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宴會閉, 林恪開車來送祁禹時回祁家。
十點過,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別墅主樓裏燈熄滅着沒什麽人氣, 付婉玉差人去醫院照顧宋珑了, 只剩樓奶奶居住的獨棟別墅閣樓裏還點着燈光。
年初祁世年去世, 家裏人擔心樓幽宛一個人居住在四合院出什麽意外, 就把她接過來。
祁斯憶結婚了,也還經常回來要錢要經營權,祁禹時沒在那段時間把付婉玉折騰夠嗆,別墅裏吵得鬧得不行, 樓幽宛都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看見, 待在閣樓裏很少出來。
夜風偏冷, 月光照在石板上慘白一片,管家出來接, 祁禹時擡步往裏走。
“先生, 宋小姐在醫院情況不容樂觀,祁斯憶沒去照顧。”
皮鞋踩在石板上, 水珠滴落,祁禹時只道:“奶奶還沒睡,送碗燕窩去,安神的香薰拿些。”
徐管家遞過手帕, “是。”
随手擦了擦手指沾上的水珠,“祁斯憶在哪個會所?”
徐叔有點遲疑,半天才回, “他沒在會所。”
“綁也把他綁到宋珑床前去。”他嗓音裏有說不出的冷意, 扔了手帕回去。
徐叔面露難色,也只得回好。
酒精氣息微微沖撞着神經, 太陽穴突突的疼,就今天見了一面,心上就止不住的想,祁禹時撈起手機,點開微信,盯着她的頭像看了許久。
圖片是個粉色的小兔杯子,似乎是情侶款。
朋友圈點進去,什麽也沒有,應該是對他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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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悶得厲害,祁禹時問林恪:“聞獻還在國外?”
林恪冷不丁聽到這一聲,回:“節目組那邊沒有通知消息,應該是還在,祁總。”
“明天她有活動嗎?”
“有。”林恪翻出日程表,“但是祁總明天的股東大會,還有legend的合作無法推遲。”
煩悶散不開,祁禹時随口問,“梁三呢?和祝寧還在一起?托祝寧照顧下。”
林恪有些猶豫:“今天祝小姐和梁公子鬧了矛盾,陸少帶他去山上雪了,先下應該沒聯系。”
祁禹時沒回應。
林恪掂量着,彙報,“梁公子點了嫩模miliya和sanne,從八點入套房起,就沒有再出來。”
“陸少在山上雪單獨開了房間,和人玩牌,沒回家。”
皺了皺眉,祁禹時說:“勸他斷了。”
“是。”
擡步往前走,進入花園,只聽得見潺潺流水聲,月亮被雲遮住,一片漆黑,隐隐約約聽見些動靜。
窸窸窣窣的動靜,夾雜着晉江不允許寫的聲音。
擰了擰眉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祁禹時讓人上前去找聲音的來處。
銀杏樹後
面,一男一女吻得難舍難分。
而女人縮他懷裏,衣裙還是完好的,就脖子上都是紅痕。
燈光照過去,江南意飛快縮進祁斯憶懷裏,停止與他接吻。
祁斯憶不滿,生氣地一手擋住光,“祁禹時,你又發什麽瘋?”
指骨摩擦咔嚓聲響,祁禹時擡手取手腕銀表,“不去醫院照顧你老婆,嗯?”
“有什麽好照顧的?昏迷不醒?守那兒當木頭?”祁斯憶拽了拽衣裳,一副流裏流氣模樣,“弟弟管哥哥你是不是管太寬了,媽都管不着,要你教訓我?”
“确定不去?”銀色表帶折射冷光,祁禹時眼神陰鸷。
祁斯憶有點慌,但江南意面前不能失了男人的面子,“不去,你自己回你房間,別煩我行不行。”
點了點下巴,祁禹時示意林恪前去。
他直接把江南意和他分開。
江南意蹲在地上,抱着裸露的膝蓋,擡眼可憐兮兮的看他。
想起這張臉,溫柔小白花,也曾穿過短裙黑絲來勾他,那時她玩祁斯憶玩得團團轉,說跟他,她就幫他反過來對付祁斯憶。
祁禹時那時想看她手段,驅車去劇組見了她一面。
逢場作戲,這女人撩男人手段挺不一般。
以祁紹章手裏公司百分之十股份做餌,想釣他,轉頭踹掉祁斯憶。
“二少,我只是想有依靠。”江南意顫顫看他,柔聲道,眼波流轉,勾人的媚,又顯得楚楚可憐,讓男人都想忍不住憐惜。
抽了根煙出來,撥亮打火機,火苗竄出,點燃煙尾,映照出男人冷峻臉龐,甩了下,火苗熄滅,祁禹時眼底只剩厭惡,“自己滾,還是我讓你身敗名裂。”
“你敢!”祁斯憶被人按着無能狂怒,“祁禹時你動她一下試試!”
