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城西小巷(上)
靖虞,翕教巫族子弟,年近而立,上有步履蹒跚的老父母,下有牙牙學語的小孩兒,整日為生計奔波,不曾停歇片刻。
這日,靖虞依舊拎着一包藥,沿着小巷,往城西的住宅趕。
落日餘晖打在破舊的磚牆上,散出淡淡的金光,沒有餘晖照耀的地方,泛起了一絲涼意。太陽很快就要落山,此等景致,只有年輕時的靖虞才會欣賞。
這是一條極深的巷子,曲曲折折,高高的磚牆之間只留下大塊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被踩得光滑發亮的青石板默默承受着路人的踐踏。與外面的寬闊街道相比,這裏實在有損洵都的氣派。
等到天完全黑了,這段路便有些陰森恐怖。靖虞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他可不在意這些。再說了,他急着趕路回家,這是最近的路。想到家裏的一大幫子人,他不由加快了步伐。
夕陽仍在天邊懸着,餘晖像極了末日的顏色。
轉過一個彎,便可以看到這段路上唯一的一扇門。那是相當古樸的小門,門上生鏽的鐵環似乎很久沒有使用了。門外一左一右放置着兩頭石獸,小巧玲珑。
在靖虞的記憶中,這扇門從未在他面前打開過,他便下意識地以為這扇門永遠也不會打開。而然,今天的事超乎他的想象。
那扇似乎一動就會坍塌的木門,今日敞開着,露出門內清幽的景致,像是大戶人家的後院。那石頭砌的臺階上,放着一張矮凳,矮凳上坐着一年輕女子。
那女子身着白衣,不是一般的白衣,而是白麻喪服,襯得她的肌膚有些蒼白,她的臉色确實是蒼白的,像是久病之人。
她是靖虞見過最美的女子,渾身上下流露出貴氣,高貴凜然,不可侵犯,宛若女神。
她就那麽靜靜地坐在哪兒,微微擡起頭,看着高牆之上的落日餘晖。
這樣的人,乍一看,仿佛鬼魅。
靖虞着實吃了一驚,他不動聲色地從那女子面前經過,一顆心砰砰地亂跳。若是別人,恐怕早已落荒而逃,而他是靖虞,七尺男兒,一家之主,萬不可丢了這個臉面。
他硬着頭皮走過了那個地方,然後不自覺地加快步伐,轉過下一個彎時,他背靠着牆,拍拍胸脯,然後從牆後面慢慢探出半個頭。
夕陽西下,落日餘晖也散去了,大地正有序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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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虞睜大了眼,哪裏還有那女子的影子?
莫非大白天遇到了鬼?
青天白日的,這鬼也忒膽大包天了吧。
靖虞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他把頭縮回來,又猛地探出去。沒有,什麽都沒有,除了深深的巷子,高高的牆,光亮的石板,再也沒有別的了。
他站在原地,冷靜了片刻,然後邁開步子,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父母妻兒的問候聲,讓靖虞仿佛回到了人間。
那幾日,靖虞有些魂不守舍的,妻子問他緣由,他只說“沒什麽”便應付了。在将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沒有再走那條巷子,即便因此晚回家受些猜疑。
靖虞去打聽了,那一帶都是跟他們家一樣的勳舊子弟,都是些遠方旁支,并無特別出衆的人物,也沒特別吓人的事,大家安安分分地過日子。
然後,靖虞回到了那條小巷,他每天按時經過,有時候甚至故意放慢腳步。他心裏有一個念頭:他想再見一眼那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讓靖虞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忘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別的女子面目可憎。
然而,朔風卷着寒意而來,春風帶着暖意而至,夏天的滂沱大雨也毫無預兆地下起來,那白衣女子,卻是一次也沒出現。
靖虞這份心事,漸漸淡了。
也就在這時候,轉機出現了。
靖虞清楚地記得,那仍舊是是個有餘晖的傍晚,他兩手空空走過那巷子,剛剛跟頂頭上司吵過一架,他心裏仍憋着火。養家不易,氣也受的夠多了,今天的事看似一時沖動,其實醞釀已久。
也許明天就會丢掉養家糊口的本錢,也許走到下一個路口就會後悔,誰又能料得到呢?
就在這恍惚之間,靖虞看到了一白衣女子。
破舊的大門敞開着,露出門內的雅致,臺階上坐着的那女子,身着白麻衣服,臉色蒼白,精神卻是不錯。
她顯然是看見了靖虞,這次,她露出了一絲友好的笑,就像幻覺一般。
靖虞愣住了。
他确定自己沒有看錯,這就是去年那白衣女子。她好像憑空消失,如今又憑空出現了!
