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沈清竹在作畫。

他在麥場靠邊的位置,坐着一個低矮的麥稭堆,紙張鋪在腿上,執着筆認真的描繪眼前熱鬧的農忙景象。

還在京裏時,他畫過冬日裏最嬌豔的紅梅,春日裏最燦爛的桃花,巍峨的樓閣,繁華的街景,這些都曾出現在他的紙上。

唯有眼前這般景象他不曾見過,雖不及那些美景,但卻有一種更為樸實的生命力。

“哥哥,你在做什麽?”

有個膽子大的小男孩兒“噠噠”的跑過來,湊到他身邊去看他腿上的紙張。

沈清竹停下筆看他,笑道:“我在畫豐收呀。”

“哥哥好厲害啊!”小男孩兒也不知聽沒聽懂,但很配合的誇他,又盯着他的臉道:“長得也好看!”

沈清竹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兒,“人小鬼大。”

“小虎,你亂跑什麽呢?”

一個衣着樸素的婦人尋過來,一把将自家兒子拉過去,一邊不大好意思的對沈清竹笑笑,又低頭教訓道:“怎麽能打擾人家呢!”

“哥哥好看。”小男孩兒不滿的撅了撅嘴。

沈清竹看着他皺起的小臉,笑着搖了搖頭,道:“無礙的,嬸子,小孩子好奇罷了。”

那婦人又笑了笑,還是将自家兒子帶走了,紙張可貴呢,再讓她這毛小子給弄壞了。

沈清竹目送着他們離開,想了想,低頭在畫紙角落處勾勒幾筆,母親拽着調皮孩子的畫面躍然紙上,混在一片忙碌的景象中十分有趣。

他垂眸看了會兒,彎唇露出笑,随後,又不知想起什麽,笑意漸收,眸中流露幾分黯然之色。

幼時他也曾有頑皮之時,母親卻不曾這般訓他,總是溫柔的幫他擦幹淨臉,讓他注意安全,不要受傷。

現下回想,竟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了。

“麥殼沾到身上,不好洗。”

腳邊多出一片影子,伴随着聲音一道出現,沈清竹擡起頭,“周松?”

來不及再說其他,鼻頭便突的有些癢,還沒等擡手揉一揉,下意識先側開臉,打了個噴嚏。

沈清竹眨眨眼,用手背碰了下,原是鼻尖沾上了一片麥殼皮。

周松看了一眼,道:“會癢。”

沈清竹吸了下鼻子,感覺不到癢意了才道:“無事。”

周松瞥一眼他微微泛紅的鼻尖,抿了抿唇。

其實林二柱方才看到對方時,周松是不打算過來打擾人家的,他一個乾元總往人家一個坤澤面前湊,不大好。

只是既然知道了他在這裏,總免不了要關注,頻頻的往這裏看。

看到了他與那小男孩兒說話,也看到了對方被母親帶走之後他在紙上畫了什麽。

後來……他看到坤澤露出一個十分傷感的表情,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來一般,整個人都顯得暗淡。

最終還是未曾忍住,走了過來。

周松擡頭看看頭頂的日光,低頭道:“怎的不尋個陰涼地坐,這裏太陽大。”

沈清竹抖一抖畫紙上落下的麥殼,“此處離得近,看得更清楚些。”

麥場是用來打麥曬麥的,自然不會在中間種棵樹給人乘涼,他想近些看,只能頂着日頭了。

如此,周松便不知該說什麽,也不好開口勸人家回家去。

“周小子!”

錢嬸的聲音遠遠的傳過來,他看過去,對方招招手,“讓沈小郎過來喝口水吧!”

周松回頭看坐着的人。

“也好。”沈清竹點點頭,沒拒了對方的好意,站起身,準備去收拾放在一邊的東西。

周松走上前,幫他将紙筒與硯臺拿起來,一言不發的轉身先走在前面了。

沈清竹頓了下,擡腳跟上去,手中只拿着那幅未完的畫與一支筆。

“天氣這般熱,又都是麥殼皮,沈小郎怎的跑到這裏來了?”看見他來,錢嬸笑眯眯的從陶罐裏給他到了碗水,“快喝些,頭上都出汗了。”

沈清竹道了聲謝,伸手接過來,裏面裝的不是清水,是微微泛黃的顏色,喝了一口,是清新的草木氣,還有點淡淡的花香跟苦味。

看出他面上的疑惑,錢嬸笑着解釋,“是我們自己在山上摘的小野菊,泡水喝能去火,沈小郎喝的慣嗎?”

沒有什麽古怪的味道,沈清竹完全能接受,他點頭,“可以,謝謝嬸子。”

“那就成。”錢嬸笑看着他,眼神中帶着些歡喜,“對了,你待會兒便坐這處吧,沒那般曬。”

沈清竹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是一高一矮的麥杆堆,因為是挨着的,所以坐在矮的那堆上,剛好是在高的那堆投下的陰影裏,不會被太陽曬到。