江南意直接被吓哭了,眼眶紅紅的,一邊抹淚一邊開口:“二少,我和大哥是真心的,你放我們一條生路吧,他不可能守着一個植物人過一輩子。”
“你的真心廉價不廉價。”掀開眼眸睨她,桃花眼底漆黑一片。
“聽不懂人話?滾。”低低一聲。
祁斯憶還想掙脫前來抱她。
江南意顫巍巍起身,一邊抹淚,一邊開口:“二少,二少,您別這樣對我,我和囿囿也算朋友。”
“我認識她,我與她交好。”
頓了下,抽了點煙絲出來,祁禹時沒讓人爆料,只讓她走了。
吐了口煙,寥白煙霧罩住男人身形,腕骨的疤痕有絲野性,西裝折角冷硬,深邃眉眼底鋒利,刀割一般,他掃了眼還被按住的祁斯憶。
擡腳往前走了幾步,皮鞋锃亮,踩在地上,下過雨的土地濕軟又冷。
祁禹時擡腳直接一腳,不客氣的把祁斯憶踹進假山後的泥溝裏。
脫掉的外衣和暴露在外的皮膚很快沾上污泥,祁斯憶在溝裏翻滾,吃了滿嘴泥還罵,“祁禹時你記住!你敢這樣對你哥,明天,不,今晚我就要去爸面前告你!”
“我去找奶奶!你記住,公司別開了!”
蹲下身,祁禹時撿了個石子砸下去,重重一下。
祁斯憶吃疼,立時閉嘴了,滿身泥髒兮兮狼狽不堪地看他。
頭疼,食指按壓太陽穴,祁禹時眯了眯眼:“宋珑醒之前都給我去醫院守着。”
“讓我看見你再跟江南意混一塊兒,綁你去祖屋外挑家法伺候。”
彈了彈手指上的泥,接過手帕慢條斯理擦拭,祁禹時起身往回走。
祁斯憶氣得牙癢癢,看他背影口不擇言,“祁禹時你嚣張什麽!你不也喜歡戲子明星嗎?還為她推了聯姻,你是有能力咯!我就看看你最後能不能娶到她!”
“把他嘴堵上。”冷冷一聲,男人臉色陰沉。
淩晨,祁斯憶清洗完被人看着送去了醫院照看剛從ICU轉出來還是植物人狀态的宋珑。
半夜下過一陣雨,氣溫又降幾度。
祁禹時驚醒,胃部痙攣疼痛,又想起她,剛跟她時最愛甜甜叫她哥哥。
心悸難受,他翻出随身攜帶的燒了那一半的日記,一遍又一遍讀着她曾經寫下的,我會一直愛你的,哥哥。
開了盞燈,手腕上青黑色的紋身是一串西語:agarroté
束縛,困住。
也是沈囿的囿字的含義,她早在無形中困住他了。
打開信紙,祁禹時握住鋼筆忍着胃疼給她寫信,愛意日複一日埋藏在心底醞釀,等發現時才覺已經成洶湧浪潮,無可避免。
三點至五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封緘後,他閉眼睡了一個小時。
早上八點公司晨會,股東沆瀣一氣,他做事不留情面,直接辭退一衆業績稀爛的蛀蟲。
按部就班準備和legend談合作,一切似乎和往常沒有什麽不同。
直到下午山險爆發,城市下了特大暴雨,世界昏暗仿佛末日。
最新新聞報道西城區西山發生泥石流,大巴游客被困山間,形勢十分兇險。
辦公廳裏有同事議論紛紛,都在擔心那客車裏乘客的安危。
“這次降雨量都超過200ml了,尤其是西城那邊,聽說有什麽活動,大巴過去的時候被從山上滾落下來的泥土和石頭直接擊中砸到山坳裏,現在裏面的乘客還生死未蔔。”
“都出動武警了,希望這些人安全吧,這幾天一直陰雨連綿的,沒想到今天忽然下這麽大暴雨。”
“什麽活動呀?發生泥石流的具體地址是哪兒?”