落日餘晖打在牆頭,顏色漸濃。
靖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可是吓壞了家人。家人問他發生了什麽,他什麽也不肯說。
次日,靖虞丢了養家糊口差事的消息傳來,家人一片沮喪,他自己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毫不在意。
他去看了日子,那天是八月二十六。如果沒記錯的話,卻年見到那白衣女子,也是這個時候。
靖虞暗暗下了決心,他的心已經飄到了明年。
之後的幾個月裏,煩心事不斷。靖虞好容易找到一份在神廟打雜的差事,掙的錢夠他養家糊口,就是離家遠些,不能日日回去了。
神廟裏清靜,不用想太多紅塵俗事,時間便過的飛快。
快到八月二十六的時候,靖虞猛地想起這件事。他想方設法,得到了在那日回家的機會。于是,在太陽顯出一絲落日痕跡時,他已經踏在小巷的青石板上了。
靖虞步伐輕快,看着周圍熟悉的事物,忽然有了一絲新鮮感。他心裏極為矛盾,想要早一些去,又想拖到那個時候,這樣猶猶豫豫、拖拖拉拉,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了。
轉過那個彎,就能看到那扇破舊的門。靖虞一直沒有打聽出門後是哪一戶人家,對那白衣女子的身份也就無從猜測。但瞧那氣質,是勳舊子弟無疑。
跟“近鄉情更怯”的心情是一樣的,靖虞此刻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那短短的距離,一下子變得無比悠長。
躊躇許久,他終于邁出了步子,轉身,扭頭,不出所料,那白衣女子落入他的視線中。
有一種呼吸即将停滞的感覺,靖虞悄悄深吸一口氣,穩住步伐,從從容容地走了過去。這時候的每一步,似乎都會引起巨大的回聲,在長長的小巷子裏回蕩着。
那白衣女子仍是去年見過的模樣,只是氣色看上去好了些。她坐在矮凳之上,斜斜地倚靠着斑駁的門框,側臉看着靖虞出現的方向,露出淺淺的笑。
她似乎也在等!
靖虞被自己這個想法吓到了,他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天知道他是如何走過去,又是如何開口說出那句話的。
“你……不回家嗎?”
“回家?”
那白衣女子輕輕開口,帶着淡淡的訝異。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極了神廟裏女巫祝禱時那種虔誠的聲音(在神廟裏待了一段時間的靖虞一時只能想到這種比較方法)。
“這兒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家。”
那白衣女子坐正了,便顯出凜然之氣,用不着居高臨下,就已拉開了同靖虞的距離。
“……”
靖虞呆了,他一時竟想不到回答的語,顯出幾分癡傻之氣。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對嗎?”
白衣女子忽的發問,靖虞呆呆地點頭。
他是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如此畏畏縮縮?可是,靖虞就是沒有辦法占據主導權。
“相逢是緣,還真是個道理。”
那白衣女子自顧自的說着,淺淺的笑挂在她的臉上,便是最好的妝容。
太陽到了落日的階段,便會加速下沉。那變得橘紅橘紅的太陽,緩緩墜下,餘晖迅速消散,黑暗攜着涼風已經在驅趕餘熱了。
“我要走了。”
白衣女子如此說道,随即起身步入門內,一個老妪伸出一雙老手将矮凳拿起,破舊的門便咯吱咯吱地緩緩阖上了。
靖虞呆呆的看着白衣女子離去,說不出一句挽留話,做不出一個阻止動作。那白衣女子看似柔弱,動作又緩慢,卻也在轉眼間消失的無隐無蹤。
面對着那扇破舊的木門,他連走近的勇氣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黑黝黝的小巷子裏,只有靖虞那呆呆的身影。
走近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老父提着燈籠立在臺階下,看樣子正欲出門尋找兒子。
“父親,孩兒回來了。”
靖虞忽的喊道,他加快步伐,上去扶住了父親,心同時收了回來。
老父親看到兒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扭頭呼喚着家人,冷清的院子裏立刻熱鬧起來。
當晚,靖虞躺在床上,無意間摸到了下巴上的短須,随即嘆了口氣。
妻子問他為何嘆息,他自然不肯說,只是敷衍而已。
明年的八月二十六,還很遙遠。
在黑暗中,靖虞睜着一雙眼,并無一絲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