周松已經順勢走過去,将他的東西都放在了那裏,還把麥杆整理了下,讓人坐的更舒适些,最後,還鋪了條疊起來的布單。

這條布單是晚上在這裏守夜時要蓋的,麥子要晾曬幾日,自然不能收走,必須要在這裏守着。

他在心中慶幸,還好帶過來這條是剛洗過的,幹幹淨淨的只有皂角的味道。

“沈小郎過去坐吧,我們也還要忙呢,不打擾你作畫。”錢嬸見他将一切都打理好了,臉上笑意更濃,這周小子平日裏看着硬邦邦的,真遇上了心上人,原來也是個體貼的。

沈清竹莫名其妙便被他們安排好了,也沒法兒拒絕,只得走過去坐下,別說,是比在那邊舒服的多,太陽曬不着,坐的地方還軟。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錢嬸對他好像比上回見面熱情了許多。

雖然之前也很好,但畢竟算是陌生人,難免帶着些客氣跟疏遠,這回……

看他的眼神,莫名像是在看自家孩子。

默默在一邊幹活兒的林二柱看着他娘跟他松哥對着人家獻殷勤,無奈的搖搖頭,太明顯了,真是太明顯了,是個傻子也能感覺出來不對。

将人安置妥當,周松總算是能放下心幹活兒了,手上的動作比之前還要有勁兒利落。

沈清竹将視線放在他身上,看着他舉手投足間散發着力量之感,勁瘦的腰身,寬闊的肩背,結實的一雙長腿,還有露出的麥色小臂,線條漂亮且有力。

盡管他只是一個鄉下的莊稼漢,卻也是十分出色的乾元。

沈清竹覺着,如果他能生在京裏,成長在大戶,定能成為人中龍鳳,擁有難以遮掩的光芒。

如此想想,他可惜的同時又矛盾的覺得,現下這般也沒什麽不好,那種地方魚龍混雜,勾心鬥角,成長在那樣的環境裏,這人或許便沒有這般的純粹了。

垂下眸,他發現自己在想這些事的時候,不知不覺便将對方勞作的模樣畫了下來,正是高擡梿枷的動作,勻稱結實的身型在豐收之景中也十分醒目。

沈清竹筆尖微頓,心道,這般的人,其實不管在哪裏,都掩不住其身上的光芒。

坤澤的視線時不時的落在自己身上,周松能感覺得到,他心跳如擂鼓,只能更加賣力的幹活兒來遮掩。

他不知道對方在看什麽,腦子裏不停思考自己身上有沒有哪裏不妥,衣袖好像忘了放下去,對方會不會覺着他失禮?

身上出了許多汗,後襟好像還濕了,看着稍顯狼狽吧?

為了幹活,他特意穿了一件舊衣,已是洗的發白,有好幾處補丁,褲腿上好像還破了一處沒來得及補,是不是有些沒邊幅?

這些事情不能細想,越想越覺着自己現下不能入眼。

“松哥?松哥?!”

提高的音量在耳朵邊炸開,周松回過神,對上林二柱有些無言的臉,“怎的了?”

林二柱指指地上,“麥子該換了,再打下去都碎了。”

說完,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這魂飄萬裏的樣子,一看便知道心思全跑沈小郎那裏去了,真是沒想到,他松哥這根木頭開了竅,原是這般的模樣。

周松沒注意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彎腰收拾了空掉的麥稭杆,将麥粒暫且歸到一處,又拿了麥子過來。

他們這邊忙活,沈清竹便安安靜靜的作畫,腿上不及桌上自在,他的筆速沒有以往快,但他也不急,反正如今在村中也閑來無事。

補完了整幅畫,他在左下角寫上自己的名字,撫平了欣賞一番,雖然未曾上色,但這般的黑白墨畫,倒也別有趣味。

周松又收拾了一摞麥稭稈過來,看見他的動作,道:“畫完了?”

“嗯。”沈清竹點頭,翻轉了畫紙遞過去給他看。

周松沒想到他會直接遞過來,連忙放下麥杆,在衣服上擦去掌心汗漬,才伸出雙手接過。

村人勞作,四下堆起的麥杆堆,玩鬧的孩童,空中飛揚的麥殼,一幅熱鬧又有煙火氣的畫。

但最令他意外的,是他在畫中看到了自己,他有些不敢确定,擡眼看了看對方,猶豫着道:“你畫了我?”

沈清竹坦蕩的點了點頭,“還有錢嬸與那位林小哥。”

周松又低頭仔細看了看,确實他們三人都在其中,錢嬸是長輩,倒也合适,只是……

他回頭看一眼正幹活的林二柱,啧,有些礙眼。

林二柱後頸一涼,疑惑地擡手摸了摸,下意識回頭去看他松哥,對方正在低頭看沈小郎的那幅畫,沒往他這邊看,撇撇嘴,繼續打麥子了。

周松看過了畫,視線便落到了角落裏的那三個字上,他并不認得這是什麽字,但他心中有些猜測,“這個是……”

沈清竹掃了一眼,“我的名字,你看不……”

他的話音一頓,想起在這樣偏遠的村子裏,大多數人沒有讀過書,不認得字,自然也就看不出來那是他的名字。

想了想,沈清竹從紙筒中抽出一張小些的紙張,重新拿了靠在硯臺上的毛筆,落下了字跡靈秀的“周松”二字。

輕輕吹幹了墨跡,他将紙遞出去,“這是你的名字。”

周松接過,自已看了看,心中卻想,他更想要沈清竹這三個字。

見他看的認真,沈清竹以為他對自己的名字很喜歡,道:“這個便送給你了,閑來無事的時候,也可以練一練。”

周松聽罷,道了聲謝,将那張紙小心地疊起來,珍惜的收進了懷裏,這是坤澤親手寫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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