“好像是……西山那邊,”女人低頭仔細查閱新聞,“聽說有個畫展什麽的,有神秘嘉賓去,不會是明星吧,真是日子沒選好,遇上山洪暴發……”
停下腳步,祁禹時捏瓷杯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擡頭死死盯着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屏幕。
指骨用力,瓷白镌刻着花紋的杯子把手幾乎被捏碎,杯內水紋晃動。
周圍八卦的員工立刻噤聲,紛紛小聲說祁總好。
他低頭撥一個電話,連續響三次都是無人接聽。
傅青森走過,看見男人西裝西褲,骨相優越,眉眼英俊,下颌線繃得筆直,漆黑眼眸低斂着情緒,眼尾微微發紅,手背崩起青筋,用力到泛白。
“祁總。”他走近,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禹時,發生什麽了。”
啪,瓷杯把手斷裂,重重一下放在雪白桌面上,杯內水珠濺出,祁禹時轉身,手掌心裏有一道壓紅的傷痕,他擡步徑直往外走,身形挺拔頭也不回。
外面暴雨傾盆覆下,地面,路面,花壇裏全是雨水,光線昏暗,樹枝在狂風中搖曳,幾乎被連根拔起。
傅青森擔心,追上去問:“什麽事這麽緊急?”
從車庫取車,祁禹時開了輛越野,單手控方向盤,嗓音克制,“她在那兒。”
愣怔了下,傅青森會意,“确定在失蹤名單內?”
雨水拍打着車窗,雨刮器不停擺動,祁禹時眸底隐隐壓抑着失控情緒,他遞過去一張聯系方式,“讓林恪聯系這個,調直升機和探測器搜山。”
林恪追下來,站在車外彙報,“祁總,legend董總已經在會議室裏等。”
林恪戰戰兢兢,“祁總,這是很好的合作機會。”
“拒了。”果決一聲。
點火踩油門,越野駛出,濺起一地雨水,他一遍又一遍撥沈囿的電話,反反複複,十幾個電話無人接聽。
連上藍牙耳機,男人嗓音冷沉無比,“她在受災區,聯系當地救援駐紮的軍隊的人去找,在西部靠太行山脈北面,萊茵畫展附近十公裏地區,搜山清查,我要她安全回來。”
難以克制的,他的聲音裏有不可察覺的顫抖。
失控,手抖,而昨晚幾乎一夜未眠,強撐着疲倦,開車上國道,因暴雨高速公路封路,聯系清路障的那十幾分鐘內,為維持清醒,他低頭點煙,一支接一支的抽。
中央商業區到西山森林山脈區域,開車最少也需要一個半小時。
而距離山險爆發,她被困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天快黑了,救援難度會增大,夜間溫度只有幾度,加上失溫,雨水,到處都是泥濘,滾石,泥土,幾乎很難堅持。
撥通傅青森電話,他聲音急切冷沉,“聯系好了嗎?”
“那邊的情況,查到了嗎?”祁禹時問。
“交警部門查到了一輛銀白色商務車在今天下午兩點左右進西山山脈區,在發生意外的客車的後面,現在定位不到這輛車的地點。”
林恪埋頭看信息彙報,小心翼翼:“現在山裏能見度很低,雨勢太大,已經幾乎停止搜查。”傅青森聲音裏滿是擔憂。
車速飛快,胃部痙攣着疼痛,太陽穴暴起青筋,祁禹時聲音陰沉得吓人,“都他媽給我進去搜!中部軍區調人過去沒,賀二的人呢,都進山!”
“我要她活着回來,你聽懂沒!”
