，然這些巫醫未必肯為他這等小民瞧病。靖虞是豁出去了，才決定去自己打雜那個神廟求擔任佐祭的巫師。
那時候，神廟裏正在為神尊祈福，一時見不着佐祭巫師，靖虞只好抱着孩子在外頭等着，從辰時等到午時，好容易等到法會結束，佐祭巫師從殿裏出來，靖虞立刻沖了上去。
“大人，求您救救小人的孩子吧！”
靖虞跪倒在佐祭巫師面前，懷裏抱着孩子，幾乎落淚。
同行巫師們吃了一驚，有人叫來衛士驅趕靖虞，被佐祭巫師阻止。
佐祭巫師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巫師，以他的年紀，大概會在這個位置上終老。他為人耿介，常板着臉，不曾說過幾句阿谀的話，廟裏的人都怕他。
“你帶着孩子，随老夫來。”
這便是答應了，靖虞感激涕零，忙抱着孩子随佐祭巫師到了一間偏殿。那殿裏溫暖如春，一股熱流流進靖虞的心裏。
“把孩子放到那邊去。”
佐祭巫師吩咐道，靖虞忙照做了。
佐祭巫師一番望聞問切之後，搖搖頭，“病入膏肓，老夫無能為力了。”
靖虞撲通跪下，連連磕頭請老巫師救救自己的孩子，佐祭巫師只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着，道：“生老病死，總是要經歷。這孩子命薄，你若是不願信老夫的話，還可去找別人。”
靖虞不管，只是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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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祭巫師被糾纏久了，便喝道：“便是至高無上的神尊，集翕教全體巫醫之力，亦無回天之力。神尊尚且如此，你何苦呢？”
大約還是看不過靖虞苦苦哀求，佐祭巫師到底給了藥方子，而那孩子終究沒有救回來。
這是靖虞第一次嘗到喪子之痛，他陷入痛苦之中，全家的氣氛為此低沉許久。待到八月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什麽。
八月二十六，仍是個有夕陽的日子。靖虞抱着那壇神尊賞賜的美酒，到了城西小巷。
今天，城西小巷那扇木門敞開着，一個老妪立在臺階下，一看見靖虞就招呼他進去。
靖虞見過那老妪，便是去年今日關門的那個。他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跨過那道條石制成的門檻，踏入另一方天地之中。
是一個清幽的院落，種植着一些常見的花木，磚石鋪就的小路，沾滿綠色的青苔，質樸的房屋，沒有太多修飾。要是跟靖虞家裏比起來，不過是更清幽些，少了些人氣。
那白衣女子早在屋子裏等着，她正襟危坐，面前擺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大人，靖虞來了。”
那老妪向白衣女子恭恭敬敬地禀告，靖虞立刻嘀咕起來，他可沒把名字透露出去。
白衣女子颔首示意，請靖虞坐下。
靖虞暗自琢磨着主客的位置，按照自己的想法坐下，那老妪皺了眉，白衣女子卻不甚在意。
“這是我泡的茶，請閣下品嘗。”
那白衣女子示意，老妪立刻将茶奉到靖虞面前。
靖虞鼻子裏嗅着那清香，淡淡的，很是受用，便一口喝了下去。
“這茶，很好。”
他雖是勳舊子弟，卻已經是沒落貴族，對于此等風雅之事，想了半天，不出一“好”字。
白衣女子笑道：“這是我親手制的茶，在此謝過閣下。”
靖虞一顆心胡亂跳，暗自猜測白衣女子的意思，礙于老妪在側，不得不收斂着。
“你請我喝茶，我便請你喝酒，如何？”
靖虞急急把酒壇子碰上來，往那桌子上一放，只見那精致的茶盞左右晃了晃。
老妪的眉頭又皺了。
“這是主上駕臨神廟賞的，是好酒，我留着。”
白衣女子露出神秘的笑意，正欲開口，那老妪卻搶先道：“大人，您決不可飲酒。否則，奴婢便把頭往柱子上一樁，先行謝罪。”
這話着實掃興。那白衣女子聽了，忽的抿嘴一笑，擺擺手道：“您老人家不必如此，我不喝還不行嗎？”
老妪皺着的眉才松動些。
靖虞被那一笑弄得心神蕩漾，心思也不在酒上了。
接下來，白衣女子向靖虞打聽些洵都小巷子裏的事，靖虞開始還有些拘束，漸漸便神色飛舞。白衣女子聽得津津有味，絲毫不在意靖虞那些故意誇大之詞。
說到靖虞喪子一事，白衣女子未免有些動容，就連那老妪也露出悲憫之色，靖虞好受多了。