…
意外來臨似乎只在一瞬間。
保姆車進入太行山餘脈,群山環繞,穿行在山路中,日光被樹影削弱,不大見得到陽光,因此也就不知道外面的天氣是怎樣。
沈囿坐在副駕駛座,一襲純白抹胸禮裙,黑發用抓夾抓起,露出白皙修長天鵝頸,妝容幹淨溫柔,眼下一尾痣又顯得清冷。
司機是當地人,熟識山路,也就沒用導航。
沈囿看手機在和裴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後座楊玥像個小松鼠吃堅果吃個沒完,用當補習機構老師練出來的口才在和司機聊天。
“師傅還有多久到呀?那邊畫展,這會是不是人特別多啊。”
“挺多的應該,不過他們好像早到了,那邊新修了景點,有住宿。”
“這天怎麽陰陰的,感覺有點冷诶。”
“多穿點大閨女,這條高速是今年剛通的,有長途大巴也走這邊,沒得事。”
“嗯嗯好,謝謝師傅。”
半靠車窗,沈囿和裴影聊得有點昏昏欲睡,車過減速帶震動了下。
一條新消息進來。
裴影:【我今天有驚喜給你。】
車拐了個彎,進入更深的森林腹地,手機沒網絡信號了,沈囿沒多想索性閉眸小憩。
再次醒來時,是被巨大的雨聲和雷聲驚醒的,天幾乎已經完全黑下去。
外面雨勢大得要把車沖走一樣,前行艱難,後路也被泥塊擋住。
楊玥焦急得要哭了,“怎麽回事啊師傅,雨怎麽下這麽大,前面不會發生泥石流吧!”
“我們要不轉頭走吧。”
拉開身上披着的薄外套,沈囿手指發冷,她清楚的知道他們已經進到太裏面了,出不去了。
“師傅,您往前開,還有油嗎?”沈囿問。
師傅手也哆嗦,完全不像老手,“油箱我今天忘了加,只夠我們開到原本目的地。”
手機沒信號,外面電閃雷鳴,樹木成片倒伏,他們處在山腰的公路處,泥水滾石都往下砸。
“前面有車嗎?”沈囿維持着冷靜。
師傅緊踩油門,碾過一堆碎石往前走,幾乎能聽見車胎摩擦撕裂的聲音。
荒山裏,道路彎繞曲折,又沒有導航,沈囿知曉,他們一定已經偏離目的地許久了。
路早晚會堵,在山路上行駛,兩側又是極易滑坡的山體,雨勢越下越大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不知道哪一刻就會有泥土滾下來把車掩蓋,連帶着他們會一起墜下山崖,最後可能屍骨無存。
帶的衣服都很單薄,只有一件牛仔衣外套,沈囿穿上,克制住恐懼,冷靜道:“師傅,您別手抖。”
“我們進來前是不是看見了大巴。”
師傅一邊抹汗一邊手打方向盤打滑,“是,是,那是長途大巴,去平津市的。”
“大巴上有黑匣子,可以被定位追蹤,我們追上去,在那附近下車,往地勢高的地方走,獲救的可能性會增大。”冷靜分析,窗外黑漆漆的,車燈壞了一只,沈囿打着手機電筒再說。
司機師傅聲音有哭腔,“我老婆孩子還在家裏等着我呢,我女兒才六歲。”
楊玥臉色發白,冷得有點發抖,也還是鼓勵他:“師傅,你別這麽怕,先好好開車,争取追上大巴車。”
接下來五分鐘,油門踩到頂點,一路往前開,繞過樹枝泥石障礙,車胎全都被紮破,車身晃動幅度很大,兩只車燈都壞掉,只靠手機手電筒照到一點光亮。
車停在路中央,報廢了。
而手機燈光裏,終于看見了橘色大巴車墜到山崖底下的殘骸。
推開快散架的車門下車,雨小了些,沈囿和楊玥一起拿着一塊薄鋁制反光板擋雨,卻仍舊很快就全身濕透。
禮裙拖地全是泥水,越往前走才越清晰的看見前面滑坡情況的嚴重和災難。
幾乎半片山體被削開,樹木和泥土如同沙石一般被傾倒下來,柏油路完全被斷開,大巴在懸在山崖邊粗壯的樹幹上,車身和鐵門完全分離,被大雨沖刷着搖搖欲墜。
鐵屑和泥石間夾雜着很多各種顏色的衣服碎片。
喉嚨幹澀,沈囿大聲喊:“下面有人嗎?”
楊玥也跟着喊,卻無一人應聲。
沉默良久,沈囿尋回理智,“往上走,這裏很危險。”
雨水進了眼睛,分不清是眼睛還是淚水,他們沿着山壁往上爬,滿手滿身都是泥土,沈囿撕了禮裙,手臂和腳上都是灌木紮出來的傷痕,血珠沿着皮膚往下滾落。
司機膽小,比女人體力好,早早跑在前面把他們甩在身後。
崖壁近二十米,爬到一半時,沈囿隐隐約約在路上看見個行人模樣。
楊玥也注意到,“那兒有生還者,囿囿姐?”
肌肉緊繃,酸痛勞累到極點,幾乎是由着本能往上爬,沈囿喘了口氣:“讓他們往上走。”
手機進水開不了機,就楊玥的還能照亮,她往那邊看了眼,“好像是受傷了,在地上被石塊壓住腳。”
“怎麽辦,囿囿姐,要去救嗎?”
天色太暗了,沈囿只隐約看得見那是個中年女人,她說話,對面只有嗯哼嗯哼痛苦的回應。
轉身,沈囿往下走,“我去救。”
跑在前面的司機這會回了頭,“你瘋了姑娘!那邊山體不穩,随時有滑坡危——”
“轟隆!”巨大一聲響,一陣泥水連帶着樹根往下滾,幾乎一秒之間,那段有公路的和人的地方成了一片泥石掩蓋的廢墟。
那個剛剛還在痛苦呻/吟的女子也被完全掩蓋在泥土堆裏。
樹枝枝桠伸向天空,像無聲從墳墓裏伸出來的枯爪。
泥點濺到眼睛裏,疼得視線模糊看不清了。
一秒,兩秒,三秒,那邊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可誰都清楚,瞬間沖力下,那一堆泥石幾乎能壓得人五髒六腑瞬間破裂而亡,就算尋到空隙,缺氧失溫情況下,那人也撐不過一分鐘。
而下一陣坍塌不知什麽時候又會發生。
他們過不去,救不了她。
眼睛緋紅,眼淚流出,楊玥抹了把臉上的淚,眼睛裏都是泥水,又髒又狼狽,“囿囿姐,她能活嗎……”
眼淚無聲掉下,沈囿拉住她往前走,“繼續爬,到最高處,堅持住。”
手腳僵冷,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冰冷得麻木了,只是機械的靠着毅力往前走一不注意就被深及膝蓋的灌木劃出一個血口,血沿着傷痕往下滴落。
幹的濕的泥土沾在皮膚上,又癢又疼,嘴唇幹裂,嗓子裏似乎都洇了血水。
“多少點了?”為了防止疲倦暈倒,沈囿問。
楊玥快走不動了,只能聽見喘息聲,她聲音很弱:“不知道囿囿姐,我們進山的時候好像過了兩點。”
面包車往裏駛行四十分鐘左右開始強降雨,山險爆發到追公交車,現在預計過去了兩個小時,現在時間應該是下午五點左右。
天要黑了,晚上被營救的可能性更低,而且誰也說不準下一輪的暴雨會什麽時候開始。
他們沒有食物,沒有保暖的衣服,腳下踩得土地還很有可能發生坍塌,周圍林子裏都是高不見頂的雲杉木,厚重密閉,擋住大片視線。
如果今晚還走不出這片密林或者等不到救援部隊的話,他們很可能會葬身于此。
“囿囿,我們能走出去嗎?”楊玥聲音隐隐有哭腔,“我好疼,身上好多傷口,還有蚊子,好累,腳使不上力了。”
從牛仔外套裏拿出最後的半塊巧克力,沈囿遞給她,安慰:“天還沒黑,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沿上走,跟着有水流的方向,走到山頂平地,一定會獲救,振作起來。”
臉色慘白,嘴唇沒什麽血色,沈囿還攙扶着楊玥往前走。
地面泥濘不堪,司機走在前面已經甩開他們很遠了,漸漸腳步聲都聽不見了。
林中鳥雀聲不竭,窸窸窣窣的動靜,在偏僻下着細雨的森林裏顯得格外幽靜可怖。
疲累到極點,楊玥昏昏沉沉的,踩到石子摔了一跤,後背被劃出傷痕,差點沿着山坡滾下去。
幸虧被樹木擋住,沈囿彎腰拉她上來,昂貴絲絨布料的禮裙被割成碎步條條,幸虧車裏備了雙平底運動鞋,她這會才沒崴腳。
腳踩在石塊上,顫顫巍巍,沈囿鼓勵她:“玥玥,堅持住,起來,給你漲工資。”
楊玥咧了咧嘴,唇邊有血珠,還沒心沒肺的笑:“真的呀姐姐,我本來就月入過萬了,這會還要漲,可成了我們年級英語專業裏混得最好的了。”
順着藤蔓和樹爬上去,兩人又往前走了許久,要睡着暈倒的時候就使勁揪一下對方。
空氣溫度越來越低,雨滴又開始淅淅瀝瀝,似乎又要下大了。
手電筒已經幾乎沒有光亮了,前路漆黑,只能靠視線裏隐約的樹影和流水聲音辨別方向,他們在往上走,不會被泥石流一塊沖走。