“人家說，我一個大男人哭什麽哭。人又不是木頭，傷心還有男女之別呀！”
靖虞長長嘆息一聲，“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便是萬人之上的神尊，也有治不好的絕症，何況我等小民？生老病死，都是命吶。”
白衣女子聽了，似也有感觸。那老妪見了，甚為憂心。
“大人，憂思傷神，您切不可……”
白衣女子擺擺手，不讓老妪說下去。
靖虞才想到一個問題：第一次見這女子時，便覺她肌膚不似常人顏色，如今離得近了，更是能覺察出這是個久病之人。他頓時生出懊悔之意，實在不該信口開河。
“閣下不必介懷。”
白衣女子道：“生死不過常事，早些晚些，非人力可為。”
她臉上露出釋然之色，那模樣深深刺激了靖虞。
“我……”
靖虞本想再解釋一番，後面想想，還是算了。
“閣下想要說什麽呢？”
靖虞被對方一問，頓時有些緊張，他思索片刻，才道：“為什麽每年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兒？”
這是他想了許久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乃是家母忌日。”
白衣女子淡淡開口，靖虞一顆心沉下去，他認為自己又說錯話了。
“家母第一個忌日，我在門外看落日，正好遇見了閣下。這幾年來，數次遇見閣下，不止是緣分了。”
白衣女子悠悠道。
是啊，真正的緣分，不可能有多次那樣的相遇，只有刻意為之，才會總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逢。靖虞确實是這麽做的，白衣女子又是如何呢？
“是啊，能見到姑娘，是在下的福分。”
靖虞接着問道：“能否請問姑娘芳名？”
既然白衣女子已經把他調查清楚了，他問個名字，也算對等了。雖然這麽做有些唐突，靖虞卻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老妪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白衣女子卻十分不在意。
“甚少有人敢這麽問啊。”
此言一出，靖虞估摸着已經沒有可能了，誰知接下來對方便輕輕吐出兩個字——“爰檀”。
“這是我的本名，沒幾個人記得。”
白衣女子臉上露出遺憾之色，她今天的神情格外吩咐，喜怒哀樂一一出現，不似初見時的模樣。
又說了些話，老妪在一旁小聲提示：“大人，太陽下山了。”
白衣女子便向靖虞致歉，她讓老妪把靖虞送到門外，自己目送之。
靖虞回頭時，那扇破門已經阖上，連條縫隙都沒留下，他沒有踹門的勇氣，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在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白衣女子。
次年的八月二十六，靖虞如期而至，對方卻是“爽約”了。他提前許久到達，一直等到深夜，終于悻悻而歸。
次日，第二十代神尊神煥“升天”的消息從昭明神宮傳出，很快傳遍洵都，傳遍整個翕教。靖虞的心思，也因此被轉移了。
神廟裏忙碌起來，祝禱之聲，徹夜不休。
靖虞看到供奉的神煥畫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畫上女子，帶着一絲坦然，雖然精神更好些，但不就是那城西小巷裏見過的白衣女子嗎？
靖虞悄悄打聽了神煥的本名，是“爰檀”啊。
那就沒錯了。
神尊的本名只在繼位前使用，繼位後會有神名，本名便成為尊諱。
靖虞産生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久久無法釋懷。
後來，他通過了神廟巫師的選拔，擺脫了打雜的身份，成為一名正經巫師，也算是繼承祖業、擺脫破落戶的身份了。
成為巫師的靖虞，常年待在神廟裏，最喜研讀經文，次則祝禱。好容易熬到了大巫的地位，他便請求到神煥的靈殿任職，日日打掃祝禱，無不親力親為，未嘗有一絲倦怠。
等到神炔遷廟之際，已是大巫的靖虞奮力阻擋，甚至不惜***于神廟正殿外，最終迫使神炔放棄遷廟。
沒有人知道大巫靖虞為何那麽固執，咒罵也好，稱贊也好，人們都永遠記住了這個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