不知過了多久,楊玥腳邊飛快掠過一個冰涼的東西,她定睛一看,吓得魂都快沒了,聲音嘶啞,夾着顫抖:“囿囿姐……有……有……”
不遠處司機劉雀德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他倒在地上背靠樹木,彎腰捂住腳腕傷口,似乎是被什麽咬了。
楊玥聲線顫抖,顫顫巍巍說:“有蛇。”
…
下午四點半,西山山脈外圍已經圍滿了武警,将進山的路給完全封死。
記者,攝像,以及苦苦等待的家人都在外面收費站亭子裏等人。
黑色越野停靠在外,雨勢沒有絲毫減小,搜救已經停止。
挂斷電話,男人撐傘走近,西裝外面是一件黑色沖鋒衣,拉鏈拉到頂,露出一截冷白喉骨,身形瘦削挺拔,手腕壓着條紅繩,小兔子陶瓷上有劃痕。
周圍有警員過去,這些人曾隸屬陸軍野戰司令部,歸祁世年管。
“先生,裏面太危險,不允許進入。”有人提醒。
銀戒微微反射冷光,男人打開車門上車,眼底有難掩的倦意,他只問:“賀嶼洲來沒?”
暴雨如注,警員穿着雨衣站在雨中,恭敬答:“賀長官接到救援消息已經第一時間從空軍基地抽調戰機過來。”
仰靠進座椅裏,祁禹時擡手在平板地圖上畫出一片區域,标注了重點搜查片區和精确飛行路線,他遞過去,“讓他按照這個方向搜。”
“營救被困人員的時候注意一名叫沈囿的女人,他是我未來妻子。”
“是,祁先生!”
警員接過,護在衣服裏,“祁夫人和老爺聽說您過來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我們會重點搜查這個片區,但是此刻任何人不能進去。”
“會有生命危險。”
越野後倒,濺起水漬,踩油門,在雨中側位轉了一百八十度,祁禹時一言不發,直接對準那片橙色的路障撞上去,徑直駛進深山。
紅燈警報響起,卻也無濟于事,一群記者在外面等雨停。
越野車速開到最快,玩賽車玩出的瘋狂,一路上遇到泥石流險區,路段堵住,直接撞開,幾次都差點摔進山崖裏。
緊控方向盤,大雨中,祁禹時記錄行駛過的地方,用無線電傳呼機傳訊給傅青森。
找到那輛墜毀的橘色大巴和銀白色面包車時已經接近晚上六點。
雨水沖刷了山崖下的血跡,祁禹時穿着雨衣下車,看着面前完全坍塌的一片山體。
樹木斷折,公交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而那輛白色面包車挂在山壁樹梢上,油箱漏了,産生過一次小型爆炸,餘下的碎片都是沈囿成用過的東西。
雨水噼裏啪啦往下砸,渾身僵冷,祁禹時戴着藍牙耳機對傳呼機裏的人開口:“北緯40度三十七分,東經116度52分,發現客車殘骸,請求救援。”
雷聲轟隆,世界荒涼,面前一片廢墟。
臉上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他不能接受她所在的車墜崖的結果。
傅青森問:“找到她了嗎?”
“那裏山體不穩定,立刻開車出來。”
眼尾泛紅,絲絲紅血絲蔓延,祁禹時想起她十七歲那年,自己第一次見她。
明明都到孤立無援千夫所指的地步了,一個人在雪裏孤零零的,擡頭看他的時候,那雙狐貍眼裏也有不認輸的倔強。
那時候他覺得好玩,年輕氣盛想着,養着玩,撿回去當妹妹,當她是被豢養的玫瑰,卻沒想到成了從他懷裏飛走的蝴蝶。
她不會死,不會這麽輕易的墜崖而死。
“沿着這個地點,往山上搜尋,注意山脈頂部,直升機無法迫降的時候使用大功率照明設備探尋。”
“我要進去。”
“你瘋了!”傅青森幾乎第一次失控,吼道。
“夜裏溫度多低,雨不停,而且無線傳呼機在那裏面也沒有信號,你晚上出不來,很有可能失溫而死!”
“她不會嗎?”冷冷一聲反問,祁禹時聲音微微顫抖,臉色蒼白一片,山地靴踩在滑坡過無數次的極不穩定的山壁上,他往裏走。
水珠順着喉結往下滾落,“我有野戰經驗,林子裏有很多蛇,紅外感溫,所有設備都往這邊調,給我救她出來。”
傅青森握着傳呼機,唇抿得筆直,沒回應。
“聽到沒!”一聲暴喝。
“是!”
無線電受電塔幹擾,信號微弱,沒有電。
莽莽蒼蒼綿延至無邊無際的森林裏,祁禹時孤身深入,從最危險的山體往裏搜尋。
晚上六點至十二點,整整六個小時。
身上多了數不清的傷痕,雨衣劃爛,衣服濕透,水珠沿着黑發一縷一縷往下滴落,渾身酸痛,到最後幾乎擡不起腳步。
在一個空曠一點的地方,他終于發現一截白色絲絨稠布禮裙,電擊站外,用傳呼機發射了最後一次坐标。
…
蛇來勢洶洶,聽聲音有很多條。
腿部痙攣,楊玥跌倒在地,再也走不動一步。
聲音把衣服蓋她身上,撐着最後一口氣,朝旁邊樹叢裏扔了一大把石子。
蛇似乎往那邊過去,而他們也再也沒有力氣前行。
冷得渾身發抖,沈囿抱着楊玥,嘴唇動了動,卻發現說不出聲音,只是嘶啞的幾聲,“不能睡,不能睡……”
劉雀德被蛇咬了仰躺在地上,剛開始還時不時呻/吟幾聲,到後面已經完全沒有聲音了。
僅剩的理智告訴沈囿,他最好的情況也是昏過去了。
而他們在密林深處,這片山脈占地超過十萬平方公裏,搜索到他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幾乎只有一個結果,他們會死。
眼淚落到唇上,很鹹很鹹,有一點點溫度,哈出的氣成了白霧,沈囿抵着楊玥的額頭,“別睡,玥玥。”
手掌虛浮無力,她一點一點揪出衣服裏面的水,呼吸微弱,問她,“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有沒有什麽心願未了。”
楊玥聲音斷斷續續,眼皮沉重,要睡着了,“好多,炸雞,燒烤,烤鱿魚,還有巨無霸漢堡,嗯啊花生酥,雞腿,鴨腿,好多腿。”
“烤羊,我要烤羊。”
“嗚嗚嗚,怎麽辦囿囿,我還沒談過戀愛。”她似乎被食欲勾醒了,聲音大了點。
沈囿下巴墊在她肩上,“等出去了,都會有的。”
眼淚劃過臉頰掉到薄肩上,沈囿感覺自己似乎深陷一個白茫茫全是雪的世界裏,一切都是冰冷的,皮膚到骨髓,細胞到血液,一碰就凝結成冰。
周身都被寒冷包圍,似乎過了很久。
抽搐痙攣,沈囿聲音細弱蚊蟻,“奶奶,奶奶。”
楊玥有些慌亂,抱住她,“囿囿,囿囿你怎麽了?”
額頭滾燙,她卻一直喊冷,渾身發抖。
傷口發炎,高燒發熱,唯一的外套都濕透了。
楊玥吓壞了,沒有力氣,也一直抱着她,“囿囿,你別吓我。”
額頭滾燙貼着肌膚,楊玥汲取到一點溫暖,哈氣給她維持體溫,也學着她哄她一樣說些其他話來讓她別昏睡過去。
“囿囿,你不是問我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我二十三歲了,還沒談過戀愛,初中高中家長都說不準早戀楊玥,結果大學倒好,學了個男女比例1:10的專業,我又宅,其實我有點社恐,不愛出去聯誼什麽的,喜歡自己蒙在被子裏看小說。”
“可能我的遺憾和心願就是,我還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樣的呢。”第一份嘗試的家教,就是遇見祁禹時那樣矜貴冷郁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掌權者,無可挑剔的皮囊,她原本很羨慕沈囿的。
眼睫輕顫,沈囿輕輕扯住楊玥的運動外套衣袖,聲音很輕很輕,低低回:“我談過,不是很好。”
年少時期愛慕,一腔孤勇,所有熱忱都拿來愛他了,最後還不是跌得粉身碎骨。
腦海裏似乎走馬燈一樣閃過畫面,關于他,只是模糊的影子,她叫過他哥哥,也叫他男朋友。
心底有很輕的悲傷,風筝線一樣斷開,她不再執着非要抓住。
已經在心底寫定無數次,這是他們的結局。
橋歸橋,路歸路。
高熱,燒得糊塗了。
沈囿不記得是多久聽見戰機嗡嗡龍卷風般卷起樹葉的聲音的,只記得有穿着軍裝的人從空中跳傘下來,在不遠處的平地裏,她和楊玥都被抱過去。
溫暖像楓糖一樣可貴,冬日暖爐般,他們被送上戰機,緊急挂了葡萄糖,直接轉送到了附近醫院。
…
傅青森派人找到祁禹時時,他左手臂手術的傷口已經崩裂開,發炎灌膿,他一手按壓着,還在往前走,撐着最後一口氣要找到沈囿。
他不能讓她死。
發現他的地方就在離沈囿不遠處,是他發射的最後一次坐标救了他們。
臉色蒼白,傷口感染,雨霧蒙蒙的黑夜裏,他被人送上戰機,也送到最近的療養院。
手臂傷口需要剜除腐肉再做一次手術,進手術室前,他問的最後一句話仍是沈囿。
梁津陸朝逸他們都飛過來,傅青森恨鐵不成鋼,只得開口:“她很好,輸了吊水燒退了,身上都是外傷沒什麽大礙,抗生素很管用。”
緊攥着手腕紅繩,指節慢慢松開,手臂纏着紗布,祁禹時臉色蒼白,病弱而冷感,他放下心來。
被推進手術室裏,他想的是,她很怕冷。
以前在一起時,她喜歡縮他懷裏,柔嫩白皙的手揣他兜裏,靠在他胸口睡覺,她也喜歡抱芝麻,芝麻渾身毛茸茸的,很暖和。
而昨晚,她該多冷。
—
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沈囿換上了幹淨的棉質襯衫,外面是淺藍色病號服,頭發已經吹幹了,在VIP病房裏,很安靜溫暖。
空氣裏有淡淡的消毒水氣息,窗臺上有一盆吊蘭,葉片細細的,莖上開出了些白色的小花。
楊玥住在隔壁病房,年輕身體好,也沒發燒,穿得暖和喝了葡萄糖後很快就緩和過來。
她杵着拐杖過來,笑吟吟道:“囿囿早上好!”
燒退了,沈囿撐着靠枕半坐起來,嘴唇有些幹裂,她想倒水喝。
楊玥眸裏還有些興奮,喋喋不休,“我們昨晚坐戰機出來的耶,那位長官真的好帥,比影帝還帥,他們叫他編號,什麽鷹來着。”
“也不說比影帝還帥吧,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帥,他是桀骜不馴那種,有點痞,又是軍官,氣質太……”
沈囿有點宕機,手剛碰到玻璃杯,問:“什麽影帝?”
“聞獻呀……”
正說着病房門打開,男人穿了一件咖啡色襯衫,搭配長褲,清隽溫和,他走到沈囿床前,彎腰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溫度合适嗎?”
楊玥眼珠子跟着轉,一副想磕糖的樣子:“就是聞影帝呀,溫潤如玉也很帥,還特別貼心,昨晚守在你旁邊照顧了你一晚上囿囿。”
看見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應該是疲倦沒睡好。
他琥珀色的瞳眸像藏了深秋的陽光一樣,溫暖,泛着一絲甜甘,沈囿心動了下,接過那杯溫水,溫吞的喝了幾口。
“你怎麽來了。”抓水杯的手指用力,她問,“不是在美國嗎?”
“剛回國。”聞獻看向她的眼底滿是心疼,他伸手撩了下她額邊黑發,“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囿囿。”
“昨晚,看見你到醫院的模樣,我很擔心。”
眼眶一熱,沈囿忽然有想哭的沖動。
聞獻彎腰抱住她,懷抱溫暖,他溫聲安慰:“囿囿,我在。。”
“沒事了。”
一室之隔,剛從手術室裏出來,男人穿着單薄的淺藍色病號服,高挑瘦削,耳骨上一粒淡淡的黑痣,眉眼冷冽,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整個人因生病而削弱了攻擊性。
他手上捏着為她買的小暖手寶,是個小兔子形狀,毛茸茸的。
站在門口,卻目睹她與另一個男人擁抱,眉眼溫婉,眼底是愉悅歡喜。
是重逢後,對他從沒有過的。
仿佛此刻,才覺心如刀絞。